粉筆灰在夕陽里浮沉，像一群迷途的音符找不到自己的五線譜。林夏把下巴擱在課桌上，透過教室窗戶望著操場邊那排法國梧桐。樹影被拉得很長，一直延伸到音樂樓的紅色磚墻上。六月的風裹挾著暑氣從敞開的窗戶鉆進來，帶著塑膠跑道被曬化后的特殊氣味。

她數(shù)到第七次前排男生撓頭時，終于捕捉到了那個奇怪的節(jié)奏。教室后排傳來鉛筆與紙張摩擦的沙沙聲，不是演算數(shù)理的急促，倒像是在——畫五線譜？

林夏悄悄把橡皮擦推到地上，借著彎腰撿拾的機會回頭張望。程述的校服袖口沾著藍黑色墨水，修長的手指正以微妙的弧度在草稿紙上劃動。那分明是打拍子的手勢。更讓她驚訝的是，理科實驗班第一名的課桌角，竟壓著半張被橡皮屑覆蓋的降E大調(diào)音階圖。

“有意思?！八谛睦镟止荆D(zhuǎn)回身時不小心碰倒了筆袋。彩色熒光筆滾落一地，在安靜的教室里發(fā)出清脆的聲響。班主任李老師從教案中抬起頭，推了推眼鏡：“林夏，專心自習。“

“對不起，老師。“她慌忙蹲下去撿，突然發(fā)現(xiàn)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先一步撿起了那支孔雀藍的熒光筆。

“你的?！俺淌龅穆曇艉茌p，像一片羽毛落在琴鍵上。他遞過筆時，林夏注意到他右手虎口處有一道淺淺的疤痕，像是被琴弦割傷的痕跡。

“謝謝。“她接過筆，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小指。那一瞬間，遠處音樂樓正好傳來一段鋼琴聲，是肖邦的《雨滴前奏曲》。窗外的梧桐葉沙沙作響，像是在應和著什么。

晚自習的下課鈴終于響起，林夏故意把樂理書忘在桌上。走出三步又折返，從琴譜夾層抽出一張活頁紙。紙上用三種顏色的熒光筆標注著轉(zhuǎn)調(diào)口訣，扉頁畫著歪歪扭扭的高音譜號——比正式作業(yè)潦草十倍，卻花了她三個課間反復涂改。

“要不要放進去呢？“她咬著下唇猶豫。程述的課桌有種奇特的整潔，所有課本按照高度排列，試卷邊角永遠對齊直角坐標系，連橡皮都放在固定的位置。這種近乎強迫癥的整齊讓她想起上周值日時，曾看見程述把粉筆盒里的彩色粉筆按色系重新排列。

“強迫癥晚期?！八÷曕止荆瑓s還是小心翼翼地把筆記塞進了他的數(shù)學課本里。就在她準備抽手時，扉頁夾著的一張泛黃收據(jù)吸引了她的注意。她輕輕抽出來，借著窗外的路燈辨認上面的字跡——

“回聲唱片，2022年12月21日，商品編號：S-825，舒伯特《未完成交響曲》，黑膠唱片，庫存：1?！?

林夏的呼吸一滯，耳邊突然響起半年前那個冬夜的風鈴聲。

那天是冬至，剛下過一場小雪。她攥著攢了半年的零錢沖進即將倒閉的“回聲唱片“，貨架上孤零零剩著最后一張《舒伯特未完成交響曲》，封套上的燙金字母在暖黃色燈光下微微發(fā)亮。她伸手去拿的瞬間，另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先一步抽走了唱片。

“抱歉。“穿同樣校服的男生低聲說，聲音像是大提琴最低沉的那根弦。玻璃門上的風鈴被寒風吹得叮當作響，她只記得那人校服第二顆紐扣反著路燈的光，亮得像顆迷途的星星。而現(xiàn)在，那枚紐扣就在她眼前閃爍。

程述低頭整理書包時，金屬紐扣邊緣磨損的紋路清晰可見——是長期摩挲才會形成的特殊光澤。林夏鬼使神差地伸手，按住了他即將合上的琴譜本。

“你母親...是不是總愛哼第二樂章那段雙簧管？“

話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太唐突了。她甚至不確定自己為什么要問這個。教室里只剩下幾個值日生在打掃衛(wèi)生，拖把劃過地磚的聲音在空曠的教室里回蕩。

程述的動作頓住，睫毛在臉上投下柵欄狀的陰影。遠處音樂樓的鋼琴聲恰好彈到發(fā)展部中斷處，他突然笑了，眼角浮現(xiàn)出細小的紋路。

“要聽聽看嗎？真正的降E大調(diào)?！?

他翻開草稿本，上百張手抄譜密密麻麻鋪滿紙頁，每小節(jié)上方都標注著奇怪的數(shù)字。林夏湊近看，發(fā)現(xiàn)那些數(shù)字后面還跟著復雜的公式。

“這是什么？“她忍不住問。

“和弦概率。“程述的指尖點在一串公式上，“用馬爾可夫鏈算出來的，哪個和弦出現(xiàn)的可能性最高?！?

林夏瞪大眼睛：“你...用數(shù)學分析音樂？“

“不行嗎？“他歪頭看她，眼里帶著淺淺的笑意，“音樂本來就有數(shù)學性。巴赫的《賦格的藝術》就是最嚴謹?shù)臄?shù)學結構?！?

“但舒伯特不一樣?！傲窒拿摽诙觯八奈赐瓿山豁懬詣尤?，恰恰是因為那些不完美的轉(zhuǎn)調(diào)，那些...“

“那些數(shù)學公式算不出來的東西。“程述接上她的話，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我知道?！?

走廊的燈突然熄滅了，保安拿著手電筒在遠處喊：“還有沒有人？要鎖門了！“

“琴房?！俺淌鐾蝗徽f，“想去嗎？老張今天請假，鑰匙在我這里。“

他們摸黑穿過長廊，月光透過彩繪玻璃在天花板上投下斑駁的影子。程述從口袋里掏出一把銅鑰匙，上面纏著褪色的紅繩。鎖芯轉(zhuǎn)動的咔嗒聲在寂靜的走廊里格外清晰。

琴房比想象中要小，一架老舊的施坦威鋼琴立在中央，琴蓋上積著薄灰。程述從書包里掏出那張黑膠唱片，封套邊緣貼著唱片店標簽。

“當時買了兩張。“他說著，動作熟練地調(diào)試角落里的老式唱機。林夏看著他彎腰時校服下擺露出的一截腰線，突然覺得喉嚨發(fā)緊。

“為什么是兩張？“她問。

程述沒有立刻回答。他從數(shù)學競賽獎狀里抽出另一張完好無損的唱片，遞給她。

“這張是給你的?！?

林夏怔住。她接過唱片，指尖觸到封套背面用鉛筆寫的小字——“S-825“。

“這是...“

“舒伯特逝世的日期?！俺淌龅穆曇艉茌p，“1828年2月25日?！?

唱針滑入凹槽的瞬間，第一樂章如流水般傾瀉而出。林夏突然想起什么，從書包里摸出一個皺巴巴的紙袋：“要吃嗎？李記的桂花糕，最后兩塊了。“

程述接過糕點時，指尖沾上了細碎的桂花。月光透過百葉窗在他們之間投下條紋狀的影子，像鋼琴的黑白鍵。一只飛蛾撲向鋼琴上方的燈泡，翅膀在燈光下投下晃動的影子。

“你鋼琴彈得很好?！俺淌鐾蝗徽f，“上周三下午，肖邦的《革命練習曲》，中間那段八度音階，很少有人能彈得那么干凈?！?

林夏差點被桂花糕噎住：“你...你怎么知道是我？“

“音色。“程述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每個人的觸鍵方式都不一樣。你的左手比右手力度大5%左右，所以低音部總是更突出?！?

林夏啞然。她從未想過會有人這樣聽她彈琴。程述在黑暗中摸了下第二顆紐扣，這個動作后來成為貫穿整個夏天的隱喻。

“這顆紐扣...“

“我母親的?！俺淌龅穆曇羝届o得不像在說自己，“她生前是樂團的雙簧管手，總說第二樂章那段solo像是舒伯特在跟世界告別。“

唱片轉(zhuǎn)到第二樂章，如歌的旋律在琴房里流淌。林夏看見程述的喉結動了動，月光在他側(cè)臉投下細小的陰影。這一刻她突然明白，有些事物永遠停留在未完成態(tài)，就像舒伯特沒能寫完的第三樂章，就像她始終沒問出口的那句——

“你早就知道是我？那天在唱片店?！?

程述轉(zhuǎn)過頭，月光落在他睫毛上，在臉頰投下扇形的陰影。

“嗯?！八D了頓，“你的馬尾辮上別著音符形狀的發(fā)卡?！?

林夏下意識摸了摸頭發(fā)，那個發(fā)卡早就不見了。鋼琴上的節(jié)拍器突然自己動了起來，發(fā)出規(guī)律的嗒嗒聲。程述伸手按住它，指尖沾著一點桂花香。

“要試試嗎？“他指向鋼琴，“第二樂章，四手聯(lián)彈的部分?！?

林夏搖頭：“我左手小指抽筋了，今天下午練琴太狠?！?

“這樣?！俺淌鐾蝗蛔プ∷淖笫?，拇指輕輕按在她的小指根部，“這里嗎？“

林夏的呼吸停滯了一秒。程述的手很暖，指腹有常年寫字留下的繭。他按摩的手法意外地專業(yè)，力道恰到好處。

“你...“

“我父親是中醫(yī)?！俺淌鼋忉尩溃瑓s沒有松開手，“這樣按五分鐘會好很多。“

黑膠唱片播完了，唱針發(fā)出規(guī)律的沙沙聲。月光移到了鋼琴的踏板上，照出上面斑駁的劃痕。林夏突然想起什么，從書包側(cè)袋掏出一個mp3。

“給你聽個東西?！八纸o程述一只耳機，“我改編的《未完成交響曲》，加了點電子元素?！?

耳機里傳來熟悉的旋律，卻被重新解構，加入了合成器的音效。程述閉上眼睛，嘴角微微上揚。

“這里，“他忽然指向某個小節(jié)，“如果把這個和弦換成減七，會不會更有懸疑感？“

林夏驚訝地看著他：“你懂電子音樂？“

“略懂?！俺淌稣露鷻C，“其實我有個音樂軟件開發(fā)的創(chuàng)意，用算法...“

他的話被突然響起的手機鈴聲打斷。林夏看了眼來電顯示，臉色變了：“是我媽...喂？我在琴房練...什么？現(xiàn)在？“

掛掉電話，她匆忙收拾書包：“抱歉，我媽發(fā)現(xiàn)我沒去補習班，現(xiàn)在在校門口等著。“

程述點點頭，幫她撿起掉落的樂譜：“明天見。“

“明天見?！傲窒呐艿介T口又折返，抓起桌上那張黑膠唱片，“這個...謝謝。“

她轉(zhuǎn)身時馬尾辮掃過程述的手臂，帶著淡淡的洗發(fā)水香氣。程述站在原地，看著月光下飛舞的塵埃，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從書包里掏出一個牛皮筆記本，飛快地寫下幾行公式。

琴房的門被風吹得輕輕晃動，發(fā)出吱呀的聲響。遠處傳來林夏和她母親的對話聲。

“這么晚還在學校干什么？“

“練琴啊，下周不是有比賽...“

“少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來往，專心準備藝考...“

聲音漸漸遠去。程述摩挲著校服上的第二顆紐扣，把筆記本合上。封面上用工整的字跡寫著：《音樂情感量化分析算法可行性研究》。

月光西斜，照在鋼琴的黑白鍵上。程述輕輕按下中央C，琴弦震顫的聲音在空蕩蕩的琴房里回蕩，像一聲無人聽見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