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謫仙醉月?夜郎道上猿聲切,白帝城頭赦詔飛
- 唐韻詩魂
- 作家一壺香茗
- 4205字
- 2025-06-17 21:20:49
一、銅鎖寒江星斗換,孤臣白發水云間(潯陽啟程·放逐之始)
潯陽江頭的秋氣已濃得化不開。鉛灰色的天幕沉沉壓著江水,濁浪拍打堤岸,碎成千萬片嗚咽。五十八歲的李白立在船頭,腳腕上那副朝廷欽差的鐵鐐,每一次移動都磨出刺耳的金石之聲,驚起蘆葦叢中幾只寒鴉。他抬起枯瘦的手腕,渾濁江水映出一張溝壑縱橫的臉——曾經“天子呼來不上船”的謫仙風采,早被潯陽獄中九個月的陰濕蝕盡,只余霜鬢如蓬草,空對一江寒水。
“獨坐清天下,專征出海隅。”他喃喃自語,目光投向西南天際,那是永王旌旗曾招展的方向。詔書上的字句如同烙鐵刻在心上:“長流夜郎。”瘴癘之地,萬山叢中,幾乎等同于死亡判決。船工解開纜繩的吆喝刺破冷寂,舟身隨波蕩開,岸上送行的族弟李之遙身影漸小如豆,終被水霧吞沒。李白回望煙靄中的潯陽城郭,忽從袖中摸出半塊殘墨,就著船舷匆匆寫下:
《放后遇恩不沾》
天作云與雷,霈然德澤開。
東風日本至,白雉越裳來。
獨棄長沙國,三年未許回。
何時入宣室,更問洛陽才?
墨跡未干,一滴濁淚已砸在“獨棄長沙國”五字上,暈開一片深黑的苦澀。他擲筆入江,鐵鏈嘩啦一聲撞上船板,驚得艄公縮了脖子。長風卷起他襤褸青衫,如一面殘破的旗幟,獵獵飄向不可知的深淵。江流浩蕩,孤舟一芥,載著盛唐最耀眼的詩魂,碾碎一江星月,駛向比蜀道更兇險的夜郎絕域。
二、洞庭波撼巴陵樹,遷客魂驚澤畔鴻(溯江苦旅·洞庭秋思)
船過洞庭,已是深秋。八百里煙波浩渺,吞天沃日。李白倚著桅桿,看君山十二螺髻浮沉于暮靄蒼茫之中。湘妃竹上的淚痕,屈原行吟的澤畔,賈誼痛哭的長沙……千古遷客騷人的魂魄仿佛都凝在這片水域。“雁引愁心去,山銜好月來”,他低聲吟哦,詩句卻卡在喉間,化不成完整的篇章。鐵鐐的寒意透過單薄囚衣刺入骨髓,提醒他此刻的身份——待罪之身,非是采擷云霞的詩人。
夜泊巴陵城下,忽聞岸上楚歌悲愴。一群被征發戍邊的士卒,正圍火唱起古老的《竹枝詞》,聲調凄厲如猿啼。李白心頭劇震,當年在永王水軍中,也曾聽將士們唱過這般戰歌。火光映著他溝壑縱橫的臉,忽明忽暗。他摸索著解下腰間那個早已干癟的酒囊,仰頭欲飲,卻只滴下幾滴殘瀝。酒入愁腸,百骸如焚,他猛地捶打船舷,放聲悲歌:《荊州賊亂臨洞庭言懷作》
修蛇橫洞庭,吞象臨江島。
積骨成巴陵,遺言聞楚老。
水窮三苗國,地窄三湘道。
歲晏天崢嶸,時危人枯槁。
思歸阻喪亂,去國傷懷抱。
郢路方丘墟,章華亦傾倒。
風悲猿嘯苦,木落鴻飛早。
日隱西赤沙,月明東城草。
關河望已絕,氛霧行當掃。
長叫天可聞,吾將問蒼昊!
歌聲裂帛穿云,驚起蘆葦深處一群白鷺,撲棱棱飛入青冥。守軍聞聲持戟而來,厲聲呵斥。舟子慌忙解纜離岸,將那片悲憤的歌聲與火光拋在身后。孤舟再度沒入無邊的黑暗,唯余洞庭的波濤,一聲聲,拍打著流放者永不愈合的傷口。
三、黃牛灘險三朝暮,白帝城高萬壑風(三峽險途·時空困頓)
船入三峽,天地驟然逼仄。夔門雙峰如巨神劈開,對峙的崖壁刀削斧鑿,仰視唯見一線扭曲的青天。江水在此收束為狂暴的怒龍,奔突咆哮,白沫飛濺如雪。李白蜷在低矮的船艙中,每一次舟身撞上暗礁般的漩渦,鐵鐐便狠狠砸向脛骨,痛徹心扉。他透過篷隙望去,絕壁上隱約有古棧道朽木懸空,想起當年“朝辭白帝彩云間”的輕快出峽,恍如隔世。
舟行至黃牛峽,更是舉步維艱。民諺唱道:“朝發黃牛,暮宿黃牛,三朝三暮,黃牛如故。”險灘迂回,山勢盤旋,那形似人牽黃牛的巨巖,在視野中竟三日不褪。時間在此凝滯成黏稠的絕望。李白扶著艙壁站起,看纖夫們赤膊蹬石,青筋暴突如虬根,古銅色的脊梁在激流沖刷下繃成滿弓,號子聲被江風撕得粉碎:
《上三峽》
巫山夾青天,巴水流若茲。
巴水忽可盡,青天無到時。
三朝上黃牛,三暮行太遲。
三朝又三暮,不覺鬢成絲。
吟罷,他伸手撫過自己如霜的鬢角。江風凜冽,吹得他襤褸的囚衣緊貼在嶙峋的肩胛上,形銷骨立如同一截枯葦。白帝城的輪廓終于浮現在云遮霧繞的峰巔,森嚴如天帝的城池。當年他乘一葉輕舟,一日飛掠的千里江陵路,如今卻要用殘生丈量。江流嗚咽,猿聲凄厲,一聲聲,啼碎夔門深秋的寒月。
四、瘴雨蠻煙魑魅近,夜郎幻影鬼燈青(夜郎幻境·生死邊緣)
船過白帝,江流稍緩,心境卻墜入更深的淵藪。兩岸山勢猙獰如鬼魅獠牙,原始森林蔽日遮天,藤蔓垂落似巨蟒懸空。濕熱的瘴氣從谷底蒸騰而起,裹挾著腐葉與獸尸的濁息,粘膩地貼在皮膚上。李白開始持續低燒,昏沉中,永王璘兵敗時四野哀鴻的景象、潯陽獄中跳蚤噬咬的痛癢、宋若思幕府中同僚譏誚的白眼…如走馬燈般糾纏撕扯。
夜泊一處無名野渡。月黑風高,密林深處磷火點點,幽綠如鬼目。舟子們縮在船尾,低聲講述夜郎古國的恐怖傳說:蠱毒、巫咒、食人的生僚……李白裹緊薄衾,寒氣卻從骨髓里滲出。他摸出藏在貼身破襖里的半截殘筆,就著船頭微弱的魚燈,在汗巾上顫抖著寫下:
《南流夜郎寄內》
夜郎天外怨離居,明月樓中音信疏。
北雁春歸看欲盡,南來不得豫章書。
“豫章書”三字未竟,一陣猛烈的嗆咳襲來,腥甜涌上喉頭。他慌忙以袖掩口,攤開時,幾點暗紅如殘梅綻于粗麻之上。燈影幢幢中,他仿佛看見夜郎的陰影正張開巨口——那不是地理意義上的荒服,而是命運為他掘好的墳墓。水聲汩汩,如招魂的咒語。他攥緊汗巾,望向墨汁般濃稠的夜空,第一次感到死亡冰冷的鼻息,如此清晰。
五、赦書飛降天門破,枷鎖崩雷涕泗橫(白帝驚雷·天恩忽降)
乾元二年(公元759年)暮春,舟抵白帝城下。李白已病骨支離,終日蜷臥艙中。這日清晨,忽聞岸上馬蹄聲疾如驟雨,踏碎江畔寂靜。緊接著是鼎沸人聲、金鑼鳴響,一疊聲的高呼順風傳來:“圣人有旨!大赦天下!”李白猛地睜眼,疑是夢中。艙簾被嘩啦掀開,刺目的天光涌入。一名緋袍使者手捧黃綾詔書立于跳板,聲如洪鐘:
“門下:朕紹膺駿命,思覃雨露…其天下見禁囚徒,死罪從流,流罪以下一切放免!咨爾李白,可即釋枷鎖,復爾自由——”
最后幾個字如九天驚雷炸響!李白渾身劇震,枯瘦的手死死抓住艙壁,指甲在木頭上刮出刺耳聲響。兩個胥役上前,“咔嚓”兩聲,那副禁錮他千余里的鐵鐐應聲而落!沉重的鐐銬砸在船板上,發出沉悶而驚心動魄的巨響,仿佛靈魂深處有什么桎梏也隨之崩裂。他踉蹌撲到船頭,不可置信地撫摸自己驟然輕了的腳踝,嶙峋的腕骨上深紫色的淤痕猶在。仰望白帝城樓,春日朝陽正刺破云層,金光潑灑在瞿塘峽口的千仞絕壁之上,夔門如天門洞開!
“哈哈哈哈——”一陣癲狂的大笑沖破喉嚨,笑著笑著,卻化為嚎啕。渾濁的老淚縱橫于溝壑遍布的臉頰,滴落在渾濁的江水中。他猛地張開雙臂,襤褸的衣袖灌滿浩蕩春風,朝著那金光萬丈的峽口,用盡畢生氣力長嘯:
“天不亡我李太白!天不亡詩啊——!!!”
六、朝辭白帝云霞蔚,千里江陵一日舟(輕舟飛峽·詩魂重生)
枷鎖既除,沉疴若失!李白立于船頭,再不是佝僂的囚徒。他換上一身漿洗得發白的舊時青衫,雖寬大如掛于枯枝,但山風鼓蕩,衣袂翻飛,竟依稀可見當年“謫仙人”的飄舉之態。舟子們知道載的已非罪囚,而是名動天下的詩仙,起錨解纜的動作都帶著幾分敬畏的輕盈。
正是清晨。白帝城雄峙彩云之巔,朝霞如錦緞鋪滿東方的天穹,將瞿塘峽的萬仞絕壁染成一片赤金。晨光刺破云層,江面碎金躍動。輕舟順流而下,快如離弦之箭。兩岸猿聲依舊啼鳴,此刻聽來卻似歡呼的樂章。李白手扶船舷,白發在疾風中狂舞如幟。他深吸一口飽含水汽與自由味道的峽風,肺腑間濁氣盡吐,胸中塊壘化作奔涌的詩情,朗聲吟哦,聲震層巒:
《早發白帝城》
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
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詩句如清泉漱石,珠玉迸濺。二十八字,字字裹挾著掙脫樊籠的生命狂喜,應和著江流的節拍,撞擊在千山萬壑之間,激起隆隆回響。舟行似箭,巫山十二峰如奔騰的綠色巨獸,在舷窗外飛速旋轉、倒退。當年上溯時如黃牛負重的三日險灘,此刻飛掠而過,只在身后留下一線雪白的浪痕。他仰天大笑,笑聲在峽谷中撞出金屬般的錚鳴。這不再是流放途中的悲鳴,而是鳳凰涅槃的清唳,宣告著一個詩人與他的詩魂,在長江的萬頃波濤中獲得了重生!
七、巴水盡時楚山出,故人杯酒洗劫塵(江陵重聚·劫后余歡)
舟抵江陵,已是暮春三月。渡口楊柳堆煙,飛絮濛濛。李白剛踏上久違的堅實土地,便見一人青衫磊落,自人群中疾步迎來,正是故交、荊州長史張謂。未及開口,張謂已緊緊握住他枯瘦的雙手,眼中淚光閃動:“太白!蒼天有眼!此劫終過矣!”劫后重逢,萬語千言哽在喉頭,唯余兩雙顫抖的手傳遞著滾燙的悲欣。
當夜,張謂于臨江小樓設宴。軒窗敞開,大江明月奔涌而入。案上雖無金樽清酒,但粗陶碗中的村醪亦蕩漾著琥珀色的暖光。李白舉碗痛飲,烈酒如刀滾過喉嚨,點燃四肢百骸。他拍案高歌,唱《襄陽歌》,唱《將進酒》,唱盡胸中郁積的塊壘與噴薄的快意。酒至酣處,他踉蹌起身,憑欄遠眺。月光下的大江如銀龍東去,濤聲隱隱如大地的心跳。
“季鷹兄!”李白回身,眼中燃著熾熱的光芒,“你看這江水!去歲此時,載我如載朽木,步步刀叢。今日送我,卻似乘鸞駕鶴,瞬息千里!天意如斯弄人,亦如斯厚我!浮生若夢,為歡幾何?當浮一大白!”他再次捧起陶碗,酒漿潑灑,濡濕了破舊的青衫,仿佛以此祭奠那遠去的鐐銬與陰影。燈火搖曳,將兩個劫后重逢的身影長長地投在粉壁上,與江聲、月色、酒香、詩情,一同融入了這荊楚之地的溫暖春夜。
尾聲:萬重山過詩魂健,明月還隨謫客游(東歸序曲·輕舟入畫)
翌日清晨,李白獨自登臨江陵城樓。煙波浩渺處,是他剛剛飛渡的千里峽江,萬重山影已淡作天邊一抹青痕。腳下,長江掙脫了三峽的束縛,江面豁然開朗,平野鋪展如無垠的綠毯,直鋪向云霞蒸蔚的東方。幾葉輕舟,張著飽含春風的素帆,正滑向水天相接的遠方,恍若游弋于一塊巨大的澄澈琉璃之上。
他深深吸了一口飽含泥土與青苗氣息的空氣,自由的味道如此真切。白帝城頭那一道赦書的天光,不僅劈開了他肉身的枷鎖,更滌凈了靈魂的塵翳。夜郎道上猿啼的凄厲、潯陽獄中鐵銹的腥氣、黃牛灘前歲月的凝滯……皆已化作身后萬重山影。前方,是“兩岸青山相對出”的壯闊,是“飛流直下三千尺”的崢嶸,是浩蕩長江為他鋪展的無盡詩箋。
“此去,”他撫摸著城堞上溫潤的石頭,仿佛撫摸自己歷劫而愈堅的詩心,“當以天地為逆旅,以明月為故人!昔年蹉跎,皆付逝水;明朝詩酒,再醉河山!”長風自東而來,鼓蕩起他寬大的舊衫,獵獵作響。他最后望了一眼西陵峽口那隱約的輪廓,轉身,步伐雖仍帶蹣跚,脊梁卻挺得筆直,朝著初升的朝陽,朝著他的詩歌王國,一步一步,走下了城樓。江流無聲,載著那葉屬于他的輕舟,駛入一片金光粼粼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