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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摩詰禪音?輞川別業栽辛夷,竹里幽居撫素琴

王維以枯筆在輞川圖上添上最后一抹青痕時,窗外秋雨正敲打竹葉。

“此間竹可醫俗,先生以為如何?”裴迪撫琴笑問。

王維擱筆遠望山嵐:“待辛夷花開,便是天地與我共譜詩行之日。”

琴聲再起,千竿翠竹應和著雨滴簌簌,如同宇宙最幽邃的心跳。

開元末年的秋日,輞川谷底蒸騰著濕潤的嵐氣。王維一襲素色麻衣,獨立于山徑盡頭。他腳下是初具規模的別業地基,身后跟著幾個沉默的工匠,唯有山澗奔流聲與風過松濤聲填滿整個山谷。他望著這片曾被宋之問吟詠過的山水,心中并無得園之喜,反倒升起一種近乎朝圣的鄭重。他緩緩展開一卷泛黃的圖稿,線條疏朗處正是此間山水輪廓——那是宋之問留下的藍田山莊草圖,亦是命運遞到他手中的一支筆。

“先生,水脈走向已勘定。”工頭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只是那處泉眼,依山勢引流至堂前,需鑿穿三丈石壁。”

王維的目光投向山谷深處,一道銀練正從青崖飛瀉而下,撞擊在巖石上碎玉濺珠。他合上圖卷,聲音清越如磬:“不必強引。水自有性,如詩自有韻。隨它蜿蜒,擇低洼處匯為小潭,潭邊筑敞軒——便叫‘臨湖亭’。”

他走向那片被工匠標記過的竹林。千竿翠竹挺拔如戟,直指秋日澄澈的碧空。竹葉在風中摩挲,發出細密如私語的沙沙聲。王維伸出手,指尖拂過冰涼光滑的竹節,那觸感直抵心尖最幽微處。“此處,”他輕叩一根新竹,“為我筑琴室。不施彩繪,但取竹之本色,開軒但見竹影。”

“竹可醫俗,先生。”一個清朗的聲音自身后傳來。王維轉身,見裴迪含笑立于石徑,肩頭落著幾片金黃的銀杏葉,衣袂沾染著山間行走的風塵。“聞先生終得此幽棲之地,特攜新釀松醪相賀!”他舉起手中的青瓷酒甕,陽光下,甕身釉色流動如春水。

竹室內尚未完工,僅有幾方蒲團置于新鋪的竹席上。王維與裴迪對坐,敞開的軒窗外,層層疊疊的竹影搖曳著篩下細碎光斑。松醪傾入陶杯,清冽的香氣頓時彌漫開來。

“藍田得此輞川,如倦鳥終棲舊林。”王維舉杯,目光投向窗外無垠的翠色,“宋公昔日圖稿,竟成今日引路符契,世事流轉,莫非前定?”

裴迪啜飲一口酒,目光灼灼:“先生奉佛日久,當知諸法因緣生。此園之得,是先生半生詩心禪意所感召,亦如明月印于千江,終歸其源。”他指向窗外,“先生看這萬竿修竹,虛心勁節,四時常青,豈非最契先生澄懷觀道之心?待琴室落成,先生于此間撫弦,竹韻和琴聲,便是人間絕響。”

王維唇角微揚,笑意如石子投入靜潭漾開的漣漪,深邃而遼遠。他緩步走至尚未安放琴案的窗邊,凝視著風中起伏的竹浪:“摩詰所求,不過一隅清響,以應天籟。”他回身,眼中沉淀著山水的重量與歲月的清輝,“幼時習琴,師者嚴苛,務求指法精微,宮商無謬。然年歲愈長,愈覺琴不在弦,而在心之松緊,在氣之吐納,在身與天地氣息之交融。”他虛抬雙手,仿佛凌空撫過無形的絲弦,“譬如這山間之氣,春之勃發,夏之蒸騰,秋之蕭颯,冬之凝寂,若能化入指端,則宮商角徵羽,無非四時流轉之韻,草木榮枯之律。”

裴迪屏息,只覺王維虛按的指尖仿佛真牽動了窗外竹濤的節奏。那沙沙聲一時如春蠶食葉,細密急促;一時如秋潮暗涌,深沉浩蕩。待王維雙手輕按,似有無形琴軫轉動,竹林竟也漸漸歸于一片深邃的寧謐,唯有幾片早凋的竹葉,旋舞著飄落窗臺。

幾日后,王維獨坐于已初具形制的琴室。午后的陽光斜穿竹簾,在光潔的木地板上投下斑駁搖曳的光影,如流動的金屑。他面前攤開一卷空白的詩箋,墨已研濃,筆鋒飽蘸,卻懸停半空,遲遲未能落下。

輞川的幽邃與豐饒,竟成了一種甜蜜的負擔。他欲將這滿谷的生機與靈性濃縮于尺素之間,筆尖卻重若千鈞。目光投向窗外,一株臨水的辛夷樹闖入眼簾。它枝干虬勁如鐵,樹皮斑駁似歷經風霜的古卷,然而枝頭已悄然萌出毛茸茸的褐色花苞,飽滿而沉默,仿佛包裹著整個春天秘而不宣的箴言。這蓄勢待發的生命之力,不正是他此刻胸中涌動卻難以言表的詩情?他擱下筆,深深吸了一口混合著泥土、腐葉與新生草木氣息的山間空氣,那氣息清冽如泉,直貫肺腑。

時光在輞川的山水間悄然流轉。次年孟春,辛夷花苞日漸飽滿,如無數支飽蘸紫紅顏料的筆尖,直指蒼穹。王維在臨湖亭內攤開素絹,調勻青綠。他欲描繪那片與辛夷隔水相望的竹林,筆尖落下,卻非竹之形,而是滿紙淋漓的墨色,或濃或淡,或聚或散,如云涌,如山峙,如夜氣初凝。畫畢擱筆,竟是一幅前所未有、不著一物卻蘊含萬有的《雪景寒林圖》。

裴迪來訪時,正見此畫懸于亭中。他凝視良久,畫卷上無形的寒氣仿佛透紙而出,與亭外辛夷樹蓬勃欲燃的生命力形成奇異的對峙與交融。“先生此畫,”裴迪聲音帶著驚嘆,“無雪而寒意自生,無林而幽邃自現。空處生妙有,虛白納萬象!此非畫技,實乃禪心映照!”

王維立于亭邊,望著水中倒映的辛夷樹影與真實的花樹在微瀾中虛實交錯,輕聲應和:“昔宗炳澄懷觀道,臥以游之。摩詰今畫此‘空山’,亦欲以心眼觀照心中之境。畫中無竹,然觀者心中自有萬竿搖曳;筆下無雪,然靈臺自感清寒徹骨。此境此心,或可通于詩。”

他取過案頭詩箋,提筆濡墨,筆尖在素白的紙上游走,如春蠶食葉,又如清泉出澗:

**竹里館**

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

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四行落下,字字清絕。裴迪默誦一遍,只覺一股幽寂清涼之氣自字間氤氳而起,仿佛置身于月光穿透的竹林深處,琴韻與嘯聲在無人的秘境中與天地共鳴。他撫掌輕嘆:“二十字間,人、琴、竹、月渾融無跡。‘深林人不知’是獨處之寂,‘明月來相照’卻是天地共情之暖。先生此詩,如空谷足音,自證本心!”

是年深秋,輞川別業終于落成。辛夷花早已開過,枝頭結著紡錘形的聚合果,在秋陽下閃著深褐色的光澤。王維的琴室,便隱于這片他曾親手規劃、如今已亭亭如蓋的竹林深處。室內簡樸至極:一琴,一幾,數卷書,一爐香。墻壁是未經髹漆的原木,保留著自然的紋理與清香。軒窗大開,將千竿翠竹框成天然的畫幅,隨著晨昏晴雨變幻著光影與色調。

一個冬夜,大雪悄然而至。王維裹著素裘,抱琴步入竹室。爐火在角落靜靜燃燒,映照著四壁竹影。窗外,雪片無聲地撲向大地,覆蓋了山巒、溪澗、小徑,也輕柔地積壓在窗外的竹枝上,將整個世界染成一片純凈的銀白。萬籟俱寂,唯有落雪的簌簌聲,細密而溫柔,仿佛宇宙最深邃的呼吸。

他焚起一爐旃檀,青煙裊裊,筆直上升,在清冽的空氣中漸漸散開,融入這片無邊的靜謐。盤膝坐于蒲團,將那張伴隨半生的“春雷”古琴橫置膝上。指尖并未急于落弦,只是虛懸其上,感受著琴木在爐火與雪夜寒氣交織中的微妙溫度。他閉目,深深吐納。氣息綿長,仿佛要將輞川的雪、竹的寒、山的靜、夜的深,全部納入胸中,再化為指尖的力道與韻律。

當第一個清冷的散音“仙翁——”從他指尖流瀉而出時,窗外的雪仿佛也屏住了呼吸。那聲音并不洪亮,卻帶著一種穿透性的澄澈,如冰箸敲擊玉磬,直入骨髓。接著,一串泛音輕盈跳躍而出,宛如雪霰在月光下折射出點點碎銀。他彈的是古曲《幽蘭》,相傳為孔子傷不逢時所作。然而此刻,琴音里并無懷才不遇的郁結,也無傷時感事的悲慨。那旋律清越、空靈,時而如幽澗流泉,泠泠作響;時而如空山鳥語,倏忽遠去;時而如雪壓竹枝,彎而不折,終又彈起,抖落一身瓊玉。指法從容而內斂,吟猱之間,氣韻流轉不息。

琴音在雪夜中回蕩,與窗外落雪的簌簌聲奇妙地應和著。爐火的暖意,檀香的氤氳,雪光的清輝,竹影的搖曳,還有那無孔不入的、屬于山林冬夜特有的凜冽空氣,似乎都在這琴聲里找到了共振的頻率。一曲終了,余音裊裊,久久不散,仿佛已融入這片天地,成為輞川冬夜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王維緩緩抬手,指尖離開冰涼的絲弦。室內一片寂靜,唯有爐中炭火偶爾發出輕微的畢剝聲。他抬眼望向窗外,雪不知何時已停,一輪皓月破云而出,清輝遍灑,將覆蓋著厚雪的竹林映照得宛如瓊林玉樹。千竿翠竹負雪而立,銀裝素裹,在月光下閃爍著圣潔而清冷的光暈。此情此景,一種難以言喻的澄明與滿足感,如溫潤的泉水般自心底深處汩汩涌出,浸潤四肢百骸。他不再是一個寄居于此的詩人,而是徹底融入了這片山水,成為它每一次呼吸、每一聲脈動的一部分。

翌日清晨,裴迪踏著沒膝的積雪來訪。推開虛掩的竹扉,只見王維獨坐窗前,正對著一幅新成的《雪溪圖》凝神。畫中景物極其簡淡:一條凝滯的寒溪,幾處覆雪的汀渚,數叢負雪的枯葦,幾痕疏朗的遠山。大片留白,卻仿佛蘊藏著無盡的寒意與空寂。

“昨夜聞琴聲自竹間出,清越入云,與雪月相和,”裴迪拂去肩頭雪花,聲音帶著晨起的清冽,“循聲而來,至門外,琴聲已歇,唯余雪月清光,萬籟俱寂,竟不忍叩門驚破。”

王維并未回頭,目光仍停留在畫中那片空靈的雪溪上:“琴聲非我獨有,乃雪夜借我之手,自鳴于天地間。摩詰不過一過客,一傳聲之器而已。”他提起案頭一支小筆,蘸了極淡的墨,在畫幅右上方那片廣袤的虛空處,題下四行詩句:

**鹿柴**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

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

筆鋒含蓄內斂,字跡清瘦如竹。裴迪凝神細觀這二十個字,又看向畫中那片空寂的雪溪與汀渚。詩中“空山”的意境,與畫中大片留白所營造的寒寂空曠,相互映照,渾然一體。人語響動是瞬間的、微弱的,反襯出山林永恒的岑寂;夕陽返照是溫暖的、短暫的,更凸顯出青苔所在的幽暗深林的恒久與深邃。詩與畫,在此刻超越了形式的藩籬,共同指向一個更幽邃的存在之境——那是一種濾盡了塵世喧囂、超越了人我分別、在絕對的寂靜中反而能聆聽到萬物本真聲音的禪悟境界。

“先生詩畫同源,皆臻化境!”裴迪由衷感嘆,“此詩此畫,非僅耳目之觀,實乃心源之映。‘空山’二字,已是無限禪機。”

王維擱下筆,目光終于從畫上移開,投向窗外。雪后初霽,陽光耀眼,積雪覆蓋的辛夷樹枝條如銀絲勾勒。他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種勘破后的溫潤:“心若不空,如何容得下這輞川的千山萬壑?詩若不空,如何蘊得住這雪月的千古清輝?摩詰于此,無非是栽竹聽雨,種辛夷待春,撫琴應和四時之籟。此身此心,已托付輞川煙霞。詩耶?畫耶?禪耶?皆在此山一石一木,一花一葉之中。”

晨光透過竹窗,溫柔地鋪灑在畫案上,《雪溪圖》中的那片空靈留白,仿佛真的彌漫出雪后山林的清冽寒氣。王維的身影立在光暈里,與窗外負雪的辛夷、靜默的青山融為一體。時光在此刻沉潛,詩行與丹青不再是筆墨的造物,而是山川吐納的呼吸、萬物生長的脈絡。裴迪久久佇立,恍然徹悟:眼前之人早已卸下塵世浮名,以血肉之軀化作輞川的一道溪流、一聲鳥鳴,在空寂中涵養著宇宙最磅礴的生意。所謂不朽,原在這般與天地共譜詩行的永恒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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