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維傾盡家資購得荒廢輞川別業，入秋后暴雨連綿，屋漏如注。
當他絕望地發現園中竟有一株未被摧毀的桂樹時，終于領悟禪機：
真正的山水詩境不在華堂精舍，而在心田方寸之間。
那夜，他揮筆寫下千古絕句《山居秋暝》，字字如清泉洗盡塵勞。
輞川谷口，王維勒住韁繩。胯下馬兒噴著粗重的白氣，鬃毛被深秋寒雨打濕，緊貼皮膚。他抬眼望去，目光穿透細密雨幕。那便是他傾盡半生宦囊所得——宋之問遺下的別業殘骸。青瓦頹敗如被巨獸啃噬過，檐角坍塌處露出猙獰木骨，雨水順著朽爛的椽頭滴落，在階前泥濘里鑿出一個個渾濁小坑。圍墻傾圮，斷壁殘垣爬滿濕漉漉的苔衣，幾株枯瘦老樹在風里瑟瑟發抖。這并非他夢中“晚年惟好靜”的桃源，倒似被歲月遺棄的墳場。
“摩詰兄，這……”裴迪的聲音被風雨扯得斷斷續續，帶著難以置信的驚駭，“這便是宋公舊宅？何以傾頹至此？”他緊裹蓑衣，雨水仍從笠檐成串滾落。
王維沉默片刻，只道：“進去看看。”聲音被雨聲吞沒大半。他翻身下馬，雙腳陷入冰冷的泥濘，官靴上精繡的云紋瞬間裹滿污濁。門扉早已朽壞，半掛在一側，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院中荒草及膝，在凄風苦雨中伏倒又掙扎著挺起，如同無數絕望的手臂伸向晦暗天空。他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堂屋門，一股陳腐濕冷的霉味撲面而來，混雜著朽木與塵土的氣息。屋頂破洞如篩，天光混著雨水毫無遮攔地傾瀉而下，在積滿灰塵的地上匯成一片片小小的水洼。雨水滴落的聲音此起彼伏，敲打著殘存的案幾、傾倒的屏風，也敲打在王維心頭。他長安宅邸中那間精致溫暖的書房，紅泥小爐上溫著的酒香，窗下瑤琴的光澤……此刻遙遠得像前生幻影。
“裴迪，”王維的聲音在空曠破敗的廳堂里顯得異常清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替我尋些工匠來。屋要修，瓦要補，荒草要除。”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這滿目瘡痍，“錢帛，不必計較。”最后一句，輕描淡寫，卻重若千鈞。裴迪看著這位昔日清貴風雅的監察御史，此刻蓑衣滴著水，眉宇間刻著深深的倦意，仿佛被這輞川的冷雨澆熄了最后一點心火。
長安的消息，總在人心最蕭索時叩門。那日午后，秋雨稍歇，天空依舊鉛云低垂。一名風塵仆仆的信使，帶著一身濕冷的寒氣，將一封京中故友的密函遞到王維手中。泥金信箋上墨跡清晰，字字卻如冰錐刺骨：“李林甫為固相位，構陷九齡公門生故舊者甚眾。公昔日曾受張公擢拔，雖已離京外任，然樹欲靜而風不止，恐小人窺伺于側，望公珍重，萬勿授人以柄，輞川幽居，或為暫避風濤之良港也。”
信紙在王維指間微微顫抖。他仿佛又看見張九齡清癯剛正的面容，聽見他憂國憂民的嘆息，更看見李林甫那張口蜜腹劍的笑臉下隱藏的森森寒意。他緩緩踱步至窗前，庭院里一片狼藉，工匠們正費力地清理著被雨水沖刷下來的瓦礫和淤泥。這輞川的冷寂荒蕪，竟成了他唯一的護身符。他猛地想起張九齡罷相前那首《感遇》——“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一股深切的寒意與無力感，如這輞川谷底的冷霧，無聲無息地纏繞上來，勒緊了他的心臟。功名路上，一步一深淵；歸隱山中，卻得此破敗荒園。進亦憂，退亦痛，天地之大，竟無一處安穩地容身。他閉了閉眼，將那封密函湊近旁邊一支搖曳的蠟燭。火舌貪婪地舔舐著精致的信箋，頃刻間化為灰燼，一縷青煙帶著秘密和寒意，裊裊散入潮濕的空氣里。
長安的陰影尚未驅散，輞川的暴雨便驟然降臨。仿佛天河倒傾，接連數日，漆黑的雨幕籠罩了整個山谷。王維臨時棲身的那間尚未完全修葺好的偏房，成了災難的中心。屋頂新鋪的茅草顯然未能抵擋這狂怒的天威，雨水從多處縫隙甚至破洞處奔涌而入，如同無數細小的瀑布。屋內，叮叮當當、叮叮當當，各種能用來接水的器皿——銅盆、瓦罐、缺了口的瓷碗，甚至一只墨海——全都派上了用場。雨水敲擊著這些容器，發出密集而雜亂的聲響，在昏暗的室內交織成一片令人心浮氣躁的噪音。墻角，一灘積水正悄然擴大領地，緩慢而堅決地侵蝕著堆放在那里的幾卷珍貴書稿。墨跡在濕氣中暈染開來，模糊了字跡，如同王維此刻晦暗不明的心境。裴迪抱著一捆剛尋來的干茅草，試圖堵住一處較大的縫隙，但雨水立刻浸透了草束，更加洶涌地漏下，濺了他一頭一臉。
“裴迪，罷了！”王維的聲音帶著一種被雨水浸泡過的疲憊和沙啞，穿透嘩嘩的雨聲。他正用一塊布巾徒勞地擦拭著幾案上一攤迅速擴大的水漬，那水卻仿佛有生命般，不斷從新的地方冒出來。
裴迪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喘息著：“這輞川……這輞川的雨，莫非也通曉人情世故？見人落魄，便落井下石，愈發猖狂！”他語氣里帶著壓抑不住的憤懣。
王維沒有立刻回答。他走到門口，推開那扇吱嘎作響的破門。屋外，天地一片混沌。狂風卷著暴雨，抽打著庭院里一切尚存生機的植物。幾株新移栽不久的花木，在狂暴的風雨中痛苦地扭曲著，枝葉被撕扯下來，卷入渾濁的水流。遠處山巒模糊的輪廓在雨幕中沉浮，仿佛隨時會被這無邊的水世界吞沒。一股深重的寒意，并非僅僅來自肉體，而是從骨髓深處滲出，夾雜著對長安詭譎政治的余悸，對這輞川荒園無力掌控的沮喪，以及對未來茫然的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緊緊纏繞住他。他望著這風雨如晦的世界，喃喃低語，聲音輕得幾乎被雨聲淹沒：“心……能安在何處？此身又能安在何處？”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天地也傾瀉盡了它的暴怒，雨勢終于漸漸收斂。王維推開那扇仿佛重若千鈞的破門，一股飽含泥土、腐葉和新生草木氣息的、極其清冽的空氣撲面而來，瞬間沖淡了屋內淤積的霉味和心頭的陰霾。他深深吸了一口，那涼意直透肺腑，竟帶來一絲奇異的清明。庭院里一片狼藉，積水處處，渾濁的水面倒映著破碎的天空。殘枝敗葉鋪滿泥濘的地面，宛如經歷了一場慘烈的戰爭。他下意識地裹緊了身上半舊的青布袍，踏出房門，靴子陷入冰冷的泥濘。腳下，昨日還帶著新綠的草葉，如今零落成泥，被雨水蹂躪得面目全非。幾株精心移植的幼嫩花木，此刻枝斷莖折，奄奄一息地浸泡在泥水里。他緩步穿過這片劫后的廢墟，心中一片沉沉的死寂，仿佛這園中的荒涼已蔓延至心田。長安的傾軋，輞川的破敗，人生的困頓……種種不如意，如這滿園狼藉，堵在胸口，沉重得讓他喘不過氣。
就在這無邊蕭索幾乎將他吞噬之際，一股極其幽微、卻又無比執拗的甜香，穿透雨后潮濕清冽的空氣，絲絲縷縷地飄入他的鼻端。那香氣如此熟悉，如此清雅，帶著一種近乎神性的撫慰力量。他猛地抬頭，循著香氣望去。
就在小院東南角，那堵半傾的、爬滿深綠苔蘚的矮墻下，竟挺立著一株桂樹！它顯然也經歷了風雨的殘酷洗禮，不少枝葉被打落，散在泥水里。然而，就在那些墨綠油亮的葉片間，一簇簇細密如金粟般的桂花，正濕漉漉地、倔強地盛開著！雨水洗過的花瓣，晶瑩剔透，那濃烈的、沁人心脾的甜香，正是從這無數細小的金色花蕊中散發出來，固執地彌漫在劫后余生的空氣里，與滿目瘡痍形成驚心動魄的對比。
王維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牽引，一步步走向那株桂樹。他停在樹下，仰頭凝望。細碎的金色花朵綴滿濕漉漉的枝頭，沉甸甸地壓彎了細枝，幾滴殘留的雨水從花瓣上滾落，滴在他的額角，冰涼，卻帶來一種奇異的清醒。他伸出微顫的手指，極其輕柔地觸碰了一下那細小嬌嫩的花簇。指尖傳來花瓣柔韌飽滿的生命力，那濃郁的甜香仿佛瞬間順著指尖流入了血脈。
“摩詰先生！”一個蒼老而洪亮的聲音自身后響起，帶著山民特有的質樸與豁達。
王維驀然回首。是鄰山的老農張叟，披著簡陋的蓑衣，褲腿挽得老高，赤腳上沾滿泥巴，手里提著兩條用草繩穿起的肥碩鱖魚。老人臉上溝壑縱橫，卻不見多少愁苦，反而帶著一種歷經風霜后的從容。
“先生，這雨下得嚇人哩！給先生送兩條魚來，溪水里剛捉的，新鮮！”張叟咧開嘴，露出一口不齊整的牙，將魚遞過來。他的目光隨即落在王維臉上，那近乎癡迷地凝望桂樹的神情上。老人順著他的視線也望向那株金桂，呵呵一笑：“好香！老天爺的脾氣是暴了些，可你看這桂花，雨一停，香得更透！咱這山野地方，不講究那些亭臺樓閣。樹在，根在，花照開！心要是凈了，這土里泥里，處處都是好地方，哪處不能安身？哪處不能安心？”
“心凈……土自凈……”王維喃喃重復著老農的話，每一個字都像一塊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層層疊疊的漣漪。他低頭看著自己沾滿泥濘的官靴和衣袍下擺，又看看張叟那雙赤腳上同樣沾滿的泥巴。這泥濘，長安有，輞川也有。長安的泥濘里裹挾著陰謀傾軋，令人窒息；而眼前這輞川的泥濘，混雜著桂花的甜香、鱖魚的腥氣、雨后草木的清新，以及老農臉上那毫不作偽的爽朗笑容，竟顯出一種粗糲的真實與勃勃生機。他胸中那郁結多日的沉重塊壘，仿佛被這簡單樸素的禪理和老農豁達的笑容輕輕一撞，悄然松動了一絲縫隙。
“多謝老丈！”王維鄭重地躬身一揖，雙手接過那兩條猶自帶著溪水寒氣的鱖魚。魚鱗在微弱的天光下閃爍著銀光，魚尾還在微微顫動。一股久違的、屬于人間煙火的鮮活氣息，透過掌心傳來。
張叟擺擺手，轉身踏著泥濘離去，赤腳在濕泥上留下一個個清晰的印痕。王維目送著那蹣跚卻異常穩重的背影消失在斷墻之外，再回首，目光重新落在那株劫后猶自芬芳的金桂上。那句“心凈土自凈”如同梵鐘余音，在他空曠的心谷里反復回蕩。他長久地佇立著，任清冽的風拂過面頰，帶著桂子的甜香和雨后山林特有的清氣。胸中翻騰的宦海余悸、對荒園破敗的怨懟、對未來的迷茫，似乎都在這無言的對峙與呼吸中，被這山野的風一絲絲抽離、滌蕩。一種前所未有的澄澈與寧靜，如同初生的泉水，從心靈最深處汩汩涌出。
暮色，如同飽蘸了淡墨的巨筆，無聲無息地涂抹著輞川的山巒與谷地。最后一抹殘陽的金輝掙扎著，將西邊天際的幾縷薄云染成瑰麗的橘紅與絳紫，隨即迅速沉入黛青色的山脊背后。廣漠的天穹由深邃的藍向靜謐的墨色過渡，幾顆性急的星辰已迫不及待地點亮了微光。
白日里那場肆虐的暴雨，仿佛從未降臨。此刻的輞川，呈現出一種被徹底清洗后的、近乎神性的空靈與澄澈。山，是真正的“空山”。雨后初霽，林間再無一絲塵埃的浮囂，也無禽鳥的聒噪，只有一種巨大的、飽滿的寂靜，仿佛天地屏住了呼吸。唯有山澗漲滿，清泉奔涌，泠泠淙淙的水聲，穿過嶙峋的石隙，在空曠的山谷間格外清晰悅耳，如同不倦的琴師撥動著冰弦。
王維獨立于他那尚在修葺、依舊簡陋的茅檐之下。他的目光越過狼藉的庭院，投向遠處那片沐浴在暮色中的松林。白日里被雨水洗刷過的松針，此刻在漸次明亮起來的月光下，閃爍著濕潤的、墨玉般的光澤。一輪近乎完美的圓月，從東邊蒼黑的山巔緩緩升起，清輝如練，無遮無攔地傾瀉下來。月光穿透了松林那層層疊疊、疏密有致的枝葉，在濕潤的地面上投下無數搖曳斑駁的光影，恍若一地流動的碎銀，又似無數跳躍的精靈。松間有明月，明月照松林。這清光，不僅照亮了山林，似乎也穿透了茅屋的薄壁，照亮了他心中積郁的角落。
就在這時，一陣喧嘩笑語，帶著青春女子特有的清脆與鮮活，毫無預兆地穿透了山林寂靜的帷幕，由遠及近，從溪流下游的方向傳來！王維微微一怔，循聲望去。只見不遠處那片被月光照得泛著銀光的竹林，枝葉忽然簌簌搖動起來。幾個窈窕的身影，挽著袖子，提著濕漉漉的木盆或竹籃，嬉笑著從竹林小徑中走出。她們顯然是溪邊浣紗歸來的漁家女，裙裾被溪水打濕，緊貼著身姿，烏黑的發髻上沾著細小的水珠，在月光下晶瑩閃爍。她們的笑語聲，如同玉珠滾落銀盤，打破了山林的空寂，卻又如此和諧地融入了這秋夜圖景，為這空靈之境注入了勃勃生機與溫暖的人間氣息。
幾乎是同時，溪流上游方向，幾片寬大的蓮葉無風自動，輕輕搖晃著。一艘小小的漁舟，如同剪影，悄無聲息地分開密密匝匝的蓮葉，順流而下。舟上漁人披著蓑衣的身影在月光下顯得有些朦朧，他手中長長的竹篙輕輕一點水面，蕩開圈圈漣漪，攪碎了滿溪的月華，也攪動了凝滯的空氣。蓮葉翻動，漁舟輕穿，一種靜謐的動感在月下流淌。
“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王維幾乎是下意識地低吟出聲。這眼前的景象，這聲音與動態，是如此鮮活，如此自然，如此完美地契合了這雨后的秋山暮色。沒有宮廷宴飲的笙歌聒耳，沒有官場酬酢的虛情假意，只有這山民勞作歸來的笑語，只有這漁人順流而下的自在。他心中那最后一絲因長安紛擾、別業破敗而生的掛礙，如同被這歸舟輕輕帶走的漣漪，漸漸消散于無形。
一種明澈的、近乎大歡喜的頓悟，如同這輪冉冉升起的明月，瞬間照亮了他的整個心田。他豁然轉身，步履輕快地回到屋內。案上，白日里被雨水浸濕的書稿墨跡已干，留下模糊的淚痕。他全然不顧，一把拂開那些殘稿，鋪開一張素白的新紙。硯中墨是新研的，濃黑如漆，在燭光下泛著幽光。
他提起筆，飽蘸濃墨，筆尖懸于紙面之上，胸中那幅渾然天成的畫卷與沛然充盈的情感已如潮水般激蕩奔涌，呼之欲出。窗外，月光如水銀瀉地，松影婆娑，溪聲潺潺，浣女的笑語仿佛還在竹林間回蕩，漁舟攪動蓮葉的微響猶在耳畔。白日里那株風雨中怒放的金桂，張叟那豁達的笑容和“心凈土自凈”的箴言，此刻都化作了筆下最深沉的力量。
筆鋒落下，帶著千鈞之力，卻又蘊含無限空靈：
**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
**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墨跡淋漓，字字如珠玉落盤，帶著雨后山林的清氣與月華的澄澈，躍然紙上。當最后一句“王孫自可留”寫完，王維擲筆于案。那支筆在燭光下微微顫動，如同主人此刻難以平復的心潮。
他緩緩踱步至門邊，再次望向月光下的輞川。空山寂寂，月華如洗，松濤隱隱，泉聲泠泠。白日里那破敗的庭院、漏雨的茅屋，此刻在月光下竟顯出一種別樣的和諧與安然。那“留”字，何嘗是困守于這荒園？它分明是靈魂的抉擇，是心找到了它的皈依之所——就在這新雨洗過的空山，在這明月清泉之間，在這竹喧蓮動的生趣里，在這份超越了物質貧富與境遇順逆的、內心的絕對澄凈與自由之中。
長安的冠蓋，輞川的風雨，宦海的浮沉，山居的艱辛……千般世相，萬種滋味，此刻都在這無邊的秋暝里沉淀、澄清，最終化為筆下這二十個字的永恒清輝，照亮了他，也必將照亮后世無數尋求心靈棲息地的靈魂。
月光穿過簡陋的窗欞，溫柔地籠罩著書案上那墨跡未干的詩箋。每一個字都仿佛浸潤著輞川的夜露，在清輝下幽幽地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