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元八年的長安上元夜,是少年王維眼中最盛大的琉璃幻夢。十五歲的他身著簇新的寶藍色圓領錦袍,腰懸一柄鑲有波斯青金石的玉具長劍,立于朱雀大街東側七層彩樓下。樓頂的巨幅燈輪正緩緩旋轉,千萬盞明燈似星河倒傾,赤橙黃綠的光暈潑濺在青石道上、胡商駝鈴間、仕女環佩上,更映亮了他眼中初涉人世的鋒芒。他仰頭暢飲一口新豐酒,辛辣的暖流直貫胸臆,仿佛飲下的不是酒漿,而是整座長安城蒸騰的元氣與野心。
“摩詰!莫教這燈輪轉花了眼!”崔顥的笑聲裹挾著喧鬧人潮涌來。這位年長幾歲的太學生一把攬住王維肩頭,手指遠處西市入口:“且看那里!”
一隊西域胡姬踏著細碎金鈴的節奏旋舞而來。為首舞娘身披薄如蟬翼的鮫綃,赤足踩著銀盤,足踝金鈴搖曳如碎星。她腰肢旋扭似靈蛇吐信,手中琵琶翻飛,指尖撥捻間滾雷驟雨般的樂聲轟然炸開。王維的目光凝滯在她飛揚的裙裾上,那層層疊疊的茜紅、明黃、靛藍,潑墨般潑濺在夜色里,他耳中嗡嗡作響,只覺那琵琶聲不是響在長安的煙火人間,而是擂動在千年絲路的黃沙古道之上,激越處如金戈鐵馬,嗚咽時似孤雁哀鳴。這視覺與聽覺的狂瀾沖擊著他,一種前所未有的戰栗從指尖蔓延至四肢百骸。待一曲終了,舞娘捧盤討賞行至面前,他才如夢初醒,下意識解下腰間沉甸甸的鎏金蹀躞帶——那上面懸著的羊脂玉佩和錯金小刀價值不菲——慨然擲入盤中,引來一片嘩然與喝彩。
“好個王十三郎!千金買一笑,真乃豪俠本色!”崔顥拊掌大笑。王維臉上微熱,胸中卻激蕩著某種揮霍青春的快意。他朗聲吟道:“新豐美酒斗十千,咸陽游俠多少年!相逢意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柳邊!”清越的聲音穿透喧囂,引來周遭一片叫好。這一刻,他便是詩中的少年游俠,鮮衣怒馬,睥睨紅塵,長安的瓊樓玉宇、錦繡繁華仿佛都成了他意氣風發的注腳。
翌日,當王維帶著宿醉的微醺踏入岐王府第時,卻被一種截然不同的莊穆氣息所籠罩。絲竹管弦的雅樂低徊于雕梁畫棟間,檀香氤氳,玉磬清鳴。岐王李范,這位以好文重士著稱的宗室親王,正與幾位清癯文士圍坐品鑒一幅長卷。畫中寒林蕭索,遠岫含煙,筆鋒瘦勁如屈鐵,意境荒寒蒼古。
“此乃吳道子新作,”岐王見王維注目,含笑指點,“其筆力扛鼎,一掃六朝柔靡,直追漢魏風骨!摩詰以為如何?”
王維凝神細觀。那畫中枯枝虬曲如龍蛇爭斗,斷崖嶙峋似鬼斧劈斫,一股沉雄郁勃之氣撲面而來,與昨夜胡旋舞的秾麗喧囂判若云泥。他沉吟片刻,直言道:“筆力雄健,氣魄撼人。然則…剛猛有余,似欠一分天地沖和之氣。”
滿座微愕。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者——秘書監賀知章,捋須笑道:“后生可畏!此畫乃吳生壯歲力作,鋒芒畢露,自非沖淡之品。然剛健亦是大道,譬如邊塞詩風,金戈鐵馬,氣吞萬里,豈非另一種壯美?”他目光灼灼看向王維,“聞十三郎有詩‘縱死猶聞俠骨香’,少年豪情,不讓古之烈士!可曾想過,此等風骨,須親歷風霜磨礪?”
“邊塞?”王維心頭一震。這兩個字眼,昨夜還在琵琶弦上跳躍,此刻被賀監點出,竟如重錘擂鼓。他想起祖父王胄講述的沙場舊事:朔風割面,孤城落日,老兵殘甲映寒月……那遙遠而粗糲的氣息,與眼前精雅的畫軸、醇厚的酒香格格不入,卻又奇異地撩撥著他年輕的心弦。
“賀監此言,正合我意!”岐王拊掌,“紙上得來終覺淺。摩詰,你詩才清發,然欲開格局,當親歷山河!今有隴右道巡查御史張公奉旨西行,督察河西軍務。本王欲薦你為隨行書記,一窺邊塞雄奇,可愿往?”
西行!河西!祁連山的雪峰,玉門關的駝鈴,大漠孤煙,長河落日……這些只在詩賦中神游的意象瞬間涌入腦海,如烈酒般點燃了他的血。王維離席,整肅衣冠,對著岐王與賀知章深深一揖:“固所愿也,不敢請耳!維愿隨張公西行,踏萬里黃沙,開一己胸襟!”
半個月后,王維已置身于完全不同的世界。離開長安的溫軟繁華,車馬西行,越隴山,穿秦州,景色漸次荒寒。風沙開始成為常客,起初只是細碎地撲打帷簾,繼而卷起土龍,遮蔽天日。當張掖郡那夯土版筑的城墻終于從漫天昏黃中浮現輪廓時,王維掀開車簾的手,已被粗糲的風沙磨得微紅。
然而真正的震撼,發生在城西的校場。鼓角聲撕破風沙,沉悶如大地的心跳。王維隨張御史登上高聳的瞭望臺,視野驟然開闊——下方,黑壓壓的騎兵方陣正演練沖鋒。千騎卷過干涸的河床,鐵蹄踏碎礫石,悶雷般的蹄聲震得腳下木臺簌簌顫抖!騎士們玄甲映日,長槊如林,每一次整齊劃一的劈刺都帶起一片炫目的寒光,伴隨著短促雄渾的“殺!”聲,匯成一股撕裂空氣的鋼鐵洪流。煙塵滾滾,遮天蔽日,嗆人的土腥味混合著濃烈的汗味與皮革鐵銹的氣息,洶涌地灌入王維的鼻腔。
“壯哉!”張御史撫掌贊嘆,“此乃河西精銳‘鐵鷂子’!摩詰以為如何?”
王維喉頭滾動,胸中似有激流沖撞,一時竟無法成言。眼前這森嚴、磅礴、充滿原始力量感的場面,徹底碾碎了他關于“俠客”的詩意想象。這不是“相逢意氣為君飲”的浪漫,而是“黑云壓城城欲摧”的肅殺!他下意識握緊了冰冷的欄桿,指節泛白。
“報——!”一騎絕塵而來,馬蹄踏起煙柱。斥候滾鞍下馬,單膝跪地,聲音嘶啞:“稟御史!烽燧急報!吐蕃游騎三百,襲擾赤水守捉!焚毀糧秣,擄走邊民數十口!”
方才還殺氣沖霄的校場瞬間死寂。所有目光聚焦于臺上。張御史臉色鐵青,厲聲喝問:“赤水守捉使何在?為何不追殲?”
斥候抬頭,滿面塵灰血汗交織:“守捉使趙將軍…率輕騎追出三十里,遇伏!將軍身中三箭…力戰殉國!首級…已被蕃狗懸于轅門!”最后一個字帶著泣血的顫音。
死寂。只有風卷大旗的獵獵聲,沉重地抽打著空氣。王維如遭重擊,渾身血液似乎瞬間凝固。殉國!懸首!這些血淋淋的字眼,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砸在他的認知里。他看見臺下陣列中,一個年輕士兵猛地低下頭,肩膀劇烈抽動,卻被身旁的老兵死死按住。
張御史沉默片刻,聲音沉郁如鉛:“傳令!‘鐵鷂子’第一營,即刻馳援赤水!第二營,隨本官巡視烽燧!王書記——”他轉向王維,目光銳利如鷹,“敢否隨老夫,親臨一線?”
祁連山支脈的褶皺里,矗立著名為“斷云”的烽燧。它踞于赤褐色山崖之巔,形如楔入蒼穹的獠牙。王維隨著張御史的馬隊,在嶙峋亂石與陡峭坡壁間艱難攀行。山風如無數冰冷的刀子,穿透錦袍,割在肌膚上。舉目四望,天地間只剩下鐵灰色的山巖、枯黃的衰草、以及頭頂那片仿佛永遠也化不開的鉛灰色穹窿。寂寥、荒蕪、蒼涼,一種亙古的壓迫感沉沉碾來。
燧堡內更是觸目驚心。夯土墻壁上遍布煙熏火燎的痕跡和深深淺淺的刀箭創口,角落里散落著斷裂的弓臂、卷刃的橫刀、凝結成黑紫色的血跡。戍卒們個個面龐黧黑皴裂如老樹皮,甲胄殘破,眼中交織著疲憊、警覺與一絲近乎麻木的堅韌。一個老兵蜷在背風處,用豁口的陶碗舀起渾濁的雪水,就著一塊硬如石頭的干糒(bèi,干糧)艱難吞咽。他的左手裹著臟污的麻布,缺了兩根手指,斷口處還滲著暗紅的血絲。
王維的心被狠狠揪緊。他解下腰間水囊——那是他離開長安時,侍女用細瓷瓶裝的江南梅子漿,甘甜清潤——默默遞了過去。老兵愕然抬頭,渾濁的眼睛看清那精致的瓷瓶,又看看王維身上雖沾滿塵土卻依舊看得出質地的錦袍,眼中掠過一絲復雜的光芒。他搖搖頭,聲音沙啞如礫石摩擦:“謝…貴人。此物金貴,留待急用。這雪水,夠甜了。”他仰頭灌了一大口,喉結滾動,仿佛飲下的真是瓊漿玉液。
“老丈…此手?”王維忍不住問。
老兵咧嘴一笑,露出焦黃的牙齒:“上月,蕃狗摸上來放火,想燒了烽柴!俺撲上去搶柴捆,被那賊酋一刀削掉了指頭…嘿,不礙事!命撿回來了,柴也保住了!”他拍了拍身邊的烽柴堆,語氣平淡得像在說別人的事。王維的目光落在他殘損的手掌上,又移向那堆維系著千里邊防預警的柴薪,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與敬意在胸腔間沖撞翻騰。
暮色四合,寒意刺骨。王維裹緊裘氅,仍凍得牙齒打顫。他走出低矮的燧門,想借踱步驅寒。崖邊,一個瘦小的身影抱膝而坐,望著西邊沉入群山的落日余暉。那是烽燧里最年輕的戍卒,名叫阿柱,才十六歲,臉上稚氣未脫。
“看什么?”王維走近,輕聲問。
阿柱沒回頭,聲音低低的,帶著濃重的隴西口音:“看家…家在涼州姑臧縣,就在山那邊…”他伸手指向西方天際最后一線暗紅,“俺娘眼不好,全靠俺爹打短工…去年征戍,俺頂了俺爹的名額…走時,村口的沙棗樹剛開花…”少年說著,肩膀微微聳動起來,卻強忍著沒哭出聲。
王維默默坐在他身旁,一同望向那片吞噬了最后光明的蒼茫群山。死寂中,只有風掠過嶙峋山巖的嗚咽,如泣如訴。忽然,一陣蒼涼嘶啞的吟唱,從燧堡深處斷斷續續飄來: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
靡室靡家,獫狁之故。不遑啟居,獫狁之故…”
是那個斷指老兵的聲音!古老的《采薇》,穿越千年烽煙,在這苦寒的邊塞孤烽里幽幽響起。字字如鈍刀割肉,句句似寒冰浸骨。王維渾身劇震,一股電流般的寒意從脊椎直竄頭頂!他猛然想起賀知章在岐王府中的話語:“此等風骨,須親歷風霜磨礪!”風骨…這就是邊塞的風骨嗎?不是他詩中想象的“縱死猶聞俠骨香”的悲壯浪漫,而是眼前這殘損的手掌、無聲的眼淚、寒夜里沙啞吟哦的《采薇》!是滲入骨髓的離亂之痛、戍邊之苦,是血肉之軀在無垠時空與酷烈環境碾壓下,迸發出的那種沉默而堅韌的力量!
他霍然起身,奔回燧堡內簡陋的居處。顫抖的手指抓起一支禿筆,就著昏黃油燈,在粗糙的麻紙上瘋狂書寫!胸中奔涌的情緒如決堤洪水,沖撞著他自幼習得的清雅詩法。他不再追求辭藻的工麗,不再講究韻律的圓熟,只任那目睹的慘烈、聽聞的悲辛、感受到的沉重,裹挾著祁連山的寒風與戍卒的血淚,噴薄而出:
《隴西行》
十里一走馬,五里一揚鞭。
都護軍書至,匈奴圍酒泉。
關山正飛雪,烽火斷無煙!
筆鋒在“斷無煙”三字上狠狠頓住,力透紙背!他仿佛看到赤水守捉烽煙未起便被撲滅的慘狀,看到趙將軍浴血奮戰卻孤立無援的絕望!急促的節奏,簡勁如鼓點的白描,勾勒出軍情十萬火急、驛馬狂奔的畫面。最后一句“烽火斷無煙”,戛然而止,卻似有千鈞之力,將那種信息斷絕、生死未卜的窒息感死死扼住讀者的咽喉!
離開斷云烽燧那日,風沙暫歇。張御史率隊前往下一處關隘,王維卻被一種莫名的力量牽引,獨自策馬奔向烽燧西面那片廣袤無垠的戈壁。坐騎不安地噴著鼻息,蹄下是硌人的黑色礫石,一直鋪展到天邊,與低垂的鉛灰色云層相接。四野空曠得令人心悸,只有風在耳邊永恒地嗚咽,卷起細小的沙礫抽打在臉上。
他下馬,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直到一座巨大的、新月形的沙丘橫亙眼前。他手腳并用地攀上丘脊。剎那間,視野洞開!無垠的瀚海在腳下展開,沙浪起伏如凝固的金色怒濤,一直涌向天地相接的迷蒙處。極目西望,祁連山連綿的雪峰在云層縫隙中閃爍著冷冽的寒光,如同天神遺落人間的玉帶。
一股難以言喻的孤獨與渺小感攫住了他。長安的燈火、宴飲的喧笑、岐王府中的墨香…此刻都遙遠得像前世的幻夢。只有這亙古的荒涼與寂靜,真實得令人心頭發顫。他解下腰間長劍,無意識地在腳下的流沙上劃動。劍尖過處,細沙簌簌流瀉,形成深深的溝壑。
突然,他劃動的劍尖一頓。目光所及,沙丘底部極遠處,一個微小的黑點正緩緩移動。凝神細看,竟是一支駝隊!在浩瀚沙海的襯托下,渺小如蟻。它們沉默地跋涉,沿著一條肉眼幾乎無法辨識的古道,執著地向著未知的西方挪動。駝鈴的微響被風聲揉碎,幾乎不可聞,但那種堅韌前行的姿態,卻清晰地烙印在王維的視網膜上。
就在此刻,奇跡發生了。東方厚重的云層突然裂開一道縫隙!一束無比純粹、無比耀眼的金色陽光,如同天神的巨劍,轟然劈開鉛灰色的天幕,精準地、磅礴地傾瀉在那支緩緩西行的駝隊之上!剎那間,駝隊、沙丘、連同它們投下的長長影子,都被鍍上了一層流動的、燃燒的金邊!光與影在浩瀚的舞臺上上演著驚心動魄的戲劇,一種神圣而悲壯的史詩感撲面而來!
王維如遭雷擊,僵立原地!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血液奔涌如沸!他手中的長劍“當啷”一聲掉落在沙地上。這天地間極致的光影大美,這宏大與渺小的強烈對比,這死寂中蘊含的無盡生機…像一道開天辟地的閃電,瞬間劈開了他因目睹殘酷而沉郁的心防!他猛地領悟到,邊塞不僅是“烽火斷無煙”的慘烈,更是這“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雄渾!不僅是“殘肢老兵吞雪水”的悲苦,更是這“駝影西行披金芒”的堅韌!殘酷與壯美,悲愴與崇高,如同沙丘的陰陽兩面,共同構成了這片土地驚心動魄的靈魂!
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頓悟的狂喜攫住了他!他不再需要禿筆和麻紙。他猛地俯身,十指深深插入溫熱的沙粒中!指尖傳來陽光炙烤后的微燙與沙粒流動的酥癢,一種原始而強烈的觸感直抵心靈。他以指代筆,以沙為紙,在巨大的新月形沙丘向陽的坡面上,忘情地書寫起來!不再是《隴西行》的急促悲憤,而是胸中噴薄欲出的、對眼前天地大美的禮贊:
《使至塞上》
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
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蕭關逢候騎,都護在燕然。
當“圓”字的最后一“點”在沙上重重按下,他如釋重負,又似耗盡心力,頹然跌坐在溫熱的沙丘上。汗水浸透內衫,在寒風中迅速變冷,但他胸中卻燃燒著一團火。他凝視著沙地上那即將被風吹散的巨大詩句,特別是“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十個字——它們不再是徒具形式的辭藻,而是他生命體驗的熔鑄,是血淚與光共同淬煉出的結晶!這一瞬間,他感覺自己握在手中的,不再是冰冷的劍柄,而是一支無形的、飽蘸了生命汁液與天地靈氣的巨筆。一種全新的、沉雄壯闊的美學境界,如初升的旭日,在他靈魂的地平線上磅礴而出,照亮了未來詩畫藝術的無盡可能。
風起了。細沙開始溫柔地覆蓋那些指痕書寫的詩句,如同時光掩埋過往。王維靜靜坐著,望著那支沐浴在神性光柱中的駝隊漸行漸遠,最終化為金色沙海上的一個小黑點,消失在地平線。他彎腰,從滾燙的沙礫中拾起那柄跌落的長劍。指尖拂過冰冷的劍身,上面似乎還殘留著沙粒的粗糲與陽光的溫度。長安少年游俠的輕狂與浮艷,已被祁連山的風徹底吹散,沉入這無垠的瀚海。一種更深沉、更內斂的力量,如同地火,在他胸中奔突,尋找著噴薄而出的路徑。他知道,自己再也不是那個只懂得“系馬高樓垂柳邊”的王十三郎了。
落日熔金,將王維歸營的孤影在戈壁上拉得細長。他翻身下馬,腳步虛浮,錦袍沾滿沙塵,下擺被荊棘刮破幾處,卻渾然未覺。營地轅門前,張御史負手而立,目光如鷹隼般掃過少年蒼白卻異常明亮的臉色,以及那雙被沙粒磨得通紅、仍在微微顫抖的手。
“回來了?”張御史聲音低沉,聽不出情緒。他未問王維去了何處,只抬手指了指西邊天際最后一抹將熄的暗紅,“此去一觀,可有所得?”
王維停步,胸膛起伏,喉結滾動。白日里沙丘上那場驚心動魄的光影洗禮,老兵斷指上凝結的黑紫色血痂,阿柱望向故鄉時無聲滾落的淚滴,《采薇》蒼涼的調子在燧堡石壁間碰撞的回響…千般滋味如潮水般沖擊著他的喉嚨。他張了張口,最終卻只是深深吸了一口凜冽刺骨的邊塞空氣,那空氣里混雜著沙塵的粗糲、枯草的苦澀,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遠處篝火燃燒的煙火氣。
“所得…”王維的聲音因疲憊和激動而沙啞,目光卻越過張御史肩頭,投向暮色四合、蒼茫無垠的戈壁深處,一字一句,重若千鈞,“…在沙丘之上,在駝鈴之末,在…血與落日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