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懷揣“致君堯舜上”的宏愿踏入長安。
十年困頓,朱門酒肉與路畔凍骨刺痛雙眼,殘杯冷炙消磨裘馬清狂。
咸陽橋頭送征人,白發(fā)爺娘攔道哭,血淚凝成《兵車行》墨痕。
當“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的悲號從筆端迸發(fā),盛唐的華麗錦緞被徹底撕裂。
一、朱闕連云客初至,裘馬輕狂踏帝鄉(xiāng)
天寶五載的春風,裹挾著八百里秦川沃野的蓬勃生氣,浩蕩涌入長安。城闕嵯峨,連綿如接天云陣,朱雀大街坦蕩如砥,直貫龍首原上的大明宮含元殿。那殿宇的鴟吻在春日朗照下,灼灼流金,俯視著萬國衣冠拜冕旒的煌煌氣象。三十六歲的杜甫,青衫磊落,策馬行過明德門高大的門洞,馬蹄踏在堅硬如鐵的黃土地面上,發(fā)出清脆而空曠的回響。他勒馬駐望,目光越過鱗次櫛比的市坊、飛檐斗拱的佛寺道觀,最終定格在那片象征著帝國至高權柄的宮闕群落。胸腔里,一顆心正如這長安城的脈搏般,沉穩(wěn)有力地搏動,激蕩著“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滾燙誓言。
“長安,杜子美來了!”他低聲自語,聲音里飽含著青年時代漫游齊趙時的疏放豪情。那時節(jié),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春歌叢臺上,冬獵青丘旁。呼鷹皂櫪林,逐獸云雪岡。射飛曾縱鞚,引臂落鹙鶬。少年意氣,揮斥方遒,仿佛天下之大,盡可縱馬馳騁。這裘馬輕狂的快意記憶,此刻被長安城無與倫比的雄渾氣魄點燃,化作胸中一股灼熱的洪流。他深信,憑胸中萬卷詩書、筆下錦繡文章,定能叩開這九重宮闕,一展鯤鵬之志。
彼時長安,真乃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東西二市,商旅輻輳,奇珍羅列,胡商碧眼高鼻,駝鈴悠揚,帶來遠自波斯的琉璃、大食的香料、西域的駿馬與葡萄美酒。曲江池畔,冠蓋云集,新科進士們簪花游宴,馬蹄踏碎瓊林苑的落花,笑語喧嘩直上云霄。達官顯貴車駕如龍,朱輪華轂,碾過天街,留下一路香塵。權相李林甫雖口蜜腹劍,威權煊赫,卻將朝堂表面裝點得歌舞升平,處處笙歌。這滿目繁華,恰似一幅濃墨重彩的《長安上河圖》,鋪展在初入帝京的杜甫眼前,令他目眩神迷,更堅定了躋身其中的渴望。
他擇定大雁塔南、曲江池西一處清幽客舍暫居。推開軒窗,可見慈恩寺塔影倒映在粼粼曲江碧波之中,時有雁陣排空,鳴聲清越。案頭,他鄭重鋪開素紙,飽蘸濃墨,開始精心構思那篇欲以叩開仕途之門的《雕賦》。筆鋒流轉處,他想象著自己如那搏擊長空的雄雕,扶搖直上,睥睨凡塵。他反復吟哦推敲,務求字字珠璣,句句錦繡:
“當九秋之凄清,見一鶚之直上。以雄才為己任,橫殺氣而獨往。梢梢勁翮,肅肅逸響。杳不可追,俊無留賞。彼何鄉(xiāng)之性命,碎今日之指掌。伊鷙鳥之累百,敢同年而爭長?此雕之大略也。”
字句間激蕩著鷹揚萬里的雄心和舍我其誰的氣魄。他深信,此賦一出,必能如當年司馬相如之《子虛》《上林》,震動天子,立邀恩寵。長安的春風,似乎也格外眷顧這位躊躇滿志的詩人,輕輕拂過案頭墨痕未干的文稿,將雄心與墨香一同送入九重宮闕的深處。
二、紫宸高遠賦空獻,金闕森嚴門自扃
杜甫懷揣著精心謄寫、墨香猶存的《雕賦》與另一篇嘔心瀝血之作《天狗賦》,如同懷抱兩塊沉甸甸的敲門金磚,昂首步入皇城。穿過層層守衛(wèi)森嚴的宮門,太液池的煙波浩渺,龍首塬的雄渾氣勢,都在無聲昭示著皇權的至高無上。他肅立于尚書省巍峨的門廊下,日光將雕梁畫棟的影子長長投在冰冷光滑的金磚地上,也投在他因緊張而微微沁汗的額頭。雙手恭敬地將賦卷呈遞給門吏,那薄薄的卷冊仿佛承載著他生命的全部重量。門吏面無表情地接過,目光未曾在他清癯而充滿希冀的臉上停留片刻,轉身便消失在幽深的衙署回廊之中,腳步聲漸行漸遠,最終被宮闕巨大的寂靜吞沒。
等待的日子,如同置于文火之上煎熬。杜甫每日枯坐客舍,窗外長安城依舊喧囂繁華,市聲隱隱傳來,更襯得斗室寂寥。他時而臨窗遠眺宮闕方向,看日影在飛檐上緩慢爬升、墜落;時而焦躁地踱步,手指無意識地捻著衣角;更多時候是憑幾而坐,反復揣測圣意。案頭爐煙裊裊,筆硯蒙塵,往昔縱酒狂歌、筆走龍蛇的逸興,此刻被一種近乎窒息的期待所凍結。他仿佛看到自己的錦繡文章正攤開在天子御案,那至高無上者覽之動容,朱筆一揮,宣他陛見……每每思及此,一股熱血便直沖頂門。
然而,日復一日,宮門方向杳無音信。長安城的春天似乎格外短暫,幾場急雨過后,曲江的碧水漲了,慈恩寺的牡丹開了又謝,落紅成陣。終于,一個消息如同冰冷的鐵錐,猝然刺破了他精心構筑的幻夢——權傾朝野的宰相李林甫,于天寶六載正月,一手導演了一場震驚天下的鬧?。阂盁o遺賢。
“陛下圣明燭照,野無遺賢,此乃曠古未有之盛事!”朝堂之上,李林甫的聲音洪亮而充滿不容置疑的權威。在他的精心“遴選”下,這場本意為天子選拔賢才的制舉,竟無一人及第!所有應試的布衣才俊,包括那位胸懷錦繡的杜子美,盡數(shù)被黜落。消息傳出,長安士林一片嘩然,旋即陷入死一般的沉寂。無數(shù)寒窗苦讀、懷抱理想的士子,如同被無形巨掌狠狠摜入深淵,他們的名字連同他們的希望,被輕飄飄地掃入“野無遺賢”這塊金光閃閃的遮羞布下,消失得無影無蹤。
杜甫收到那封冰冷的“報罷”文書時,正是暮春時節(jié)??蜕嵝≡旱暮L拈_得正盛,胭脂色的花瓣在風中簌簌飄落。他捏著那輕飄飄卻重逾千鈞的紙片,指尖冰涼,血液似乎瞬間凝固。窗外,東市胡商的駝鈴依舊叮當,西市酒肆的喧笑隱隱可聞,曲江池畔的笙歌未曾停歇,整個長安的繁華在他耳中卻扭曲成一片尖銳的、令人眩暈的嗡鳴。他僵立良久,仿佛一尊驟然失去支撐的泥塑,最終頹然跌坐在冰冷的胡床上。案頭那卷曾寄托無限希望的《雕賦》,在斜照的殘陽里,墨色黯淡,如同凝固的淤血。裘馬清狂的幻夢,第一次被長安堅硬的現(xiàn)實撞得粉碎,留下滿地冰冷的碎影。
三、殘杯映冷長安月,肥馬揚塵貴者驕
“野無遺賢”的巨創(chuàng),并未立時澆滅杜甫心中最后一絲星火。他如同一個執(zhí)拗的溺水者,在長安這片深不見底的宦海中掙扎求生。為求一線生機,他不得不強抑心中那份齊魯漫游時養(yǎng)就的孤傲,效仿那些干謁求進的士子,一次次叩響朱門。清晨,當啟明星還掛在天幕,他便已起身,仔細整理好半舊的青衫,將昨夜反復推敲的干謁詩稿小心揣入懷中。那薄薄的紙頁,承載著卑微的期盼,也烙刻著無聲的屈辱。
暮色四合,華燈初上,長安的夜生活剛剛拉開帷幕。平康坊的絲竹管弦悠揚悅耳,權貴府邸的夜宴通宵達旦。杜甫卻拖著疲憊的雙腿,踽踽獨行在空曠冷寂的歸途。他常常沿著安上門大街向南,繞過皇城森然的陰影,回到那遠離繁華中心的僻靜客舍。月光將他孤單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投射在青石板上,清冷如霜。有時,他會下意識地摸一摸懷中,那里面空空如也,唯有早間揣入的幾枚銅錢早已在某個酒肆換成了聊以慰藉愁腸的濁酒,此刻只剩下冰冷的虛空。
“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边@二十字,字字如血淚凝成,寫盡了他長安十年的辛酸況味。多少個清晨,他瑟縮于高門大戶冰冷的石階下,聽著門內隱約傳來的談笑聲、絲竹聲,等待著門房漫不經(jīng)心的通傳,或是直接丟出一句冷漠的“主人未起”或“無暇接見”。多少次,他低眉垂首,跟在那些鮮衣怒馬、趾高氣揚的貴胄子弟車塵之后,忍受著撲面而來的塵土和路人或憐憫或鄙夷的目光,只為能覷得一個獻詩的機會。而那所謂的“機會”,換來的往往是權貴們漫不經(jīng)心的一瞥、幾句敷衍的客套,或者更甚者,是府中仆役隨手施舍的一點殘羹冷飯——那冰冷的滋味,不僅凍徹腸胃,更寒透骨髓。
他寄居的客舍,位于城南偏僻的升道坊。低矮的土墻,茅草覆頂,在長安城無數(shù)高大華美的宅邸映襯下,顯得格外寒酸破敗。室內一榻、一幾、一破舊書篋而已。冬日,凜冽的朔風能輕易穿透薄薄的板壁,案頭硯墨常被凍結;夏日,低洼潮濕的地氣蒸騰,霉味彌漫,蚊蚋擾人。唯一能帶來些許慰藉的,是院中一株老槐,枝干虬勁,濃蔭匝地。他常于樹下置一破席,或讀書,或獨酌,看槐花如雪,無聲飄落于殘杯冷炙之上。每當更深人靜,饑腸轆轆難以入眠時,隔壁病叟撕心裂肺的咳嗽聲、遠處深巷斷續(xù)的犬吠、乃至自己腹中因饑餓發(fā)出的鳴響,都清晰地敲打著耳鼓,匯成一曲凄涼的長安寒士悲歌。
四、咸陽橋畔骨肉裂,車馬蕭蕭征人泣
天寶十載的深秋,寒意比往年來得更早,更刺骨。杜甫為生計所迫,不得不暫時離開那令人窒息的長安城,前往長安以西百余里的奉先縣(今陜西蒲城),投靠一位在那里擔任小吏的遠房族弟,希冀能得些接濟。這日清晨,他裹緊單薄的衣衫,背著一個簡陋的行囊,步出長安城西的延平門。朔風卷地,黃葉漫天飛舞,撲打在臉上,帶著干燥的塵土氣息。
行不過數(shù)里,前方渭水湯湯,橫亙眼前。連接兩岸的咸陽橋(即西渭橋),如同一條巨大的傷疤,橫臥在蒼茫的秋色里。然而,橋頭景象卻非尋常旅人往來。黑壓壓的人群堵塞了橋面,哭聲、喊聲、咒罵聲、馬嘶聲、車輪碾過橋板的隆隆聲,混雜著呼嘯的秋風,形成一股令人心悸的巨大聲浪,直沖云霄。
杜甫心頭一緊,疾步上前。眼前的景象,讓他如遭雷擊,渾身血液瞬間凍結!
只見橋頭塵土蔽日,無數(shù)衣衫襤褸的百姓被繩索捆綁,像牲口一樣串成長列。兵丁們如狼似虎,手持皮鞭棍棒,面目猙獰地呵斥驅趕。隊伍中,白發(fā)皤然的老翁老嫗,不顧一切地撲向隊伍中可能是他們兒子的青壯年男子,死死拽住他們破舊的衣襟,枯槁的手指因用力而關節(jié)發(fā)白。婦人們抱著尚在襁褓中的嬰兒,蓬頭垢面,哭得聲嘶力竭,踉蹌著追在隊伍旁。孩子們驚恐地大哭,緊緊抱住母親的腿,小小的臉上涕淚橫流。
“兒啊!我的兒??!此去萬里云南,瘴癘之地,叫娘如何活??!”一個老嫗撲倒在地,雙手死死抱住一個年輕士卒的腳踝,額頭在冰冷的土地上磕得鮮血淋漓。
“放開!老虔婆!誤了軍期,老子砍了你!”兇惡的隊正揚起鞭子,狠狠抽下。皮鞭撕裂空氣的尖嘯和老嫗凄厲的慘叫,讓杜甫渾身劇顫。
“爹!娘!你們保重!兒子……兒子怕是不能盡孝了!”被拖拽著的青年男子回頭哭喊,臉上淚水和著塵土,溝壑縱橫。
一個年輕婦人懷中的嬰兒被這震天的哭號驚嚇得尖聲啼哭,她絕望地試圖用干癟的乳房去安撫,卻只是徒勞。她茫然四顧,眼神空洞,仿佛靈魂已被抽離。
杜甫僵立在路旁,如泥塑木雕。他認得那些士兵的裝束,正是開赴云南征討南詔的新兵!那南詔,山高林密,瘴癘橫行。去歲,大將鮮于仲通率八萬唐軍征討,幾乎全軍覆沒,血染瀘水。如今,朝廷為補兵源,竟行此酷烈拉夫之舉!秋風卷起漫天黃沙,撲打在他臉上,迷住了雙眼。那沙塵中,仿佛帶著濃重的血腥氣。咸陽橋下,渾濁的渭水嗚咽著向東流去,水聲被岸上震天的悲號徹底淹沒。帝國的基石,正在這生離死別的號哭中,發(fā)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碎裂聲。他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卻渾然不覺疼痛,唯有胸腔里那顆心,被這人間慘劇撕扯得鮮血淋漓。
五、血淚凝毫成詩史,兵車轔轔動乾坤
離開咸陽橋那人間地獄般的景象已有數(shù)日,但那震天的哭聲、兵丁的呵斥、白發(fā)爹娘絕望的拉扯、嬰兒撕心裂肺的啼哭……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著杜甫的神經(jīng)。他寄居在奉先縣族弟那間簡陋衙署的廂房里,白日里強作鎮(zhèn)定,與人應對,然而一到夜深人靜,咸陽橋頭的一幕幕便如鬼魅般浮現(xiàn)眼前,揮之不去。案頭油燈如豆,昏黃的光暈在土墻上投下他枯坐的、巨大而扭曲的影子。
這晚,秋風拍打著糊窗的破紙,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響。他輾轉反側,最終披衣坐起。白日里,族弟無意間說起的一件事,此刻如同火星,驟然引爆了他心中積壓已久的悲憤。族弟言道,前日縣中又征發(fā)一批壯丁,押送途中,一個剛被強征入伍的新兵,趁夜解手之機,竟用褲帶將自己吊死在路邊的歪脖樹上!死時,懷中還緊緊揣著半塊臨行時老母親塞給他的、早已硬如石塊的麥餅!
“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
這四句血淚控訴,如同壓抑已久的熔巖,瞬間沖破了理智的堤壩,從杜甫喉中迸發(fā)而出!聲音嘶啞凄厲,在狹小的斗室里回蕩,驚得窗外棲息的寒鴉撲棱棱飛起。他猛地撲到案前,一把推開雜亂的書籍,鋪開一張粗糙的黃麻紙。手指因激動而劇烈顫抖,幾乎握不住那管禿筆。他蘸飽了墨,那濃黑的汁液仿佛不是墨,而是咸陽橋下嗚咽的渭水,是爺娘妻子眼中流盡的淚水,是南詔瘴癘之地無人收埋的白骨!筆鋒狠狠落下,力透紙背:
兵車行
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
爺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
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云霄!
道旁過者問行人,行人但云點行頻。
或從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營田。
去時里正與裹頭,歸來頭白還戍邊!
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
君不聞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
縱有健婦把鋤犁,禾生隴畝無東西。
況復秦兵耐苦戰(zhàn),被驅不異犬與雞。
長者雖有問,役夫敢申恨?
且如今年冬,未休關西卒。
縣官急索租,租稅從何出?
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
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
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
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
筆走龍蛇,墨跡淋漓,時而如疾風驟雨,傾瀉著悲憤;時而又似嗚咽凝噎,字字泣血。他寫爺娘妻子的“牽衣頓足攔道哭”;寫役夫“歸來頭白還戍邊”的絕望輪回;寫“千村萬落生荊杞”、“禾生隴畝無東西”的農村凋敝;寫“縣官急索租,租稅從何出”的殘酷壓榨;最終,那“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的泣血之嘆,和“新鬼煩冤舊鬼哭”的幽冥慘象,如驚雷炸響,徹底撕開了“開元全盛日”最后一塊遮羞布!
最后一筆重重落下,杜甫頹然擲筆,仿佛全身氣力都被抽空。他大口喘息著,額上布滿冷汗,雙手仍在不受控制地顫抖。案上詩稿墨跡未干,在昏黃的燈光下,每一個字都像一只憤怒的眼睛,凝視著這黑暗的世道。窗外,秋風更緊了,嗚咽著卷過空曠的街道。遠處,不知誰家的搗衣砧聲,在死寂的夜里單調地回蕩,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敲打在人心上,如同為這即將傾覆的盛世,提前奏響的喪鐘。殘杯冷炙的長安十年,在這一刻,終于釀出了第一滴驚天地、泣鬼神的詩史之血。這血,將從此浸透他的筆端,再也無法洗去。
六、殘杯冷月照孤影,詩骨嶙峋鑄史魂
《兵車行》墨跡初干,杜甫枯坐于昏燈之下,斗室之內唯有粗重的呼吸與窗外嗚咽的秋風相應和。他顫抖的手指撫過紙上那一個個如刀刻斧鑿般的字句——“牽衣頓足攔道哭”、“邊庭流血成海水”、“生男埋沒隨百草”、“新鬼煩冤舊鬼哭”——指尖仿佛能觸到咸陽橋頭百姓滾燙的淚與冰冷的絕望。那濃墨暈染的痕跡,在他眼中化開,竟似汩汩鮮血在流淌。一股巨大的、混雜著悲憫、憤怒與某種奇異解脫感的洪流,猛烈沖撞著他的胸腔,幾乎要破體而出。他猛地抬手捂住嘴,卻壓抑不住喉間翻涌的腥甜,一陣劇烈的嗆咳后,指縫間竟真的滲出點點殷紅!那血滴落在詩稿末行“聲啾啾”三字之上,迅速洇開,如一朵凄厲綻放的墨梅。
“呵…呵呵…”他盯著那血痕,竟發(fā)出一陣嘶啞低沉的笑,笑聲在空寂的房中回蕩,比哭更令人心碎。十年長安路,裘馬輕狂的幻夢被現(xiàn)實碾為齏粉,殘杯冷炙的滋味蝕骨錐心。他一次次叩問朱門,一次次獻賦求進,所求者何?不過是一展抱負,致君堯舜!然而這煌煌帝京,這九重宮闕,容得下李林甫的“野無遺賢”,容得下楊氏姐妹的霓裳羽衣,容得下斗雞走馬的奢靡,卻獨獨容不下一個寒士的赤誠與黎民的悲聲!昔日“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的豪情,如今想來,恍如隔世春夢,遙遠得可笑。
他踉蹌起身,推開吱呀作響的破舊木窗。深秋的寒氣如冰水般涌入,瞬間激得他打了個寒噤。窗外,一輪冷月高懸中天,清輝慘淡,無聲地籠罩著沉睡的奉先小城,也籠罩著更遠方那一片浮華喧囂、卻已病入膏肓的長安。月光如霜,灑在他清癯而疲憊的臉上,投下深重的陰影。案頭,那盞熬干了的油燈,燈芯爆出最后一點微弱的火花,旋即徹底熄滅。斗室陷入一片沉沉的黑暗,唯余清冷的月華,勾勒出他嶙峋孤寂的側影,和他面前那疊浸染了血淚的詩稿。
在這絕對的黑與冷的寂靜里,一種前所未有的力量,卻在杜甫的骨髓深處悄然滋生、凝聚。咸陽橋頭那撕心裂肺的哭聲,不再是縈繞耳畔的夢魘,而是化作沉甸甸的鉛塊,墜入他靈魂的最深處,成為他再也無法卸下的重量。他清晰地感到,手中的筆,已不再是求取功名的晉身之階,而是一柄劍,一柄蘸著生民血淚、注定要刺向這虛飾盛世的利劍!長安城中的殘杯冷炙,朱門酒肉與路畔凍骨的強烈反差,此刻都獲得了全新的、殘酷的意義。它們不再是個人困厄的標記,而是一個時代巨大傷口流出的膿血。他必須記錄,必須言說,必須將這血淋淋的真相,鐫刻進歷史的脊骨!
他緩緩坐下,沒有重新點亮油燈。在沉沉的黑暗和冰冷的月光中,他伸出因寒冷和激動而微微顫抖的手,再一次,無比堅定地握緊了案頭那管飽蘸濃墨、沉重如鐵的筆。筆鋒懸于紙上,凝然不動,仿佛在積蓄著足以劈開混沌的力量。窗外,更深露重,萬籟俱寂。唯有他胸腔里那顆心,在無邊黑暗中,如一面蒙塵的戰(zhàn)鼓,沉重而有力地搏動著,預示著一段以詩為劍、以血為墨的“詩史”征程,正于這最深的絕望與孤寂中,凜然啟程。前路漫漫,荊棘密布,但那咸陽橋頭的哭聲,將永遠是他不滅的燈塔。這殘杯映照的冷月,從此將見證一顆詩魂的浴火重生,嶙峋詩骨,終成撐起苦難時代的不朽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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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陽橋頭送行役,爺娘妻子哭斷腸。杜甫獨立秋風,目睹繩捆索綁的隊伍蜿蜒如垂死之蛇。一老嫗撲地哀嚎:“云南瘴癘地,兒去骨難還!”鞭影落下,血濺黃塵。他指摳入掌心,血珠混入泥土。當夜,奉先縣衙破屋孤燈,咸陽橋的哭嚎在腦中翻涌,族弟帶來新兵自縊的消息,懷中猶揣著娘親塞給的麥餅。筆鋒如刀劈開黃麻紙,墨似血淚奔涌:“車轔轔,馬蕭蕭…生男埋沒隨百草!”最后一筆落下,喉頭腥甜,點點猩紅濺上“新鬼煩冤舊鬼哭”的墨跡。殘燈爆滅,冷月穿窗,長安十年殘杯冷炙的苦楚在黑暗中淬煉成寒光——那支曾寫盡清狂的筆,終成刺破盛唐華袍的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