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詩圣泣血?鞏縣窯前雛鳳啼,岱宗頂上青衿立(出生鞏縣·漫游齊魯)
- 唐韻詩魂
- 作家一壺香茗
- 7832字
- 2025-06-19 21:17:48
第一節河洛星垂寒窯暖,杜陵苗裔降塵寰
大唐先天元年(公元712年)仲春二月,洛水之濱的鞏縣(今河南鞏義)瑤灣村。雖值萬物萌發之季,然一場罕見倒春寒席卷中州,朔風如刀,割裂了黃河岸邊的暖意。夜色濃稠如墨,沉沉壓在鞏縣東郊幾孔樸拙的土窯洞上。其中一孔窯洞,窗欞昏黃搖曳,映出人影憧憧,壓抑的呻吟與焦灼的低語在凜冽空氣中時斷時續。
窯洞深處,炭火盆竭力散發著微光與暖意,卻驅不散彌漫的緊張。年輕的杜閑,時任兗州司馬,此刻全無官儀,緊鎖的眉宇刻滿深重的憂慮,目光須臾不離土炕上輾轉的妻子崔氏。崔氏面容蒼白,汗水浸透鬢發,每一次劇烈的陣痛都令她纖瘦的身軀劇烈顫抖,產婆的低聲安撫顯得蒼白無力。杜閑的心,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沉向無底深淵。他想起父親杜審言,那位名動天下的“文章四友”之一,臨終前緊握他的手,渾濁老眼中迸發著最后的光彩:“吾祖杜預,平吳定策,文武兼資;吾詩雖自謂屈宋衙官,王羲之北面,然終未能光耀門楣如預公……杜氏詩禮傳家,文脈不可斷!汝子嗣……”言猶在耳,字字如錘敲擊心房。
“哇——!”一聲嘹亮得驚人的啼哭,驟然刺破窯洞內外的沉重與寒寂,如同雛鳳初試清音,穿透料峭春風,響徹在洛水河畔。這一刻,窯洞外呼嘯的風聲仿佛瞬間凝滯,天際濃云詭譎翻涌,竟有一隙裂開,幾點寒星驟然璀璨,清冷輝光不偏不倚,正落在這孔寒窯之上!產婆驚喜高呼:“生了!是個小郎君!母子平安!”那嬰孩啼哭不止,小臉憋得通紅,一股倔強不屈的生命力仿佛要掙脫襁褓的束縛。
杜閑疾步上前,小心翼翼從產婆手中接過這初生的骨肉。襁褓中的嬰兒,眉眼間竟隱約可見祖父杜審言那狷介清癯的輪廓,更有一股難以言喻的沉郁之氣,凝在尚未舒展的眉宇深處。杜閑凝視良久,長長吁出一口濁氣,仿佛卸下萬鈞重擔,又似承接了更為悠遠的使命。他抱著兒子,緩步走到窯洞口,任寒風吹拂面頰,望向那尚未散盡的星輝,一字一頓,鄭重無比:
“此子生于寒窯,得星垂之瑞,當承我京兆杜氏‘詩是吾家事’之志。其名,便喚作‘甫’!甫者,始也,大也。愿他如大地承載萬物,亦如巨筆書寫春秋,不負這‘杜陵野老’的根骨血脈!”
窯洞內炭火噼啪,映照著嬰兒沉靜的睡顏。洛水在遠處低吟,仿佛一首古老歌謠的開篇。星輝雖斂,一顆注定以血淚書寫家國、以詩行丈量蒼生的巨星,已悄然降臨這盛衰交織的大唐山河之間。
第二節筆架山前開混沌,石硯水畔啟性靈
瑤灣村后,筆架山三峰并峙,如天然筆架矗立蒼穹之下。山腳蜿蜒的清澈小溪,被村人喚作“石硯水”,溪底卵石溫潤如玉,水流淙淙,日夜不息。杜閑為官在外,教養幼子杜甫的重任,便落在了賢淑知禮的盧氏夫人肩上。
春日融融,筆架山坡草色初染新綠。四歲的杜甫,著一身半舊的青布小襖,被母親牽著小手,踏著晨露來到溪畔。盧氏夫人揀了一塊平坦如砥的青石坐下,將杜甫攬在身前,指著溪水中自己的倒影,聲音溫柔似水:“甫兒,你看水中是誰?”杜甫好奇地探頭,清澈溪流映出他圓潤的小臉和母親溫婉的笑容。“是娘親!還有甫兒!”他雀躍道。
“是啊,”盧氏輕撫他柔軟的額發,“這溪水如鏡,能照見我們的形容。可世上還有一面更大的‘鏡子’,能照見古往今來圣賢的心胸,能映出天地萬物的道理,甫兒可知是什么?”
杜甫仰起小臉,黑亮的眼睛里充滿懵懂的探尋,搖了搖頭。
盧氏微微一笑,從隨身布囊中取出一卷用桑皮紙小心謄抄的書卷,緩緩展開:“這便是那面‘大鏡子’——《詩三百》。‘關關雎鳩,在河之洲’,聽,這是先民心中最純凈的歌謠;‘昔我往矣,楊柳依依’,這里藏著征人的離愁;‘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又述說著農夫的辛勞與天時的流轉……”她清越的嗓音,和著石硯水潺潺的韻律,將古老詩篇中蘊藏的人間煙火、草木深情、家國憂思,化作涓涓細流,浸潤著杜甫幼小的心田。
杜甫聽得入神,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觸摸那泛黃的紙頁,仿佛觸碰到了另一個遙遠而鮮活的世界。他忽然掙脫母親,跑到水邊,撿起一片順流而下的桃花瓣,高舉著跑回來,奶聲奶氣卻異常清晰地問:“娘親!這花瓣,是不是‘桃之夭夭,灼灼其華’里的桃花?”盧氏眼中瞬間盈滿驚喜的淚光,緊緊抱住兒子,連聲道:“正是!正是!吾兒穎悟,此真天授也!”筆架山無言,石硯水長流,詩性的靈光,已在幼童純凈的心湖中投下第一顆璀璨的石子,漾開永不消散的漣漪。
第三節洛陽城闕悲風起,姑母恩深淚化霖
開元五年(717年),杜甫六歲。父親杜閑調任洛陽為官,舉家遷居東都。洛陽,神都氣象,冠蓋云集,樓臺參差,絲管沸天。然而,這片繁華錦繡之地,卻過早地向杜甫展示了命運的無常與人間的至痛。
最疼愛杜甫的二姑母,一位溫婉堅韌、視杜甫如己出的女子,不幸染上沉疴。藥石罔效,病勢日篤。杜府上下愁云慘霧。年幼的杜甫日夜守在姑母病榻前,小手緊緊攥著姑母枯瘦的手指。姑母強忍病痛,依舊為他輕聲講述洛陽城外的龍門佛光,邙山古墓的蒼涼故事,還有祖父杜審言在洛陽詩壇的種種軼事。她的聲音越來越微弱,目光卻始終溫柔地籠罩著杜甫。
“甫兒……”彌留之際,姑母氣息奄奄,拼盡最后力氣,目光越過杜甫,望向侍立一旁、同樣因照料自己而染病的貼身侍女,斷斷續續囑托杜閑:“此女……因侍吾疾,染此疫……吾死后……萬不可薄待……當視如……汝家骨肉……”言罷,溘然長逝,眼角一滴清淚緩緩滑落。
整個杜府陷入巨大的悲痛。更令人心焦的是,那侍女果然病勢轉沉,高燒不退,命懸一線。府中竟有仆役心生畏懼,私下議論要將她移至偏院,任其自生自滅!此議一出,年幼的杜甫如同被激怒的小獸,猛地沖到父親面前,撲通跪下,小臉漲得通紅,淚水在眼眶里倔強地打轉,聲音因激動而顫抖,卻字字清晰,帶著撼動人心的力量:
“父親!姑母臨終之言,言猶在耳!她侍奉姑母至誠,方染此疾,此乃忠義!若因懼疫而棄之,與禽獸何異?仁義何在?姑母九泉之下,焉能瞑目?甫雖年幼,亦知‘惻隱之心,仁之端也’!求父親開恩,救她一命!”
童稚之音響徹廳堂,擲地有聲。滿堂皆驚,仆役們面露慚色,紛紛低頭。杜閑看著跪在地上、身軀因激憤而微微發抖的兒子,又想起妹妹臨終含淚的囑托,心中劇震,百感交集。他疾步上前,一把扶起杜甫,眼中亦含熱淚,大聲下令:“速請良醫!傾盡全力救治!此女活,則吾妹之義存;此女安,則吾兒之仁立!”仆役們再無二話,奔走忙碌。或許是精誠所至,或許是上蒼垂憐,侍女竟奇跡般地轉危為安。這場生死邊緣的經歷,如同淬火的重錘,將“仁者愛人”的烙印,深深砸進了杜甫生命的基底。洛陽城春日的繁花依舊絢爛,但在杜甫眼中,那絢爛之下,已然滲入了生離死別的沉重底色與人性的幽微光芒。
第四節公孫劍器動四方,稚子心扉種華章
開元盛世,東都洛陽不僅是政治樞紐,更是天下藝文薈萃之地。梨園法曲,教坊新聲,胡旋柘枝,百戲雜陳,將這座城市的繁華烘托至烈火烹油之境。而真正在杜甫幼小心靈中掀起驚濤駭浪、種下永恒藝術種子的,卻是一場驚世駭俗的劍舞。
開元五年秋,名動天下的第一舞人公孫大娘,隨皇家教坊駕臨洛陽,于天津橋南的尚善坊設場獻藝。消息傳出,洛陽沸騰。杜閑深知此等盛事對開闊兒子眼界之益,便攜七歲的杜甫前往。
是日,天高云淡,尚善坊內人頭攢動,水泄不通。忽聞九霄環佩之聲泠泠響起,如昆山玉碎,瞬間壓下所有喧囂。人群如潮水般分開,一襲火紅舞衣的公孫大娘,手持雙劍,翩然登場。她身姿并非纖細柔弱,而是挺拔矯健,蘊含著獵豹般的爆發力。目光沉靜如古井寒潭,掃視全場,自有一股睥睨之氣。
鼓聲初起,如邊關驟雨。她身形微動,似流風回雪。驟然間,雙劍出鞘,寒光暴漲!劍鋒破空之聲,竟隱隱帶出風雷之響!但見她:
燿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
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她的舞姿,已超越凡俗技藝的范疇。時而如后羿挽弓,射落九日,劍光熾烈,令觀者目眩神搖;時而又似眾仙駕馭龍車翱翔天際,身姿矯健,超逸絕塵。進擊時雷霆萬鈞,氣勢磅礴;收勢時又如江海歸于平靜,只余清冷劍光如水波蕩漾。每一次騰挪閃轉,每一次劍花挽起,都牽引著天地之氣,剛柔并濟,力與美在鋒刃上臻于化境!
年幼的杜甫,被父親高高抱起,擠在人群最前方。他完全被那雷霆電閃般的劍影與舞者身上勃發的生命力所震懾。小嘴微張,忘記了呼吸,黑亮的瞳孔里,只映照著那團跳躍、燃燒、仿佛要將蒼穹都刺破的紅色火焰與凜冽寒光。周遭的喝彩聲浪如同隔著一層厚厚的水幕,模糊不清。他小小的身軀里,有什么東西被猛烈地點燃了,血液在奔涌,心臟在狂跳。那劍光不僅舞在尚善坊的場地中央,更深深鐫刻在他靈魂的底色之上。多年后,他揮毫追憶,字字千鈞:
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
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
?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
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并序》
這場驚心動魄的視覺與靈魂的盛宴,在杜甫心中埋下了一顆種子——關于力量與韻律,關于生命在極致狀態下的絢爛爆發,關于藝術如何能撼動天地、令山河失色的永恒記憶。這記憶,將在他日后“沉郁頓挫”的詩風中,化為筆下那驚風雨、泣鬼神的磅礴力量。
第五節書卷寒窗磨玉杵,文星初曜震翰苑
開元十年(722年),十一歲的杜甫已顯露出超乎常人的早慧與深厚的家學積淀。杜府書房內,不再是幼時母親膝下的童謠吟誦,取而代之的是青燈黃卷的苦讀與浩瀚典籍的浸潤。四壁書架,典籍如山,《昭明文選》的錦繡華章,《左傳》的微言大義,《史記》的雄深雅健,乃至祖父杜審言的詩稿墨跡,都成為他精神攀援的階梯。
夜深人靜,萬籟俱寂,唯聞更漏點滴。少年杜甫伏案于寬大的書桌前,身形尚顯單薄,脊背卻挺得筆直如松。豆大的燈火在紗罩中跳躍,將他專注的側影投在掛滿字畫的粉壁上。他手握一管兼毫,懸腕臨帖,筆下是祖父杜審言那骨氣洞達、鋒芒內斂的行楷。一遍,兩遍……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手腕酸脹,他卻恍若未覺,目光緊鎖字帖間細微的轉折與力道。
“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杜閑曾以此言激勵。杜甫深以為然。他不僅背誦,更求甚解。讀到《孟子》“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他停筆凝思良久,提筆在書頁天頭用小楷密密批注:“此圣王之道,亦是詩家之魂。無憫民之心,縱有華藻,亦為無根之萍。”讀到《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中太史公“悲其志”的慨嘆,少年心潮澎湃,仿佛隔著時空觸摸到了那份憂憤與孤忠,在另一頁寫下:“屈子行吟澤畔,其志潔,其行廉。憂愁幽思而作《離騷》,蓋自怨生也。后世詩人,當以此為鏡鑒。”
他的才名,亦在洛陽士林間悄然流傳。一次,杜閑于府中雅集,宴請幾位東都文壇名宿,如以詩律精嚴著稱的崔尚、魏啟心等。酒過三巡,談興正濃,話題自然轉到詩文之道。座中有人言及近日所見一篇少年習作,稱其氣象已非池中之物。崔尚素以眼光挑剔聞名,聞言捋須笑道:“哦?杜兄府上麒麟兒,早有耳聞。今日良辰,何不令公子即席一試,讓我等老朽也開開眼界?”
杜閑本欲推辭,但見眾人興致頗高,便喚出杜甫。少年杜甫身著整潔青衿,雖略顯拘謹,然眉宇間自有一股沉靜之氣。崔尚指著堂外庭院中一株虬枝盤曲、正值盛放的老梅,道:“便以此古梅為題,不拘體例,賦詩一首如何?”
眾人目光聚焦于這少年。杜甫深吸一口氣,目光投向窗外風雪中傲然綻放、暗香浮動的老梅。祖父“梅花落處疑殘雪”的佳句在腦中閃過,更想起石硯水畔母親教導的“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他略一沉吟,眼中光華凝聚,清朗的童音在廳堂響起:
梅蕊臘前破,梅花年后多。
絕知春意好,最奈客愁何?
雪樹元同色,江風亦自波。
故園不可見,巫岫郁嵯峨。
——《江梅》(此詩為杜甫晚年所作,此處為情節需要移用于少年時期,取其意蘊契合,特此說明。)
詩句初出,前兩句寫梅花凌寒早放、年后繁盛的自然之態,平實中見觀察之細。至“絕知春意好,最奈客愁何?”陡然轉折,將爛漫春光與游子愁思并置,形成強烈張力,其情感之深沉、筆力之頓挫,已遠超一般少年!后兩聯更以雪樹同色、江風自波的永恒意象,襯托故園難歸、巫山阻隔的深重愁緒,意境蒼茫悠遠。
滿堂寂然!崔尚手中的酒杯停在半空,眼中滿是驚愕與激賞,半晌,方重重將酒杯頓在案上,擊節長嘆:“奇才!真乃奇才!此子筆力雄健,思慮深沉,竟已窺得詩家三昧!‘最奈客愁何’一句,沉郁頓挫,直擊人心腑!假以時日,必令班揚之徒擱筆,曹劉之輩失色!杜氏文脈,后繼有人,何其盛哉!”魏啟心等人亦紛紛離席,贊嘆不已。少年杜甫在滿堂贊譽中躬身行禮,神色依舊沉靜,唯有袖中緊握的拳頭,泄露了他內心的激動與澎湃。這一刻,洛陽文壇的星空之上,一顆名為杜甫的新星,已初綻其不容忽視的光芒。
第六節放蕩清狂齊趙路,快意鷹揚落拓身
開元十九年(731年),年屆二十的杜甫,如同一羽豐滿了翎翼的雄鷹,亟待掙脫書齋的藩籬,去擁抱那廣袤無垠的山河。大唐正值開元全盛日,少年意氣恰似春酒,濃烈而灼人。他揮別了洛陽的亭臺樓閣與詩書翰墨,束起行囊,跨上駿馬,開始了長達數年的“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壯游》)的漫游生涯。東出虎牢關,中原沃野漸次退后,齊魯大地的雄渾氣息撲面而來。
齊魯,孔孟桑梓,禮樂之鄉,亦是任俠尚氣、襟懷開闊之地。杜甫與同游的摯友、出身趙郡李氏的蘇源明并轡而行。蘇源明性情豪邁,精于騎射,正是杜甫漫游的最佳伴侶。他們時而縱馬于遼闊的平原,馬蹄翻起滾滾黃塵,衣袂在風中獵獵作響;時而登臨泰山余脈的丘陵,指點江山,激揚文字。少年人的笑聲,恣意飛揚,灑落在古老的齊魯大地上。
一日,行至兗州城郊。時值深秋,天高云淡,正是狩獵的好時節。遠望一片莽蒼林藪,衰草連天,狐兔出沒。蘇源明興致勃發,解下背上雕弓,朗聲笑道:“子美(杜甫字),終日吟哦,筋骨豈不銹鈍?何不試展身手,效那搏虎馮婦之勇?”杜甫聞言,胸中豪氣頓生,年少時公孫大娘劍舞所點燃的烈性在血脈中奔涌。他大笑應道:“正有此意!今日便教汝見識‘詩家射虎手’!”兩人翻身下馬,各自持弓搭箭,隱入林莽。
林間光影斑駁,風聲颯颯。杜甫目光如電,搜尋著獵物蹤跡。忽聞前方枯草叢中窸窣作響,一只碩大的野雉受驚,撲棱棱振翅飛起,彩羽在秋陽下劃過一道炫目的光!電光火石之間,杜甫屏息凝神,弓開如滿月,箭去似流星!只聽“嗖”的一聲銳響,羽箭破空,精準地貫穿野雉脖頸!那斑斕的野雉哀鳴一聲,應聲墜落塵埃。
“好!”蘇源明大聲喝彩,快步上前拾起獵物,嘖嘖稱奇,“一箭封喉!子美,真神射也!平日只見你筆走龍蛇,不想弓馬亦如此嫻熟!當浮一大白!”杜甫接過猶帶溫熱的雉鳥,指尖感受著生命的余悸與力量釋放的快意,心中暢美難言。晚霞如火,將兩人并馬歸去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他引吭高歌,聲震林樾,歌的是曹子建的《白馬篇》,那“控弦破左的,右發摧月支。仰手接飛猱,俯身散馬蹄”的豪情,此刻與他放逸的身姿、剛射落飛鳥的臂膀完美交融: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借問誰家子,幽并游俠兒。
……
控弦破左的,右發摧月支。仰手接飛猱,俯身散馬蹄。
狡捷過猴猿,勇剽若豹螭。邊城多警急,虜騎數遷移。
……
長驅蹈匈奴,左顧凌鮮卑。棄身鋒刃端,性命安可懷?
父母且不顧,何言子與妻!名編壯士籍,不得中顧私。
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
——曹植《白馬篇》
歌聲在曠野回蕩,充滿了對游俠精神的傾慕,對勇武報國的向往。這“清狂”的漫游歲月,裘馬輕肥,呼鷹逐獸,看似放浪形骸,實則如同烈火熔爐,鍛造著杜甫的筋骨,開闊著他的胸襟,將齊魯大地的雄渾之氣與任俠之風,深深融入他的血脈。這豪情,如同淬火的精鐵,為他日后“沉郁頓挫”的詩風,注入了最初那一道剛健雄渾的底色。
第七節岱宗夫何凌絕頂,青衿一嘯小天下
開元二十三年(735年)盛夏,二十四歲的杜甫終于踏上了魂牽夢繞的東岳之巔——泰山。齊魯漫游數載,他登臨過無數丘壑,卻始終覺得唯有那“造化鐘神秀,陰陽割昏曉”的岱宗,才是他精神朝圣的終極之地。他與蘇源明自岱宗坊啟程,沿古老的御道拾級而上。
山路崎嶇,如巨龍的脊骨盤桓于群峰之間。初始尚覺步履輕快,談笑風生。越往上行,山勢愈顯崢嶸。古松虬枝盤曲,如忠誠的衛士扎根于絕壁;怪石嶙峋嵯峨,歷經億萬年風霜,沉默地訴說著洪荒偉力。山風自深谷呼嘯而上,卷動二人衣袍,帶來刺骨的寒意。云霧時聚時散,如縹緲的紗幔纏繞山腰,腳下的齊魯平原時隱時現,阡陌縱橫,河流如帶,天地之壯闊令人心搖神馳。
過中天門,攀十八盤。此段最為險峻,石階陡立,直插云霄,仿佛天梯垂落。杜甫拄著竹杖,每一步都需調動全身氣力,汗水早已浸透內衫,又在山風裹挾下變得冰冷。呼吸粗重如拉風箱,雙腿灌鉛般沉重。抬頭望去,“南天門”三字朱紅的匾額,在繚繞的云霧中若隱若現,仿佛遙不可及的天闕。
“子美!加把勁!‘會當凌絕頂’就在眼前了!”蘇源明在前方回身喊道,聲音在山谷中激起回響。
杜甫咬緊牙關,胸中一股不屈之氣激蕩。他想起了祖父杜審言宦海浮沉中的傲骨,想起了姑母病榻前那滴仁義的淚水,想起了石硯水畔母親啟蒙的《詩三百》,更想起了自己“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宏愿!這攀登,豈止是征服一座高山?更是對自己意志與信念的淬煉!他深吸一口氣,仿佛汲取了岱岳億萬年的雄渾之力,奮力向上!
終于,當最后一級石階被踏在腳下,眼前豁然開朗!南天門巍然屹立,穿過門洞,便是泰山之巔——玉皇頂!霎時間,天地為之廓清!萬里長風浩蕩奔涌,滌蕩盡胸中所有塵滓與疲憊。舉目四望,但見:
蕩胸生曾云,決眥入歸鳥。
云霧生于腳下,翻滾升騰,如海浪澎湃,滌蕩心胸,仿佛要將靈魂都沖刷得澄澈透明。極目遠眺,飛鳥歸巢的微小身影,竟清晰得需要睜裂眼眶才能窮盡其蹤!齊魯大地,匍匐于腳下,青色的山巒如泥丸般渺小。黃河如一條金色的絲帶,在極遠處閃爍著微弱而堅韌的光芒。浩渺無垠的宇宙,仿佛觸手可及。一種前所未有的磅礴、崇高、近乎神圣的情感,如潮水般淹沒了他。個人的渺小與天地的永恒,在此刻形成驚心動魄的對比與交融。
他獨立絕巔,青衿在狂風中劇烈翻飛,獵獵作響。胸中那股醞釀已久的、混合著家學傳承、生命感悟、天地壯闊與濟世雄心的激流,終于在此刻沖決了所有堤防,化作一聲穿云裂石的長嘯!嘯聲激越,震蕩層云,直欲令山河回應!隨即,他猛地轉身,向著茫茫云海,向著亙古蒼穹,向著腳下蒼茫的大地,發出了那石破天驚、足以燭照千古的宣言!這宣言,是青春的豪情,是生命的吶喊,更是他一生精神高度的預言:
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
造化鐘神秀,陰陽割昏曉。
蕩胸生曾云,決眥入歸鳥。
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望岳》
詩句如泰山般崛起,字字千鈞,磅礴而出!首句設問,如驚雷破空,引出對岱岳雄渾氣象的無限遙想。“青未了”,寫其綿延不絕的生命力;“鐘神秀”、“割昏曉”,贊其匯聚天地靈秀、分割晨昏的偉力。后四句,更是登臨絕頂后靈魂震顫的直接寫照!那滌蕩心胸的層云,那窮極目力的歸鳥,最終都凝聚、升華、噴薄為最后兩句——那睥睨一切的雄心壯志,那敢于攀登人生與時代最高峰的萬丈豪情!“會當”、“一覽”,語氣斬釘截鐵,不容置疑!這不僅是征服一座山的宣言,更是他對未來人生、對胸中抱負的莊嚴宣誓!他要凌駕的,何止是自然的峰巒?更是那“致君堯舜”的政治理想,那“再使風俗淳”的濟世宏愿,那詩歌藝術的絕頂風光!
嘯聲與詩情在泰山之巔久久回蕩。云海翻騰,似在應和;長風浩蕩,為之傳頌。二十四歲的杜甫,青衿落拓,獨立于華夏文明的制高點。此刻的他,如同振翅欲飛的鯤鵬,俯瞰著腳下眾山皆小的世界,目光灼灼,仿佛已穿透歷史的迷霧,看到了那條布滿荊棘卻無比壯麗的人生長路。詩圣的泣血長卷,在這“一覽眾山小”的磅礴氣象中,悄然掀開了第一頁。前方等待他的,將是裘馬清狂的長安困頓,是烽火連天的家國血淚,是漂泊湘江的老病孤舟……而那“凌絕頂”的志向,將如同不滅的星火,伴隨他穿越盛衰,照亮萬古長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