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惠，明日啟程鄴城，父王有幾件事要交代你。”

霸府內，高歡的目光落在高澄身上，帶著幾分復雜。

高澄主動提出盡早赴鄴，這令高歡頗為欣慰。但他深知自己必須坐鎮晉陽，提防著西邊的宇文黑獺。

鄴城雖有司馬子如等心腹坐鎮，終究是外人。如今高澄已顯露出才干，讓他入朝輔政，掌控中樞，正是最佳選擇。

“父王請講。”高澄垂首應道。

“此番入京，父王為你選了幾位輔佐之人。”高歡的聲音沉穩有力，“遇事可與之商議，然切記，不可盡信其言。”

“安插人手？”高澄心中一驚。他本來就打算到鄴城后自行招攬班底，沒想到高歡已先一步安排。不知道會是誰？

“崔暹、崔季舒、崔昂三人，我已舉薦他們隨你出使鄴城，你盡可用其才。”高歡頓了頓，語氣微凝，“然此三人，與我高氏關系最為疏遠。”

“崔季舒！”

高澄心頭劇震。他萬萬沒想到在未來自己遇刺時臨陣脫逃的“東魏拳王”，竟是由高歡直接指派！

他還盤算著到鄴城后自己設法收服此人呢……原來如此！難怪史書上那場針對自己的刺殺發生時，崔季舒會跑得那般干脆利落——根子上，崔季舒與自己不過是利益捆綁，而非死忠。

“張亮、張徽纂二人，”高歡繼續道，語氣稍緩，“乃我高氏門下家臣，忠心可靠，你可倚為臂膀。”

高澄深以為然地點點頭。這兩人，估計算是高家的“傳家寶”了，忠誠度毋庸置疑。

見高澄聽得專注，高歡神色卻變得有些微妙，像是想起了什么令人無奈的事，接著道：“至于最后一人…此人便是陳元康。你應該還記得他。”

高歡對陳元康頗為看重，此人才干卓絕。只是從前他教訓完高澄后曾與陳元康提及此事，結果這位耿直的臣子竟屢次在公開場合勸諫他“勿傷世子”！

搞得他堂堂渤海王，想教訓兒子還得避著這位心腹幕僚。

“陳元康此人，雖有些貪財之癖，”高歡的語氣帶著點包容的無奈，“但對你也算忠心耿耿，才具亦佳，可引為心腹。”高歡言罷，目光直視高澄。

高澄仍在消化這突如其來的信息。崔季舒、陳元康——這兩個他在后世史書上為數不多能記住的高澄近臣，竟都是高歡今日親口指派！

這歷史的軌跡，似乎在他到來之前就已悄然鋪就。

“孩兒謹記。”高澄壓下心中波瀾，恭敬回應。

“嗯。”高歡滿意地頷首。

緊接著，他身體微微前傾，聲音陡然壓低：“另外，父王還有幾件要緊事，你須牢記……”

高澄精神一振，心知重頭戲來了，連忙屏息凝神。

“第一件，關乎陛下。”高歡口中稱著陛下，但眼神卻淡漠疏離，毫無敬意，“陛下年紀尚幼，本王唯恐他被奸佞小人蠱惑蒙蔽。你此番輔政，務必要‘盡心盡力’地‘輔佐’陛下。”語畢，高歡眼中毫不掩飾地掠過一絲欲望。

高澄心領神會，這是要他牢牢看住皇帝元善見，當即應道：“孩兒明白。”

“禁宮衛戍，由你舅舅當值。”高歡補充道，意在打消兒子的后顧之憂，“你只需在朝堂之上放開手腳行事即可。”

高澄再次點頭。婁昭身為禁軍統領，掌控宮禁。自己負責朝堂，舅舅看住后宮？這簡直是把小皇帝元善見完全盯死了啊！

高歡未察覺兒子的異樣，繼續部署：“再者，父王望你能與鄴城的漢臣世家們好好相處。”

高歡深知鮮卑勛貴與漢人士族之間的矛盾，這也是他特意為高澄延請漢人名士杜詢為師的原因。

然而他麾下核心的晉陽勛貴集團，除卻高昂，鮮有漢人將領。

如今高澄入主鄴城中樞，高歡希望他能借此機會，籠絡并招募更多漢人精英，盡量平衡朝局，鞏固根基。

“父王放心，此事孩兒定當用心。”高澄鄭重應諾。這本就是他既定方略，本就無需高歡多言。

“另外……”高歡的語氣罕見地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柔軟與愧疚，“你若有閑暇，多去探望你大姐……”

提起長女，高歡心中五味雜陳。當初他為女兒擇婿，選了宗室元修，哪曾想這元修竟是個狼心狗肺之徒，西逃投奔宇文泰時，狠心拋下了自己的發妻！

不過……想到元修最終被宇文泰毒殺的下場，高歡心底又涌起一陣冷酷的快意。

如今他已為長女另擇新婿，乃是元勰之孫元韶，雖不及皇后尊榮，但也算門當戶對，不至于委屈了她。

“孩兒知道，定會常去看望大妹。”高澄感受到父親話語中的愧疚，立刻保證道。

高歡點了點頭，神色稍霽，最后叮囑道：“晉陽乃軍鎮重地，不比鄴城繁華。鄴城承平已久，歌舞升平，玩樂之處甚多。偶爾消遣無妨，但父王望你切莫沉溺其中，玩物喪志！”

對這個兒子過往的“秉性”，高歡可謂了如指掌，因此語氣格外嚴肅。

“孩兒……知道了。”高澄面上浮現一絲尷尬。看來原主留給高歡的心理陰影太大了，才讓高歡對他這般不放心。

“嗯。”高歡這才露出些許滿意之色。他站起身，欲言又止，最終，用一種與之前截然不同的語氣，低沉而鄭重地說道：“在外頭若真遇上難處，受了委屈，便回來。我與你母妃都在晉陽。記住，你是渤海王世子，莫墮了高氏的威風！”

這一刻，他不是權傾朝野的渤海王，僅僅是高澄的父親——賀六渾。

言罷，高歡轉身，準備離去。

“父王……”高澄突然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打破了沉默。

高歡腳步一頓，回身望來。只見兒子站在光影里，用一種他從未見過的復雜目光凝視著自己。

“保重身體。”高澄最終只吐出這四個字。

高歡微微一怔，隨即緩緩頷首，不再多言，大步流星地跨出門去，身影融入夜色。

…………

第二日清晨，天光未大亮，連府中部分家奴尚在酣睡之時，高澄的車駕已然肅整。他最后望了一眼霸府巍峨的輪廓，毅然登車。

車馬轔轔，向著鄴城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