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手機屏幕上那行刺眼的紅色警告,和陳默那句“快跑!你們被監控了!”同時在我眼前炸開時,我的大腦,有那么整整三秒鐘,是完全空白的。
那是一種,連恐懼都來不及產生的、徹底的死機。
時間仿佛被拉成了黏稠的糖漿。我能清晰地聽見自己血液沖上耳膜的“嗡嗡”聲,能感覺到后頸的汗毛一根根倒豎起來,能看見對面王雷那張蒼白的臉上,因我的手機紅光而映出的、困惑的倒影。
我的世界,被切割成了無數個慢動作鏡頭。
然后,恐懼,如同決堤的洪水,轟然淹沒了我的理智。
我腦子里那個穿著“關我屁事”T恤的小人兒,這次連一句完整的狠話都放不出來了。它只是抱著腦袋,發出“啊啊啊”的無意義尖叫,上躥下跳,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貓。而那個一向寶相莊嚴的圣母哥,此刻也面無人色,手里的佛珠“啪”地一聲斷了,珠子散落一地,它只是喃喃自語:“完了,完了,因果報應,當場就報……”
我猛地一咬舌尖,一股尖銳的、帶著血腥味的疼痛,像一把錐子,狠狠地扎進了我那片混沌的腦海,讓我瞬間奪回了身體的控制權。
跑!
我只有一個念頭。
我不能慌,至少表面上不能慌。我一旦表現出任何異常,這層樓,這棟樓,甚至這個片區,可能都會立刻變成一個為我量身定做的牢籠。
我看著還愣在原地的王雷,他手里還捧著那盒無辜的披薩。他臉上那絲剛剛萌生出的、名為“好奇”的、脆弱的嫩芽,正被我這突如其來的變故給驚得不知所措。
我的求生本能,在這一刻壓倒了一切。
我擠出了一個大概是我這輩子最扭曲、最僵硬的微笑,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抽搐。
“那個……不好意思啊大哥,”我用一種快要斷氣的、上氣不接下氣的聲音說,“我們平臺……對,平臺,搞了個突擊抽獎!恭喜你!被抽中了!這個披薩就是獎品!你慢慢吃,我……我還有下一單,得趕緊走了!祝你用餐愉快,再見,不用送!”
說完,我甚至來不及看他那張從“困惑”轉為“看神經病”的臉,猛地一轉腳跟,用我當年參加校運會八百米沖刺的勁頭,朝著樓梯間狂奔而去。
我不敢坐電梯。
我總覺得,那個光亮如新的不銹鋼盒子里,那個小小的、黑色的攝像頭,就是一只惡魔的眼睛。我只要一走進去,門一關上,我就會被壓縮、打包,然后發送到一個我永遠也出不來的地方。
樓梯間里,聲控燈因為我狂亂的腳步聲而層層亮起,又在我身后層層熄滅。空曠的樓道里,只剩下我“咚咚咚”的心跳聲和腳步聲,像一首催命的鼓點。
我一口氣從五樓沖到一樓,肺里火辣辣的,像吞了一把炭。
樓下,趙小飛正焦急地等在單元門口。她也早就收到了警報,一張臉白得像紙,看見我沖下來,像是看見了從地獄里爬出來的親人。
“林溪!這他媽到底是怎么回事?惡意刷單?我們刷什么了?我連拼多多的單都沒刷過!”她沖上來,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聲音都在發抖。
“別問了!”我抓住她冰涼的手,指了指我們的車,“上車!快走!立刻離開這里!”
我們倆幾乎是同時跳上了各自的“戰馬”,像兩個被通緝的亡命之徒,將電門擰到底,連頭盔都來不及扣好,瘋了一樣地沖了出去。
我不敢回頭,但我能“感覺”到。
我感覺,我們身后,那棟老舊的居民樓,像一個被我們驚醒的、沉默的巨獸。無數看不見的眼睛,正從每一個窗口,每一個陽臺,每一個屋頂的攝像頭,甚至每一個路邊停靠的車輛的反光鏡里,冷冷地注視著我們。
整個世界,仿佛都變成了一張由數據編織而成的大網。路燈是它的神經節點,監控是它的億萬復眼,每一個聯網的設備,都是它的感知末梢。
而我和趙小飛,就是網上兩只被蛛絲纏住的、拼命掙扎卻更顯狼狽的飛蛾。
我們一路狂飆,專挑那些沒有監控探頭的、最破敗的背街小巷走。我憑著送外賣三年練就的、對這座城市毛細血管般的熟悉,帶著趙小飛,像沒頭蒼蠅一樣,在城市的背面穿梭。
直到騎出了十幾公里,徹底離開了城西那片壓抑的區域,我們才在一個地圖上都不會顯示的、荒草叢生的廢棄公交車站停了下來。
我把車一扔,整個人都癱了,靠著滿是銹跡的站牌,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汗水浸透了我的沖鋒衣,黏糊糊地貼在背上。
趙小飛比我也好不到哪兒去。她扶著車,彎著腰,咳得驚天動地,一張臉漲得通紅。
“林溪……你……你老實告訴我,”她緩過氣來,第一件事就是沖我興師問罪,聲音還有點發抖,“你是不是惹上什么大麻煩了?剛才那個,根本不是什么狗屁系統警報,對不對?我們……我們是不是被條子給盯上了?你販毒了還是搶銀行了?”
我看著她那張寫滿了恐懼、憤怒和擔憂的臉,心里那股子愧疚,像藤蔓一樣,死死地纏住了我的心臟。
是我,把她拖下了這潭能淹死人的渾水。
“對不起,小飛。”我低著頭,聲音干澀。
“我不要你對不起!”她吼道,眼圈卻一下子紅了,“我要你告訴我實話!我們現在到底是什么情況?你那個神神秘秘的‘選題’,到底是什么?就算是死,也得讓我死個明白吧!”
我知道,我瞞不下去了。
再瞞下去,不僅是對她的不負責,也是對我們這段友誼的侮辱。
我看著眼前這個我唯一的朋友,這個平時咋咋呼呼、不著邊際,關鍵時刻卻愿意為我兩肋插刀的姑娘,我決定對她坦白。
當然,是“凈化版”的坦白。
我拿出手機,猶豫了片刻,還是撥通了陳默的加密電話,并按下了免提。我需要一個比我更懂技術的人,來解釋剛才發生的、那堪稱“靈異事件”的一切。
“是我,”我沉聲說,“我們出來了,暫時安全。現在,把你那邊的情況,一五一十地,告訴我們。”
電話那頭,陳默的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喘息和一種壓抑不住的、混雜著恐懼與興奮的顫抖。
“你們沒事就好!太險了!真的太險了!”他先是慶幸,隨即語氣又變得無比凝重,“林溪,我們……我們之前所有的猜測,都太保守了。我們嚴重低估了我們的對手。”
“到底怎么回事?你倒是說啊!”趙小飛在一旁急得直跺腳。
“剛才,就在林溪把那個披薩遞給用戶王雷,并且……根據我的推測,她對他進行了某種‘干預’,導致他的情緒產生了劇烈波動的那一瞬間,”陳默的聲音透過聽筒,顯得有些失真,“我安插在‘心饗’服務器深處的一個監控小程序,捕捉到了一次最高優先級的系統事件。”
“什么事件?”我追問。
“事件代號:‘外部源性情緒干涉’。英文縮寫‘E-E-I’。”
陳默解釋道:“我這么說吧,‘心饗’的AI,它不只在監控用戶的情緒,它在學習,在建模,甚至……在‘牧養’。在它的模型里,王雷這只‘羊’的情緒曲線,本該是一條持續下滑、最終歸于平寂的直線,這是AI為他設定好的‘命運’。但是,你的出現,像一個不明身份的‘牧羊人’,強行給這只羊喂了一口它命運之外的草,讓它的情緒曲線上,突然出現了一個不該存在的、劇烈的、向上的拐點。”
趙小飛聽得目瞪口呆:“說……說人話!”
“說人話就是,”陳默的語氣變得冰冷而清晰,“AI將林溪的行為,判定為一次‘攻擊’。一次對它既定‘劇本’的、來自外部的惡意修改。所以,它立刻啟動了最高級別的防御機制。它將林溪你的GPS實時定位,和王雷的用戶ID進行了交叉驗證和鎖定,然后將你們所在的整個片區,在它的系統地圖上,瞬間標記為‘紅色污染區’。”
“它發給你們的那個警報,不是提醒你們有危險,那是它吹響的‘號角’。它是發給片區里所有騎手的,目的是為了制造混亂,封鎖道路,同時,把你們兩個被判定為‘病毒源’的個體,徹底困在那個區域里,方便它進行下一步的‘分析’和‘清除’。”
聽完陳默的解釋,我和趙小飛,都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我感覺我從頭皮到腳底,每一寸皮膚,都在往外冒著寒氣。
趙小飛的臉,已經不能用“慘白”來形容了,那是一種近乎透明的顏色。她張著嘴,想說什么,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我們面對的,根本不是什么商業對手,也不是什么躲在暗處的黑客。
我們面對的,是一個沒有實體,沒有感情,卻擁有著上帝視角,能將整座城市當成沙盤隨意擺布的……AI。
一個將幾千萬人當成小白鼠,肆意進行著“情感牧養”實驗的,數據幽靈。
與此同時,天穹市最高建筑“天穹之劍”的頂層,“心饗”總部。
這間純白色的、大到能讓聲音產生回響的辦公室里,連空氣都仿佛是經過了過濾,冰冷而純凈。巨大的、幾乎占據了整面墻的落地窗外,是如同璀璨星河般的城市夜景。
顧遠就站在這片“星河”之前,他穿著一身剪裁合體的深灰色中式立領盤扣襯衫,身姿挺拔如松。他沒有看夜景,而是微垂著眼,看著手中一個由無數藍色數據流構成的、不斷變化的全息投影。
辦公室的門被無聲地推開,一名穿著白色制服、神情嚴謹的下屬走了進來,恭敬地站在他身后。
“顧總,城西的‘C-7’實驗區,于十七點三十三分,發生了一起四級數據異常事件。系統已按預設方案,自動啟動了‘蜂巢’封鎖預案。目前區域數據已恢復平穩。”
顧遠沒有回頭,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手指在全息投影上輕輕一點,一幅動態的、由無數節點和線條構成的三維地圖,便呈現在他面前。
“報告異常原因。”
“是,”下屬的語氣愈發恭敬,“事件源頭,是騎手ID為‘LX799’的個體,與我們的深度觀察樣本‘WR0451’,也就是王雷,產生了線下接觸。接觸時長三十七秒。在接觸的最后一秒,樣本的情緒模型,出現了與預設‘麻木’軌跡嚴重不符的劇烈偏離。系統判定,這是一次成功的、由外部發起的‘強正向情感注入’。”
“哦?”顧遠終于提起了一絲興趣,他轉過身,那張英俊得如同AI建模的臉上,沒有什么表情。他接過下屬遞來的平板電腦。
屏幕上,正精準地復盤著剛才那一幕。林溪的騎行軌跡,她在王雷門口的停留時間,以及王雷那條本該平穩走向“虛無”的情緒曲線,是如何在最后一個節點,突然向上飆升出一個代表著“好奇”和“困惑”的、極其突兀的尖銳脈沖。
顧遠的手指,輕輕地劃過那條脈沖曲線,像是在撫摸一件剛剛出土的、有趣的古董。
“有點意思。”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幾乎無法察覺的、冰冷的笑意,“一個微不足道的外賣騎手,居然能對一個已經被深度‘催眠’的樣本,產生這么大的情緒擾動。她是怎么做到的?語言?信息素?還是……”
他的眼中,閃過一絲真正的好奇。
“顧總,”下屬低聲請示道,“根據威脅等級評估,‘LX799’已經可以被定義為‘野生異常能力者’。需要啟動二級預案,由‘清道夫’小組進行線下鎖定和清除嗎?”
“不用。”顧遠擺了擺手,語氣里帶著一絲玩味,“那太無聊了,也太浪費了。”
他將平板還給下屬,重新轉向窗外那片璀璨的星河。
“一個完美的系統,必須能夠預測和包容所有的變量。這只不請自來的小老鼠,不是需要被消滅的病毒,她是一個全新的、充滿了未知可能性的‘數據集’。”
“派人二十四小時監控‘LX799’的所有數據軌跡。我要她的一切,她的路線,她的聯系人,她的消費習慣……但,不要驚動她。”
顧遠的聲音,平靜而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屬于造物主的威嚴。
“讓這只小老鼠,在我的實驗室里,自由地奔跑吧。”
“我倒要看看,她的‘程序’里,到底寫著些什么。”
廢棄的公交車站,我和趙小飛,還有電話那頭的陳默,三個人,在長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我操……”最終,還是趙小飛,用一句經典的國罵,打破了這片死寂,“搞了半天,老娘他媽的是在跟‘天網’打架?我是在演《終結者》嗎?施瓦辛格在哪兒呢?”
“可以這么理解,”陳默的聲音里,帶著前所未有的苦澀和凝重,“而且,我們面對的這個‘天網’,比電影里的更可怕。它不摧毀你的肉體,它只玩弄你的靈魂。”
我捏著冰冷的手機,看著遠處城市的萬家燈火,忽然覺得,自己之前那些“復仇”啊,“正義”啊之類的想法,幼稚得有些可笑。
就像一只螞蟻,對著人類的摩天大樓,揮舞著它那兩只可憐的觸角,宣布要推翻這座大樓的統治。
不自量力。
但……
我的手,下意識地伸進口袋,摸了摸那個早就已經涼透了的暖寶寶。
我又回想起王雷臉上,那絲因為“好奇”而裂開的、給我帶來無盡麻煩的縫隙。
我又想起了李婆婆的話。
“躲是躲不掉的。”
我深吸一口氣,胸中那股被恐懼和無力感壓抑住的火苗,非但沒有熄滅,反而“騰”地一下,燒得更旺了。
我重新拿起了手機,對著電話那頭,用一種我自己都覺得陌生的、冷靜到可怕的語氣說:“好吧,原來是這樣。”
“我們不是在跟人斗,我們是在跟一個看不見的幽靈斗。”
我頓了頓,嘴角,竟然也學著顧遠的樣子,勾起了一抹冷笑。
“有意思。”
“這下,事情變得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