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闌”后廚彌漫著焦糊味。

小滿懊惱地關掉烤箱，瞪著烤盤里幾塊邊緣發黑、中心塌陷的瑪德琳蛋糕。栗色卷毛被他抓得更亂了，臉上沾著面粉和沮喪。這已經是今天烤壞的第三爐。心煩意亂，像有只貓在胸口抓撓。

李哲靠在吧臺邊，看著小滿耷拉著肩膀把焦蛋糕倒進垃圾桶。“失手了？”他問。

“嗯。”小滿悶悶地應了一聲，抓起抹布用力擦著臺面，仿佛跟那點污漬有仇，“手不穩，心不靜。”

言師傅沒說話，只是將一份剛萃好的濃縮推給熟客。咖啡館里人不多，流淌著舒緩的鋼琴曲。小滿的煩躁像一小塊不和諧的雜音。

傍晚時分，店里只剩李哲和角落一對低聲交談的情侶。小滿擦著杯子，動作機械。他幾次欲言又止，眼神瞟向言師傅沉靜的側臉。

終于，他憋不住了。趁著言師傅去儲藏室取豆子，他蹭到李哲旁邊，聲音壓得很低，帶著少年人特有的苦惱：“哲哥……你說，喜歡一個人，但知道沒結果……還要不要告訴她？”

李哲挑眉。小滿的心思，他隱約有察覺——常來店里的一位安靜的女大學生，總坐在窗邊看書，小滿給她送點心時，耳朵尖會微微發紅。

“怕被拒絕？”李哲問。

“不止。”小滿搖頭，手指無意識地摳著吧臺邊緣，“她……像天上的月亮。在準備出國，頂尖學府。我呢？一個在咖啡館打雜的……”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說了，除了讓她尷尬，還能怎樣？可不說……憋得慌，看見她來，手抖，點心都烤糊。”

他拿起一個干凈的馬克杯，又放下，重復幾次。“還有家里……我爸老念叨，讓我回去接手他那小五金店，說這才是‘正經事’。咖啡館？‘伺候人的活兒，能有什么出息？’”他模仿著父親的口氣，帶著一絲不甘和迷茫，“有時候看著言叔幫那么多人，覺得自己特沒用。我也想……像他那樣。”

言師傅拿著豆罐出來，正好聽到最后一句。他目光掃過小滿緊蹙的眉頭和烤焦點心的垃圾桶，沒多問，走到吧臺后。

“小滿，”言師傅聲音平靜，“熱杯牛奶。”

小滿一愣，還是照做。微波爐“叮”一聲，牛奶溫熱。

言師傅沒加咖啡，沒加糖，沒加任何香料。只是將溫熱的牛奶倒入一個素凈的白瓷杯，推到小滿面前。乳白色的液體微微蕩漾，熱氣氤氳。

“‘初心牛奶’。”言師傅說。

小滿看著這杯再普通不過的牛奶，有點懵。李哲也好奇地看著。

“喝了。”言師傅示意。

小滿端起杯子，溫熱的瓷壁暖著手心。他喝了一口。就是純牛奶的味道，溫和，順滑，帶著天然的、淡淡的乳香，沒有任何修飾或刺激。一種極其樸素的安撫感從胃里升起，奇異地撫平了一些他心頭的毛躁。

“言叔，這……”小滿不解。

言師傅拿起一顆深褐色的生咖啡豆，放在吧臺上。豆子干癟粗糙，毫不起眼。“知道它怎么變成你每天聞到的香氣的嗎？”言師傅問。

小滿點頭：“烘焙唄。”

“烘焙之前呢？”言師傅手指輕輕點著那顆生豆，“它要經歷篩選、清洗，忍受高溫的炙烤，在滾筒里翻滾碰撞。時間、溫度、火候，差一點，出來的就不是醇香，是焦苦，是酸澀。”他拿起一顆旁邊罐子里烘焙好的、油亮飽滿的深棕色豆子，放在生豆旁邊。對比鮮明。

“你現在，”言師傅的目光落在小滿身上，深邃而溫和，“就像這顆生豆。”

小滿怔住，看著那顆其貌不揚的生豆子。

“你喜歡她，是很好的事。這份心意本身，像豆子里的潛能，純凈，天然。”言師傅的聲音低沉，“告訴她，或者不告訴，選擇本身沒有絕對的對錯。但無論選哪條路，都需要‘烘焙’——承受選擇的后果，經歷其中的滋味。害怕被拒絕的苦澀？害怕耽誤對方的內疚？或者選擇沉默的遺憾？這些都是‘烘焙’的一部分。”

他頓了頓，拿起那顆烘焙好的豆子：“五金店也好，咖啡館也好，都是容器。重要的不是容器本身，而是你把自己這顆‘豆子’，烘焙成什么味道。你爸的期望是‘火候’，你的迷茫是‘翻滾’，在‘夜闌’的每一天，幫客人遞一杯水，烤一盤點心，聽一段故事，都是你的‘烘焙’過程。”

言師傅將那顆烘焙好的豆子輕輕放進小滿手心。“人這一輩子，可能會放棄很多東西，很多的人，但最可怕的就是，放棄自己。放棄探索自己味道的可能。你現在糾結告白還是放棄，糾結留下還是回家，本質不是選擇哪條路，而是害怕哪條路上的‘烘焙’之苦。記住牛奶的味道，簡單，本真。你的初心是什么？是想靠近她時的心跳？是想幫人時的那點光亮？還是別的？看清它，然后，無論選哪條路，都別停，走下去，承受那份‘烘焙’，把它變成你自己的香氣。沒有誰的路會一直平坦，但只要看著前方，專注自己這粒豆子的蛻變，滿懷希望地去經歷，總能熬出屬于你的味道。”

小滿緊緊握著那顆溫熱的、油亮的咖啡豆，指尖感受著它堅硬光滑的質地。他看著言師傅平靜卻充滿力量的眼睛，又低頭看看杯中溫熱的牛奶。告白與否的糾結，職業選擇的迷茫，似乎還在，但被一層更清晰的認知覆蓋了——他不是在選擇完美的結果，而是在選擇一條“烘焙”自己的道路。害怕的不是拒絕或父親的失望，而是“烘焙”過程中必然的灼熱與翻滾。

那顆豆子在他掌心，沉甸甸的，像一顆小小的、指向未來的路標。杯中的牛奶，散發著最樸素的暖意。焦糊點心帶來的煩躁，被一種沉靜的決心取代。他抬頭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眼神不再飄忽。

言師傅不再多說，轉身整理器具。吧臺上，那顆不起眼的生咖啡豆，安靜地躺在暖黃的燈光下，等待著屬于它的烈火與蛻變。小滿的路，才剛剛開始烘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