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的走廊永遠彌漫著消毒水的氣味。小滿跟在沈星河身后，看著他挺直的背影，突然想起第一次來醫院找他時的情景。那時的沈星河像只警覺的貓，隨時準備逃走。而現在，他放慢了腳步，似乎在等她跟上。

“阿姨今天氣色好多了。”小滿快走兩步與他并肩。

沈星河輕輕“嗯“了一聲，嘴角卻微微上揚。這個細微的表情變化讓小滿心頭一暖。過去兩周，她幾乎每天都跟著沈星河來醫院，沈阿姨的精神明顯好了許多，連醫生都說這是個好現象。

病房門半掩著，里面傳來沈阿姨的笑聲和另一個女人的說話聲。沈星河的手剛搭上門把，突然僵住了。

“怎么了？“小滿疑惑地問。

沈星河沒有回答，只是透過門縫往里看，臉色突然變得煞白。小滿順著他的視線望去，看見一個穿著考究的中年女人坐在沈阿姨床邊，手里拿著一個厚厚的信封。

“是爸爸那邊的親戚？“小滿小聲問。

沈星河搖搖頭，聲音干澀：“是債主。“

門內的對話清晰地傳出來。

“......這是最后一點了，真的非常感謝您當年的幫助。“沈阿姨的聲音里帶著小滿從未聽過的卑微。

“沈太太，我不是來要錢的。“中年女人的聲音冷靜而克制，“我只是來看看你，順便告訴你一個消息。“

“什么消息？“

“你丈夫的案子有新進展了。有證據表明，他可能確實是被陷害的。“

小滿感覺身邊的沈星河猛地繃緊了身體。她下意識地抓住了他的手腕，感受到他脈搏劇烈的跳動。

“你說什么？“沈阿姨的聲音顫抖起來。

“具體情況還在調查中。這些錢你拿著，就當是......“中年女人頓了頓，“補償吧。“

沈星河突然推開門，大步走了進去。小滿來不及阻止，只能跟著進去。

“媽。“沈星河的聲音冷得像冰，“這是怎么回事？“

病房里的氣氛瞬間凝固。中年女人轉過身來，小滿這才看清她的樣子——約莫五十歲上下，妝容精致，眼神銳利得像能看透人心。

“星河？“女人露出一個驚訝的表情，“都長這么大了。“

沈星河沒有回應她的寒暄，只是盯著那個厚厚的信封：“我們不需要施舍。“

“星河！“沈阿姨輕聲斥責，然后轉向女人，“李太太，孩子不懂事，您別介意。“

被稱作李太太的女人擺擺手：“我能理解。“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我先走了。有什么需要盡管聯系我。“

她經過沈星河身邊時，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只是嘆了口氣，離開了病房。

沈阿姨疲憊地閉上眼睛：“星河，你不該那樣對李太太。“

“她為什么會來？“沈星河的聲音里壓抑著憤怒，“那些錢又是什么意思？“

“她一直很關心我們......“

“關心？“沈星河冷笑一聲，“當年逼得我們走投無路的不是她嗎？“

小滿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她從未見過這樣的沈星河——眼中燃燒著冰冷的怒火，整個人像一張拉滿的弓。

“事情沒那么簡單。“沈阿姨虛弱地說，“你爸爸的事......“

“我不想聽關于他的任何事。“沈星河打斷母親，轉身就要離開。

小滿下意識拉住他的衣角：“沈星河......“

他甩開她的手，頭也不回地沖出了病房。

小滿在醫院的屋頂找到了沈星河。他坐在欄桿邊緣，雙腿懸空，背影在夕陽中顯得格外孤獨。小滿屏住呼吸，輕手輕腳地走過去，生怕驚動了他。

“這里禁止入內。“沈星河頭也不回地說。

小滿沒有理會警告，在他身邊蹲下：“你怎么知道我會來這里找你？“

“因為這是唯一能看日落的地方。“沈星河的聲音平靜得可怕，“初中時你告訴過我。“

小滿心頭一顫。那是初二的一次春游，她因為暈車提前回校，正好碰到逃課的沈星河。他們一起爬上教學樓的屋頂，看著太陽慢慢沉入遠處的山巒。

“你記得啊。“她輕聲說。

沈星河沒有回答。風吹亂了他的頭發，有幾縷垂在眼前，遮住了表情。

小滿鼓起勇氣，在他身邊坐下，雙腿也懸在欄桿外。從這個高度看下去，行人像螞蟻一樣渺小。

“那個李太太......“她小心翼翼地開口。

“是我爸的合伙人。“沈星河突然說，“也是最后指證他挪用公款的人。“

小滿倒吸一口冷氣。

“我爸入獄后，她以債主身份收走了我們幾乎所有財產。“沈星河的聲音平靜得近乎麻木，“現在突然出現，說什么可能是被陷害的......“

他的手指緊緊攥著欄桿，指節發白。小滿想握住那只手，卻又不敢。

“你相信她的話嗎？“

沈星河沉默了很久，久到小滿以為他不會回答。最后，他輕聲說：“我不知道。這兩年我一直在想，如果爸爸真的是被冤枉的......“他的聲音哽住了。

夕陽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融合在一起。小滿悄悄往沈星河那邊挪了挪，直到他們的肩膀幾乎相觸。

“要查清楚嗎？“她問。

沈星河轉過頭，第一次正視她的眼睛。夕陽映在他的瞳孔里，像兩團小小的火焰。

“怎么查？“

第二天是周日，小滿和沈星河約在市圖書館見面。她到的時候，沈星河已經坐在角落里，面前堆滿了報紙合訂本。

“你在找什么？“小滿放下書包。

“兩年前的財經新聞。“沈星河頭也不抬地回答，“我爸出事前三個月到出事當天的所有相關報道。“

小滿在他對面坐下，拿起另一本合訂本翻閱。泛黃的報紙上密密麻麻的鉛字讓人頭暈，但她堅持一頁頁仔細查看。

“找到了。“沈星河突然說，聲音緊繃。

小滿湊過去，看到一則不起眼的小報道：《XX公司財務糾紛，合伙人各執一詞》。報道中提到沈星河父親的公司承接了一個政府項目，但資金鏈突然斷裂，導致項目停滯。

“這能說明什么？“小滿問。

沈星河指著其中一段：“看這里，李太太——當時報道用的是她本名李素華——聲稱公司資金被挪用，而我爸堅持說是項目審批出了問題。“

他們繼續翻閱后續報道，事情逐漸清晰起來：項目審批確實存在違規操作，但責任方模糊不清。最終，沈星河的父親作為法人代表獨自承擔了所有責任。

“這不公平。“小滿忍不住說。

沈星河的表情復雜：“問題是，為什么現在李素華突然改口？“

他們又查閱了近期的相關新聞，終于在一則簡訊中發現了線索：那個政府項目的負責人最近因貪污被捕，案件正在進一步調查中。

“所以......“小滿恍然大悟，“可能是那個負責人貪污了項目資金，卻嫁禍給你爸爸？“

沈星河合上報紙，長長地呼出一口氣：“這只是猜測，沒有確鑿證據。“

“那我們去問李太太啊。“

“不行。“沈星河斷然拒絕，“如果她參與了呢？如果這是個陷阱呢？“

小滿咬了咬嘴唇：“那至少告訴阿姨這個發現？“

沈星河的表情柔和了些：“嗯，今晚去醫院時告訴她。“

從圖書館出來時已是傍晚。深秋的風帶著涼意，小滿不自覺地縮了縮脖子。

“冷？“沈星河問。

還沒等小滿回答，他已經脫下外套披在她肩上。外套上殘留著沈星河的體溫和那股熟悉的肥皂味，小滿的心跳突然加快了。

“謝謝。“她小聲說，把外套裹緊了些。

他們沿著河堤慢慢走著，夕陽把河水染成金色。沈星河突然在一家甜品店前停下腳步。

“等我一下。“他說著走進店里。

小滿站在門外，驚訝地看著沈星河在柜臺前排隊。這是重逢以來，他第一次表現出類似“正常人“的行為。

幾分鐘后，沈星河拿著兩個蛋筒冰淇淋走出來，一個香草味，一個巧克力味。

“給。“他把巧克力味的遞給小滿。

小滿愣住了：“你怎么知道我喜歡巧克力味？“

沈星河難得地露出一個淺笑：“初中春游時，你總是搶我的巧克力味冰淇淋。“

小滿接過冰淇淋，指尖不小心碰到沈星河的手，一陣微小的電流似乎從接觸點蔓延開來。她急忙縮回手，臉頰發燙。

“那個......“她舔了一口冰淇淋掩飾慌亂，“我們現在算是朋友了嗎？“

沈星河沒有立即回答。他們并肩走著，影子在地上交疊又分開。

“小滿。“他突然停下腳步，認真地看著她的眼睛，“謝謝你。“

“謝我什么？“

“謝謝你......“沈星河似乎在尋找合適的詞，“沒有放棄我。“

小滿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在沈星河臉上，照亮了他眼中那堵冰墻上的裂縫。

“我永遠不會放棄你。“她聽見自己說。

當晚在醫院，沈星河把他們的發現告訴了母親。沈阿姨聽完后淚流滿面，緊緊握住兒子的手。

“我一直相信你爸爸。“她哽咽著說，“現在終于......“

“還不確定。“沈星河謹慎地說，“需要更多證據。“

沈阿姨擦干眼淚，突然轉向小滿：“小滿，謝謝你陪在星河身邊。這兩年他......“

“媽。“沈星河打斷她，耳根微微發紅。

小滿忍不住笑了：“阿姨，是我要謝謝他。初中時要不是沈星河幫我補習數學，我根本考不上現在的高中。“

沈阿姨慈愛地看著他們：“你們兩個孩子......“

護士進來送藥，打斷了談話。沈星河起身幫母親整理被褥，動作輕柔熟練。小滿看著他認真的側臉，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回去的路上，沈星河比平時話多了一些，甚至主動問起小滿的近況。

“你爸媽還好嗎？“他問。

“嗯，爸爸升職了，媽媽還在原來的學校教書。“小滿猶豫了一下，“他們......問起過你。“

沈星河腳步一頓：“問什么？“

“問你過得好不好，有沒有繼續上學之類的。“小滿小心地觀察他的反應，“我媽媽一直很喜歡你，說你是個懂事的孩子。“

沈星河沉默了一會兒：“替我謝謝他們。“

他們在小滿家附近的公交站分手。沈星河堅持要看著她進小區大門才離開。

“明天見。“小滿揮手道別。

“明天見。“沈星河點點頭，嘴角微微上揚。

周一早晨，小滿特意提早到校，在沈星河的課桌里放了一個保溫杯，里面是她早上現煮的熱巧克力。旁邊還附了一張紙條：“天氣冷了，暖暖身子。——小滿“

沈星河進教室時，小滿假裝專心看書，余光卻偷偷觀察他的反應。他看到保溫杯時明顯愣了一下，然后拿起紙條看了很久，最后小心地把紙條折好放進了錢包。

上課時，小滿發現沈星河時不時會喝一口熱巧克力，每次喝完后，他的嘴角都會微微上揚。這個小小的發現讓她一整天都心情愉悅。

放學后，他們一起去醫院看望沈阿姨。病房里多了幾束鮮花，床頭柜上還放著新鮮的水果。

“李太太又來了？“沈星河皺眉問道。

沈阿姨搖搖頭：“是你爸爸以前的同事，聽說案子可能有轉機，都來看我了。“

沈星河的表情緩和了些。他幫母親削蘋果，動作嫻熟地把蘋果切成小塊。小滿注意到，他的手腕上還留著那道淡淡的疤痕，但整個人看起來比初見時輕松了許多。

“星河，“沈阿姨突然說，“你爸爸的律師今天打電話來，說可能會申請重審。“

沈星河的手停在半空：“真的？“

“嗯。他說新證據很有利。“沈阿姨的眼睛亮了起來，“你爸爸......可能很快就能回家了。“

沈星河低下頭，小滿看見他的睫毛微微顫動。她悄悄伸出手，在桌子下面握住了他的手。沈星河沒有掙脫，反而輕輕回握了一下，他的手心溫暖而干燥。

那一刻，小滿仿佛聽見了冰層碎裂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