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9章

仁政為餌:允炆的律法棋局

文華殿東配殿的空氣仿佛凝固的墨汁,沉重而粘滯。朱允炆坐在巨大的紫檀木書案后,案頭堆積如山的并非經史典籍,而是一卷卷攤開的《大明律》謄本。昏黃的燭光下,那些用濃墨寫就的條文,字字如刀,散發著陳年血銹的氣息。他的指尖正緩緩劃過一條關于“剝皮實草”的律文描述,冰涼的觸感透過紙張傳來,如同觸摸到一具風干的尸體。窗外,金陵城的夜色深沉,只有寒風刮過宮墻的嗚咽,像是無數冤魂在低泣。

恐懼并未消散,燕王那六名如同索命幽魂般撲向金陵的死士,如同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但此刻,另一種更強烈的、混雜著孤勇與算計的念頭,如同冰層下的暗流,在他心底洶涌——力量,不僅來自刀劍,更來自人心!皇祖父那“龍椅飲血”的詛咒,讓他明白權力的殘酷,卻也讓他看到了另一條路:披上仁德的外衣,用律法的刀,去削平一部分荊棘,或許……能斬出一條生路?更能借這“仁政”之名,將那些或疏離、或狂躁、或冷漠的藩王,重新拉回自己這面“正統”的大旗之下?

“楊先生,”朱允炆抬起頭,聲音因疲憊而略顯沙啞,目光卻異常清亮銳利,投向侍立在一旁的楊士奇,“孤翻閱《大明律》,見洪武初年所定刑名,不少過于嚴苛。諸如‘剝皮實草’、‘凌遲處死’之刑,慘絕人寰;‘連坐’之法,動輒株連十族,玉石俱焚;更有甚者,鄰里知情不舉者同罪,告奸之風盛行,人人自危……此等酷法,雖可震懾一時,然非仁君治國之道,亦非長治久安之策。長此以往,恐傷天地之和,損朝廷仁德,使民心離散,非社稷之福!”

楊士奇清瘦的身軀微微一震,眼中瞬間爆發出熾熱的光芒!他猛地抬起頭,看向這位年輕的儲君,仿佛第一次真正認識他。作為飽讀詩書、深諳儒家仁政之道的士子,他何嘗不痛心于洪武朝律法的嚴酷?只是這話題太過敏感,如同觸碰逆鱗!他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頭的激動,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殿下明鑒!所言切中時弊!《尚書》云:‘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禮記》亦言:‘刑期于無刑。’嚴刑峻法,只能收一時之效,絕非治本之道。寬刑省獄,恤刑慎殺,方是王道正途,亦是收攏民心、穩固社稷之根本!殿下有此仁心,實乃萬民之幸!”

“收攏民心……”朱允炆低聲重復著這四個字,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既有對仁政本身的追求,更有一種更深沉的算計。他猛地站起身,走到懸掛著巨大《大明疆域圖》的墻壁前,目光緩緩掃過那些標注著藩王封地的城池。“民心要收,人心……更要收!”他霍然轉身,目光灼灼地盯著楊士奇和侍立在另一側的楊榮、楊溥,“孤欲上疏皇祖父,請旨詳查《大明律》,廢除其中過于嚴苛、不合仁恕之道的條文,以為天下先!此疏文,就由三位先生執筆,務必要引經據典,條分縷析,字字懇切,句句……打動人君仁心!”

楊士奇、楊榮、楊溥三人聞言,齊齊躬身,眼中閃爍著激動與凝重交織的光芒:“臣等,定當竭盡所能!”

疏文洋洋灑灑數千言,以楊士奇那老辣精深的文筆為主,楊榮的縝密邏輯與楊溥的犀利鋒芒為翼,字字珠璣,力透紙背。疏文開篇痛陳嚴刑峻法之弊,引述歷代明君仁政典范,盛贊太祖“驅逐胡虜,恢復中華”的曠世功勛,隨即筆鋒一轉,痛心疾首地指出:“然開國之初,百廢待興,奸宄潛藏,故立法不得不嚴,用刑不得不重,此乃權宜之計,非常法也。今陛下承天景命,掃清六合,宇內承平已三十余載,當思易嚴刑為寬典,化殺伐為祥和,以彰圣朝仁德,以慰天下蒼生……”

疏文的核心,是附在后面的、一份觸目驚心的清單——《奏請寬刑省獄擬廢嚴苛律法七十三條議》。這七十三條,條條見血:

*廢除“剝皮實草”、“凌遲處死”等慘無人道之酷刑,代之以斬首或絞刑。

*大幅削減“連坐”范圍,除謀反大逆等十惡之首,其余罪行止于自身,不再株連親族。

*廢止“鄰里知情不舉者同罪”之條,鼓勵鄰里守望相助,而非互相告發。

*放寬對“逃戶”、“流民”的追捕和嚴懲,代之以招撫安置之策。

*簡化訴訟程序,嚴懲誣告,減輕對輕微過失、經濟糾紛的刑罰,多以罰金、勞役替代肉刑、流放。

*對年老、年幼、廢疾及情有可原者,酌情減免刑罰。

*規范刑訊,嚴禁非法拷掠,定下“三復奏”之制,死刑須由皇帝親自勾決。

*……

每一條后面,都附有詳細的廢止理由和替代建議,引經據典,剖析利弊,充滿了悲天憫人的情懷和務實可行的考量。這份清單,如同一把鋒利的剃刀,直指洪武朝律法體系中最野蠻、最不近人情的部分。

疏文遞入乾清宮的那一刻,整個文華殿都陷入一種令人窒息的等待。朱允炆表面平靜,指尖卻在袖中微微顫抖。他賭的不僅是皇祖父對“仁政”的潛在認同,更是賭皇祖父對他這個儲君“施政能力”的一次試探性放權。

數日后,司禮監秉筆太監王鉞親自來到文華殿傳旨。老太監臉上看不出絲毫情緒,聲音尖細平板:“陛下口諭:太孫所奏,情詞懇切,所列諸條,亦非全無道理。著令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會同翰林院學士、詹事府官員,詳加審議太孫所奏《擬廢嚴苛律法七十三條議》,務求審慎,權衡利弊,半月之內,將議定可行之條目及施行細則,具本上奏!欽此。”

沒有立刻準奏,但也沒有駁回!而是交給了三法司審議!這已是巨大的進展!這意味著皇祖父至少沒有徹底否定他的提議,甚至給了他一個在朝堂上推動此事的平臺和機會!

朱允炆心中一塊巨石轟然落地,幾乎要虛脫過去。他強撐著謝恩,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他知道,真正的較量,現在才開始。三法司那些老狐貍,那些盤根錯節的利益,還有那些隱藏在暗處、必然反對“寬刑”的勢力(尤其是某些與嚴刑峻法有千絲萬縷聯系的勛貴和酷吏),都將是他面前的攔路虎。

然而,他等的就是這個機會!這不僅僅是一次律法改革,更是他朱允炆編織大網、拉攏盟友的最佳舞臺!

第一封蓋著皇太孫寶印、措辭極其謙恭懇切的密信,連同那份《擬廢律法七十三條議》的副本,被快馬加鞭送到了成都蜀王府。

“椿王叔尊鑒:侄兒允炆頓首百拜。前番蒙叔父諄諄教誨,侄兒銘感五內,更深感治國安邦,首重仁恕。今侄兒不揣冒昧,斗膽上疏皇祖父,奏請詳查《大明律》,寬刑省獄,以彰圣朝仁德,慰天下蒼生之心。今將所擬《奏請寬刑省獄擬廢嚴苛律法七十三條議》副本呈送叔父御覽。叔父學究天人,深諳圣賢治道,于刑名律法必有高屋建瓴之卓見。侄兒懇請叔父撥冗審閱,于條文中若有可商榷、可增刪、可完善之處,萬望不吝賜教,詳加批注,飛馬傳回。此非獨侄兒之幸,實乃天下萬民之幸也!臨書迫切,伏望金安。侄允炆再拜頓首。”

信中將蜀王捧為“學究天人”、“深諳圣賢治道”的宗師,姿態放得極低,以“天下萬民”的名義懇請其“賜教”、“批注”,將這位本就親近的叔父,牢牢綁定在自己這面“仁政”大旗的核心決策圈內。這是對蜀王之前善意最有力的回應和鞏固。

緊接著,同樣的信函和律法副本,以同樣謙遜求教的姿態,送往開封周王府和遠在大寧的寧王府。

給周王朱橚的信中,朱允炆特意強調了律法修訂中關于“廢止對民間行醫采藥者不當刑罰”、“放寬對民間救荒自救行為的限制”等條目,將其與周王畢生致力的醫藥救荒事業緊密聯系起來:“……侄兒深知叔父心系民瘼,精研本草,活人無數。然舊律之中,多有對民間行醫采藥、自救互助設以嚴苛束縛甚至刑罰者,實乃救人者反陷囹圄之悖論!侄兒所擬條目中,于此多有考量,然恐思慮不周,難盡善美。叔父于民間疾苦體察入微,于此等關乎百姓生死之律條,必有真知灼見。萬望叔父指正,侄兒翹首以盼……”

將律法改革與周王的“專業領域”和核心關切直接掛鉤,激發其參與感,將這位明哲保身的“賢王”,巧妙地拉入仁政的實踐層面。

給寧王朱權的信,則著重強調了律法修訂中關于“嚴懲誣告”、“規范邊鎮軍法”、“減輕對軍戶家屬不當連坐”等條目,字里行間充滿了對寧王統軍不易的理解和對其治軍權威的尊重:“……權王叔坐鎮大寧,統御雄師,直面強虜,軍法森嚴乃必然。然侄兒觀舊律,邊鎮軍法之中,亦有過于嚴苛、易生冤濫、反損軍心士氣之條。更有甚者,對軍戶家屬不當連坐,使前線將士有后顧之憂。侄兒所擬條目,于此多有斟酌,力求既保軍威,亦恤士卒。然侄兒深居宮闕,于邊鎮軍旅實情,終有隔膜。叔父少年英武,治軍有方,于軍法利弊,洞若觀火。懇請叔父詳閱所附條目,若有不合邊情、不利軍心之處,務請斧正!侄兒此舉,非為掣肘,實欲使前方將士無后顧之憂,能一心為國戍邊,此亦為叔父分憂也……”

將律法改革與寧王最核心的軍權、最敏感的邊鎮軍心直接關聯,既表達了對其權威的尊重,又暗示此舉是為其“分憂”,是鞏固邊疆的“善政”。試圖在這位冷漠疏離的強藩心中,撬開一條名為“共同利益”的縫隙。

而對那位曾送來三百口“斬蛟刀”、性情剛烈如火的湘王朱柏,朱允炆采取了截然不同的策略。他沒有送去律法條文,而是派出了楊溥——這位同樣性情耿介、言辭犀利、曾在城隍廟里痛斥時弊的“狂士”作為密使,持自己的親筆信,秘密前往荊州。

信很短,卻字字千鈞:

“柏王叔尊鑒:侄兒允炆頓首。前蒙叔父厚賜寶刀銳士,侄兒感念至深,亦知叔父剛烈豪邁,嫉惡如仇之心!侄兒近日上疏皇祖父,請旨寬刑省獄,廢除嚴苛律法七十三條。此舉非為示弱,實乃除苛政以安民心,去酷吏以清君側!然朝中必有奸佞,視寬刑如縱惡,必百般阻撓!侄兒深知叔父眼中揉不得沙子,最恨此等口蜜腹劍、殘民以逞之徒!侄兒特遣心腹楊溥密謁叔父,詳陳內情。楊溥性情耿介,有古俠士風,或能與叔父傾談。侄兒唯愿叔父知我拳拳之心,非怯懦,乃除積弊,固國本!他日若朝中有變,宵小作祟,侄兒仍需叔父虎威,震懾群丑!臨書切切,伏望鈞察。侄允炆再拜。”

這封信,如同一柄投其所好的匕首!將律法改革包裝成“除苛政”、“清君側”的剛烈之舉,將可能的反對者直接定性為“奸佞”、“殘民以逞之徒”,完美契合了湘王朱柏那剛烈嫉惡的俠義心腸。派遣楊溥這個“同類”密使,更是神來之筆。信中最后那句“仍需叔父虎威,震懾群丑”,既是對之前送刀行為的回應,又為其保留了一個未來“用武之地”的期許,如同一顆定心丸。這是對狂躁雙刃劍的精準安撫和重新定位。

楊溥不負所托。在荊州湘王府,這位曾在城隍廟啃窩頭的才子,以其同樣剛直不阿、言辭犀利、對民間疾苦感同身受的特質,竟與性情火爆的湘王朱柏相談甚歡,甚至引為知己。朱柏拍案大罵朝中可能的“酷吏奸佞”,對朱允炆的“除弊”之舉大加贊賞,雖對“寬刑”本身仍有些微詞,但態度已從狂躁的裹挾,轉向了一種基于“清君側”共識的、相對穩固的支持。

與此同時,朱允炆的目光,如同最警惕的鷹隼,死死鎖定了北方。一封封措辭更為懇切、禮物更為厚重、許諾更為具體的密信,如同密集的雨點,飛向鎮守北疆的谷王朱橞(宣府)、遼王朱植(廣寧)、沈王朱模(沈陽)等王府。信中除了同樣附上律法改革的副本請求“指正”,更著重強調:

寬刑省獄,尤其是放寬對“逃戶”、“流民”的嚴懲,施行招撫安置,將極大緩解邊鎮因嚴刑峻法導致的人口流失和軍民對立,有利于充實邊塞,穩固邊防。

規范邊鎮軍法,減輕對軍戶家屬的不當連坐,能使邊軍將士無后顧之憂,安心戍邊。

此舉乃太孫體恤邊鎮軍民疾苦之仁政,望諸王叔體察侄兒苦心,共固北疆屏障。

每一封信,都將律法改革與這些北方藩王最核心的邊鎮利益——人口、軍心、邊防穩定——緊密捆綁。這是對北方藩籬最直接、最務實的拉攏。

風,從北方來,帶著漠北的沙塵和刺骨的寒意。金陵城的初雪終于落下,細碎的雪花無聲地覆蓋著重重宮闕的琉璃瓦,卻掩蓋不住這座權力之城深處的暗流洶涌。

文華殿東配殿內,燭火通明。朱允炆、楊士奇、楊榮、楊溥四人圍坐,案頭攤開著各地藩王陸續發回的信函和批注。

蜀王朱椿的回信最長,字跡端方,對律法條文逐條批注,引經據典,提出了許多中肯務實的修改意見,字里行間充滿了對“仁政”的由衷支持和期許。

周王朱橚的回信則聚焦于醫藥、救荒相關律條,提出了幾條非常專業的增補建議,態度雖依舊保持距離,但參與感明顯增強。最令人意外的是寧王朱權!他雖依舊惜字如金,但在那份律法副本上,竟用朱筆在關于“嚴懲誣告”、“規范邊鎮軍法”、“減輕軍戶連坐”等條目旁,批了數個極其簡練卻分量十足的“可”字!并在回信中附了一句:“邊鎮軍民,苦法久矣。殿下仁心,權已知。”

北方諸王的回信雖言辭各異,但普遍對寬刑省獄、尤其是涉及邊鎮軍民利益的改革表達了謹慎的歡迎和支持,谷王甚至主動提出可提供宣府鎮安置流民的成功經驗供朝廷參考。

湘王朱柏則通過楊溥帶回口信:“侄兒放手去做!朝中若有奸人作梗,伯父的刀,還沒生銹!”

楊士奇撫著胡須,眼中閃爍著振奮的光芒:“殿下!諸王回應,遠勝預期!尤其寧王殿下……竟有朱批!此乃吉兆!”

朱允炆的臉上卻沒有任何輕松之色。他緩緩拿起案頭另一份由“影子”剛剛送來的、薄如蟬翼的密報。上面的字跡潦草而急促:

“燕府六騎,已至滁州!一人因馬匹倒斃,滯留驛站。余五騎……化整為零,扮作行商,混入金陵城!去向……不明!”

燭火猛地一跳,將朱允炆蒼白的臉映照得忽明忽暗。他放下密報,目光掃過案頭那些代表著藩王善意和支持的信函批注,又投向窗外沉沉的、飄著細雪的夜幕。

金陵城巨大的輪廓在雪夜中沉默著,萬家燈火如同星辰。一個年輕的刀筆小吏,剛剛結束在刑部衙門漫長的謄寫,裹緊了單薄的棉袍,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回家的積雪小巷里。他懷里揣著白天偷偷抄錄下來的、那份轟動衙門的《奏請寬刑省獄擬廢嚴苛律法七十三條議》的片段。巷口昏暗的燈籠光下,他忍不住又拿出來借著微光看了看,凍得通紅的臉上,竟不自覺地露出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充滿希冀的笑容。

“要真能廢了這些吃人的規矩……該多好……”他低聲咕噥了一句,將紙片珍惜地塞回懷里,縮著脖子,加快腳步,融入了更深沉的夜色。

而在那無邊夜色的深處,五道如同鬼魅般的身影,正循著各自不同的軌跡,悄無聲息地向著皇城的方向,潛行而來。

主站蜘蛛池模板: 桂平市| 内黄县| 迁安市| 东乡县| 南昌市| 桐城市| 梨树县| 福海县| 高要市| 新干县| 哈尔滨市| 绥滨县| 从江县| 肥城市| 定襄县| 南部县| 赞皇县| 德格县| 缙云县| 潼关县| 凌海市| 凯里市| 巴马| 赤城县| 铅山县| 商洛市| 峨边| 卓尼县| 瓦房店市| 浦县| 安龙县| 库车县| 旅游| 武川县| 休宁县| 枝江市| 佛坪县| 丹巴县| 遂平县| 平邑县| 阿尔山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