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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封:老宅

1

“下一站—西安。”

“小小快醒醒我們要到了。”媽媽輕聲叫醒了顧小小。

下了火車,又坐上了大巴,山路崎嶇,彎彎繞繞的太多了,讓顧小小和她的媽媽兩人都用頭轉向的。

“連春到了!要下的趕緊。”司機坐在最前面吆喝著。

顧小小和媽媽下了車,小舅舅早就開著摩托車等好了,東西裝車,捆好,發動,摩托車的轟鳴聲,小舅舅坐在最前面,小小的摩托車做了三個人,一路上來盤旋的山公路。

“一路過來的怎么樣啊。”風很大,小舅舅說的很大聲。

“挺好的,就是山路不習慣,我們有點暈車了。”

摩托車一路開到了進入小院的路口,道路泥濘,顧小小和媽媽下了車,走在前面,小舅舅騎著摩托,慢慢的開著,不一會兒就到了。大白狗狂吠。廚房里的飯菜香早就飄滿了山間。

歲月無聲地流淌回那座青瓦斑駁、樹影婆娑的小院——那是外公的院子,是她回到了那個,童年安放所有溫情與喧鬧的島嶼。

2

那些年,當媽媽和外公雙雙出門,家中空蕩得只剩回音,大舅舅便會默默坐到她身邊,粗笨的手指撥弄著五顏六色的珠子。他哼著不成調的曲子,聲音含混不清,卻像一道溫暖的屏障,將寂靜隔絕在外。

大舅舅總是喜歡一個人在灶頭房里待著,燒著柴火,房梁上面掛著過年要用的熏肉和臘肉,顧小小就會跑到灶頭房里陪著大舅舅說說話。

二舅舅只在年關殺豬時才現身,身影如凜冽的朔風驟然刮進院門。他常年在外經營,臉膛被風霜刻出冷硬的線條。

過年前,家家戶戶總是要殺豬的,一幫大男人在小院子里,豬的叫聲充滿了整個院子,一只大豬試圖掙脫了,但是不知方向,在院子里到處亂跑,顧小小聽到聲音,跑出去看,豬剛好從小小面前跑過,外公拉住了她,那群男人們揮刀屠豬,豬的尖嚎撕裂了清晨的寂靜,血沫濺落在積雪上,紅得刺眼。

顧小小縮在灶頭房門后偷看,被二舅舅偶然掃過的目光凍得一哆嗦——那眼神里沒有溫度,像審視一件無關緊要的物什。

外公卻只是默默的看著他們的動作,在他們吵鬧的聲音中,皺紋更深地刻進額頭。

小舅舅悄悄把顧小小拉到屋后,塞給她一塊捂在懷里溫熱的烤紅薯:“別怕,你二舅舅……性子就那樣。”

紅薯的熱氣燙著掌心,甜香彌漫,暫時驅散了前院那濃重的血腥氣和無形壓力。小舅舅的眼睛映著冬日稀薄的陽光,清亮又溫暖。

3

顧小小最愛的,是跟著小舅舅去山下的縣城。

小舅舅身形清瘦,踩動那輛舊自行車時卻異常穩健有力。山路顛簸蜿蜒,顧小小緊緊摟住他的腰,風呼呼灌進耳朵,帶著山野草木的清新氣息。

縣城集市是另一個沸騰的世界,人聲鼎沸,各種氣味混雜蒸騰。小舅舅總能準確地找到賣糖果、辣子和彩色頭繩的攤子,每次都不忘給小小買點新奇玩意兒。

他俯身挑選時,脖頸清瘦的線條顯得格外清晰。顧小小一手攥著剛買的糖果,一手被小舅舅干燥溫暖的手掌牢牢牽著。

穿行于喧囂的人潮中,如同小船被穩穩牽引著,穿行于喧騰的河流,外面世界再大再鬧,也驚擾不了她此刻內心的篤定安寧。

小舅舅的舊自行車馱回的不僅是年貨,還有小小被新奇點燃的快樂。

4

不久,外公的離世像一場突如其來的寒流,凍結了整個小院。

葬禮那日,天陰得像塊濕透的臟抹布。

在麻木的哀哭和繚繞的紙煙灰燼里茫然四顧。

顧小小看見小舅舅了。他跪在靈前添紙,瘦得幾乎脫了形,孝衣空蕩蕩地掛在身上,如同掛在一副突兀支起的骨架上。他沉默地撥弄著火盆里將熄的余燼,火星偶爾微弱地跳躍一下,映著他深陷的眼窩和緊抿的、毫無血色的唇,此刻像一根燃到盡頭、脆弱不堪的枯枝,隨時會在這沉重的悲傷里無聲折斷。靈堂里彌漫的煙灰嗆得小小喉嚨發緊,她下意識想朝小舅舅挪過去,卻被人群的哀傷和香燭的煙霧隔開了距離。

紙灰尚未落定,二舅舅便踩著院子里濕冷的泥濘,徑直走到小舅舅面前。

他臉上沒有哀戚,只有一種事務性的冷硬:“老三,爹沒了,這院子空著也是空著。我那邊地方寬展,把媽接過去。這老宅……得有個說法。”

他眼神銳利地掃過沉默的小舅舅,又瞟了一眼旁邊懵懂站著的大舅舅,“大哥這樣子,以后肯定得去養老院,省心。你一個人守著這破院子,圖啥?”

話音落地,像一塊冰冷的石頭砸進死水,激起無聲的寒意。

小舅舅緩緩抬起頭,深陷的眼窩里,那簇未熄的炭火似乎驟然熾亮了一下,又迅速黯淡下去,最終只余一片沉寂的灰燼。

他喉嚨滾動了一下,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二哥,爹……剛走。”

短短五個字,耗盡了力氣,他垂下眼,不再看任何人。

5

二舅舅的行動迅疾如刀。

沒出正月,他便不由分說地把外婆接走了。外婆被扶上那輛小卡車時,枯瘦的手死死抓住車幫,渾濁的淚無聲地爬滿臉頰的溝壑,她回頭望著小院,卻終究一個字也沒能說出來。車輪碾過院外泥濘的小路,載走了外婆和最后一點屬于過去的溫度。

幾天后,一輛陌生的、印著“陽光養老院”字樣的面包車停在院門外。

兩個穿著制服的人走進來,要帶走大舅舅。

大舅舅似乎預感到什么,驚恐地睜大眼睛,喉嚨里發出“嗬嗬”的嗚咽,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困獸,死死抱住院中那棵老梨樹的樹干,粗糙的樹皮磨破了他粗糙的手掌,滲出細小的血珠。他力氣大得驚人,誰也掰不開。

小舅舅站在堂屋門口,臉色蒼白得像院墻上的殘雪,他看著大舅舅徒勞的掙扎,嘴唇抿成一條僵直的線,身體微微顫抖著,卻終究沒有上前一步。

顧小小躲在窗后,心被那絕望的嗚咽撕扯著,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媽媽走上前將她抱在懷里。

最終,是二舅舅鐵青著臉上去,用了蠻力,硬生生掰開了大舅舅緊抱樹干的手。

大舅舅被拖上了車。

小舅舅慢慢走過了出來,車子開遠了,他在車子后面靜靜的看著。

老宅徹底空了。

小舅舅成了這偌大院落里唯一的主人。

顧小小跟著媽媽離開了村子,心卻像系了根線,遙遙地牽在那座寂靜的小院里。

每次回去,都感覺小舅舅更沉默、更瘦削一分。他依舊種著院前那一小片地,侍弄著外公留下的那頭日漸衰老的黃牛。牛棚的氣味、泥土的氣息、灶膛里柴草燃燒的煙火氣……

這些曾經充盈院落的活氣,似乎也隨著小舅舅生命的緩慢流逝而日漸稀薄。

他坐在門檻上,望著空蕩蕩的院子和遠處沉默的山巒,眼神空洞得如同廢棄多年的古井。時間在這里,仿佛成了那老黃牛遲緩沉重的咀嚼,漫長而滯澀,一點點啃噬著僅剩的光陰。

6

那年的冬天來得格外早,也格外酷烈。

媽媽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是村里人打來的,聲音急促而沉重。她們冒著風雪趕回小院時,院門虛掩著。推門進去,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氣撲面而來,比外面的風雪更冷。

屋里冷得像冰窖,只有那頭臥在冰冷牛棚里的老黃牛,發出了一聲悠長而悲涼的哀鳴,在死寂的院落里回蕩,撞得人心口生疼。

小舅舅永遠的留在了外公的身邊。

小舅舅的葬禮簡單得近乎潦草。

顧小小在清理那間冰冷空寂的屋子時,在炕席下摸到一個硬硬的東西。抽出來,是一個裹了好幾層防潮油紙的舊本子。

她顫抖著手打開,里面夾著的,正是外公那份泛黃的房產證。

在房產證的內頁,有一行小舅舅用鉛筆寫下的、力透紙背的字跡:“爹,院子在,根就在。我守著,安心。”

字跡深深嵌入紙纖維里,像刻下的誓言。

顧小小的淚水終于決堤,滾燙地砸落在那些墨色凝重的字跡上。

原來小舅舅沉默守護的,從來不只是幾間風雨飄搖的老屋,而是一份沉甸甸的、對逝去父親的承諾,是一個風雨飄搖的家最后未曾傾覆的象征。

多年后一個深秋,顧小小獨自踏上了歸程。

通往老宅的小路幾乎被荒草吞沒。

推開那扇朽壞不堪、吱呀作響的院門,眼前是一片荒蕪的廢墟。斷壁殘垣隱沒在齊腰深的枯草中,唯有那棵虬枝盤曲的老梨樹還在,枝頭掛著幾個干癟發黑的果子,在蕭瑟的風里輕輕搖晃,如同歲月垂掛的淚滴。

她慢慢走進坍塌的堂屋舊址,目光掃過積滿厚厚灰塵的角落,忽然定住了。

在傾倒的灶臺碎磚旁,她蹲下身,小心地拾起柴火,走到院子里,那棵樹被風吹打著,一顆凝固的淚,映照出舊日陽光的碎片——大舅舅笨拙的哼唱,他的陪伴,二舅舅刀鋒般冰冷的眼神,小舅舅清瘦脊背上傳來的溫熱與堅定,外公看殺豬是的沉默……所有離散的音容,所有被時光碾碎的愛與痛,都在這一瞬間,透過掌中這微小的、蒙塵的斑斕,洶涌地復活過來。

她攥緊了那張泛黃的相片,那是過年時拍攝的,所有人都還在,大家笑的都很開心。

抬眼望向院中那棵孤獨的老梨樹,深秋的風穿過它空疏的枝椏,發出嗚嗚的低咽,如同一聲穿越漫長時光、終于抵達的嘆息。

原來有些人,有些地方,從未真正離開。

他們只是換了一種方式,沉甸甸地活在了我們記憶的土壤里,成為我們靈魂深處,那處永遠無法被風雨徹底抹平的印痕。

作者努力碼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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