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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商股困境

19世紀末的中國,如同風雨中飄搖的孤舟,正處于歷史轉折的動蕩前夜。自 1840年鴉片戰爭的炮火轟開國門,《南京條約》《馬關條約》等一系列不平等條約如沉重枷鎖,不僅讓中國喪失關稅自主權,更打開了列強傾銷商品的通道。長江沿岸的通商口岸里,懸掛米字旗、星條旗的商船晝夜穿梭,船艙里堆積如山的洋紗洋布,裹挾著工業革命的廉價優勢,以排山倒海之勢涌入中國市場。

傳統紡織業首當其沖,遭遇前所未有的危機。江南水鄉曾是“家家機杼聲”的紡織盛地,此時卻一片蕭索:蘇州、杭州的織機銹跡斑斑,揚州的染坊門可羅雀。海關統計數據如泣血的控訴——光緒年間,洋紗進口量從 1870年的 10萬擔激增至 1893年的 180萬擔,平均每年以 17%的速度狂飆。白銀如同決堤之水,源源不斷流向海外,僅 1892年就外流超過 2300萬兩。無數依靠紡織為生的家庭作坊主,捧著典當織機的碎銀老淚縱橫;鄉間農婦對著堆在墻角賣不出去的土布長吁短嘆,被迫拆毀祖傳的紡車。

在這樣的時代困局中,張謇,這位出身南通書香門第的狀元郎,毅然棄官從商。他目睹通州棉農守著優質棉花卻賣不上價,看見婦女兒童因失業在街頭乞討,深感“實業不振,則國本不立”。懷著“實業救國”的理想,張謇奔走于南通、上海、江寧之間,試圖以創辦大生紗廠為突破口,打破洋貨壟斷,走出一條民族工業的自強之路。

當時的中國企業形態,以官督商辦為主流模式。這一模式脫胎于晚清“求富”的洋務運動,看似是官府與民間資本的攜手共進,實則暗藏權力與資本的畸形博弈。自 1872年李鴻章創辦輪船招商局起,官督商辦企業如雨后春筍般涌現,張之洞主導的漢陽鐵廠更是集大成者。這些企業表面上掛著“官商合作”的金字招牌,實則如同被官府套上枷鎖的駿馬——官府憑借行政權力深度介入企業運營,從采購設備到產品定價,商人不過是被架空的提線木偶。

翻開塵封的檔案,可見觸目驚心的權力掠奪:官府將企業視為“提款機”,挪用資金填補財政窟窿已成慣例,攤派勒索的名目更是花樣百出。商人雖傾家蕩產投入真金白銀,卻連最基本的經營決策權都被剝奪,利潤在官府、衙門胥吏與買辦的層層盤剝下所剩無幾。1883年的上海機器織布局堪稱典型,官方先是以“助餉”為名強征苛捐雜稅,后又強行提高紡織品厘金,致使產品成本飆升,最終在洋布傾銷與官府壓榨的雙重打擊下走向虧損;1893年的湖北織布局更顯荒誕,官府為填補甲午戰敗后的財政缺口,強行抽調企業流動資金,導致工廠因原料短缺被迫停工,機器蒙塵生銹,數千工人流離失所。

這些血淋淋的教訓,在滬上商人的茶余飯后口口相傳,漸漸化作刻在心底的恐懼。當張謇帶著大生紗廠的招股書叩響滬上富商的門扉時,迎接他的不僅是狐疑的目光,更是官督商辦陰影下揮之不去的信任危機。那些曾在官商合辦企業中折戟沉沙的商人們,早已將“與官共商”視為畏途,這無疑為大生紗廠的商股招募,埋下了隨時可能引爆的定時炸彈。

張謇出身南通書香門第,自幼熟讀經史子集,在青燈黃卷中浸染出深厚的儒學功底。他的科舉之路布滿荊棘:從 16歲踏上考場,歷經 26載沉浮,五入江南貢院,直至 1894年,41歲的張謇才在慈禧太后六十大壽特開的恩科中高中狀元。然而朝堂之上,甲午戰敗的屈辱尚未消散,張謇站在紫禁城金鑾殿的丹陛之下,望著斑駁的宮墻,心中翻騰的卻是家鄉南通江邊堆積如山的棉包。

這座長江北岸的古城,素有“棉都”美譽,每到秋收時節,潔白的棉朵鋪滿阡陌,卻因本地紡織業凋敝,只得低價銷往上海口岸。百姓們望著商船載走自家種植的棉花,轉身又用微薄的收入購買價格數倍于成本的洋布,這種荒誕的經濟怪圈刺痛著張謇的良知。更令他難以釋懷的是父親臨終前攥著他的手,氣若游絲卻字字千鈞:“讀書不為做官,當為萬民謀生計。”

在“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時代桎梏下,張謇的選擇無異于驚世駭俗。當他在《代鄂督條陳立國自強疏》中提出“實業救國”主張時,翰林院同僚嗤笑他“有辱斯文”,地方士紳聯名彈劾他“棄本逐末”。但張謇頂著“士林敗類”的罵名,毅然變賣祖產,奔走于南通、上海之間,在狼山腳下豎起“大生紗廠”的木牌。暮色中,他撫摸著“樞機之發動乎天地”的廠訓匾額,耳畔回響的不僅是揚子江的濤聲,更是一個傳統士大夫向時代發出的振聾發聵的吶喊。

光緒二十三年深秋的南通,寒意裹挾著長江的濕冷氣息,如無形的巨網籠罩著狼山腳下的唐家閘。暮色中的狼山輪廓模糊,恰似一尊沉默的巨人,冷眼旁觀著江邊碼頭上堆積如山的生絲。那些泛著象牙光澤的蠶絲,在潮濕的空氣中漸漸蒙上灰影,每一根絲線都纏繞著張謇與商股糾葛的困局——自去年招股以來,承諾的銀錢半數未到賬,而英國怡和洋行的商船已在吳淞口虎視眈眈,隨時準備低價掠走這批滯銷貨物。

街邊的茶棚里,老人們圍坐在竹椅上,捧著粗陶大碗,啜飲著碧青的狼山云霧茶,用吳語聊著家長里短。“聽說狀元公的紗廠又要停工?”“上海那幫爺叔精得很,投了錢卻要按洋人的規矩管賬……”茶碗碰撞聲中,議論如江潮時起時伏。遠處的街巷中,賣麥芽糖小販清脆的銅鑼聲,引得孩童們追著跑,糖絲在空中拉出的銀線,轉瞬便被寒風吹散。吊腳樓的木梁在江風中發出吱呀的呻吟,與岸邊漁船上飄來的漁歌小調交織在一起,卻難掩曲調里藏著的憂慮,漁民們知道,紗廠若倒,來年漁網的麻線怕是要漲三倍價錢。

張謇裹緊狐皮大氅,站在碼頭上,腳下的青石板沁著刺骨的寒意,仿佛將他的血液都要凍住。他凝視著遠處煙囪里冒出的寥寥青煙,在灰蒙蒙的天空中很快消散不見,那是大生紗廠僅存的生機。街邊店鋪的幌子隨風飄動,藍印花布、竹編器具等南通特產琳瑯滿目,卻難掩市井間的幾分蕭條。布莊老板正將褪色的價簽撕下重貼,當鋪門口排著長隊,幾個農人抱著織機零件當掉換米,這一幕幕如同利刃,剜著張謇的心。他握緊腰間的算盤珠,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心中反復盤算著如何說服那些觀望的股東——這不僅是挽救紗廠,更是守住南通實業救國的火種。

“張先生,上海發來的急電。”隨從舉著油燈湊近,潮濕的空氣裹著霉味撲面而來,燈芯在黃銅燈盞里發出細微的噼啪聲。昏黃的光暈里,張謇看見羊皮紙上的字跡在跳動的光影里忽明忽暗——那是大生紗廠滬董潘華茂的蠅頭小楷,力透紙背卻難掩焦灼:“商股認繳不足三成,滬商觀望日甚,速來面議。”話音未落,油燈突然爆出個燈花,滾燙的火星精準地濺在“觀望”二字上,瞬間燙出焦黑的小洞,仿佛將滬商們諱莫如深的顧慮灼穿了紙面。

這已經是本月第三封催命符般的電報。窗外的濠河泛著冷光,倒映著南通城零星的燈火,而張謇案頭的算盤珠子已被撥得發燙。兩江總督劉坤一允諾將擱置在上海的 40,800錠“官機”作價 50萬兩入股大生紗廠,看似解了燃眉之急,實則像把雙刃劍懸在頭頂。滬上茶樓里,茶碗碰撞聲中流傳著這樣的議論:“官股占比過半,日后盈虧還不是朝廷一句話?”“那批銹跡斑斑的舊機器,分明是朝廷甩包袱的爛攤子!”這些疑慮如梅雨時節的霧氣,在十里洋場的商號間彌漫不散。

張謇攥著《廠約》《章程》跑遍滬上錢莊,在八仙桌前掰開揉碎地解釋“紳領商辦”的新意,甚至將賬本攤開,指著密密麻麻的收支明細逐條說明。可那些精明的商人只是搖著折扇,用吳儂軟語打著太極:“張大人的抱負我們敬佩,只是這世道……”話未說完,便端起茶盞,用茶蓋撥弄著浮沫,將未盡之言都隱入了裊裊茶香。

次日清晨,張謇裹緊藏青緞面夾襖登上客輪。船艙內煤油燈搖曳不定,霉味混著廉價煙草的辛辣直沖鼻腔,幾名穿陰丹士林長衫的商人正圍坐在油膩的木桌旁推牌九,銀元相撞的脆響在狹窄空間里格外刺耳。他貼著舷窗坐下,江風裹挾著黃浦江特有的腥氣撲面而來——渾濁江面上漂浮著菜皮、破布,滿載生絲的帆船與噴吐黑煙的火輪交錯而行,汽笛轟鳴中,岸邊租界的哥特式鐘樓正將時針撥向八點。

甲板震顫著靠岸時,外灘海關大樓的銅鐘恰好敲響。張謇踩著跳板踏上濕漉漉的碼頭,瞬間被裹挾進人流的漩渦。南京路兩側,巴洛克風格的洋行與中式茶樓比肩而立,櫥窗里瑞士懷表折射著五彩燈光,法國香水的芬芳與生煎包的焦香糾纏不散。報童們攥著油墨未干的報紙,尖細的嗓音穿透喧鬧:“快看快看!江南制造局又鬧工潮嘞!“人力車夫們赤著胳膊在石板路上疾跑,車輪碾過積水濺起細碎水花,他們口中的吳儂軟語與街邊留聲機里飄出的西洋爵士樂,在晨霧中編織成獨特的市井交響。轉角處,匯豐銀行門前的銅獅冷眼注視著一切,印度巡捕的紅頭巾在林立的廣告牌間時隱時現,與西裝革履的買辦、挎著竹籃的小販共同勾勒出這座城市光怪陸離的輪廓。

上海外灘,三馬路大生滬局的議事廳里,氣氛比南通的秋風更冷。雕花銅胎座鐘滴答作響,時針剛過巳時三刻,紅木八仙桌上的蓋碗茶卻早已涼透。窗外,鐵輪馬車碾過碎石路面的轱轆聲、黃包車夫的吆喝聲,裹挾著留聲機里飄出的西洋小調,透過嵌著彩色玻璃的花窗鉆進來。街邊百貨公司的櫥窗內,英國曼徹斯特的細洋布、日本大阪的印花綢,在煤氣燈的映照下泛著冷光,像無聲嘲笑的眼睛。

潘華茂將一疊賬本推到張謇面前,藍布封面上“大生滬局商股募集明細“的燙金字已被摩挲得發暗。攤開的宣紙賬簿上,墨跡未干的數字刺得張謇眼睛生疼:原定 50萬兩商股,目前僅募得 15萬兩,其中半數還是他自掏腰包和向親友籌措。潘華茂點燃水煙袋,青銅煙鍋吞吐間,氤氳的煙霧在狹小的房間里織就灰色羅網,“季直兄,“他磕了磕煙鍋里的灰燼,“滬上商人現在是驚弓之鳥。江南制造總局作價二十萬兩的舊官機,擱市面上連零頭都賣不到。這好比拿古董行的贗品當官窯賣,誰肯把真金白銀往火坑里扔?“

張謇猛地站起身,案頭的《農工商學報》被帶得簌簌作響,最新一期頭版“設廠自救論“的鉛字在顫抖中模糊。他骨節分明的手指重重叩擊桌面:“諸位難道沒看見?去年海關冊上白紙黑字——洋紗每年進口三千萬兩白銀!咱們南通的棉花運到上海,織成布再賣回來,中間差價全便宜了洋人!辦紗廠不僅是生意,更是救國!“

話音未落,角落里傳來冷笑。戴著金絲眼鏡的浙江商人慢條斯理轉動著翡翠扳指:“張先生的家國情懷令人欽佩,可我們商人只認真金白銀。官股占了六成,將來利潤分配如何保證?萬一衙門伸手要報效,咱們這些小股東豈不是竹籃打水?“窗外突然下起了細雨,雨絲拍打著玻璃,將外灘的繁華景象暈染得模糊不清。黃浦江面霧氣升騰,遠處英商怡和洋行的鐘樓在雨幕中若隱若現,街道上的行人撐起油紙傘,宛如一幅流動的水墨畫,卻掩不住空氣中愈發凝重的火藥味。

爭論聲此起彼伏時,張謇瞥見窗外黃包車夫拉著個戴瓜皮帽的身影匆匆而過——是盛宣懷的親信。他心里“咯噔”一下:莫非盛宣懷在暗中使絆?盛宣懷作為洋務運動的重要人物,掌控著諸多官督商辦企業,在上海紡織業更是獨占鰲頭。去年他主導的上海紡織局因官商矛盾瀕臨破產,如今大生紗廠若成,勢必威脅其在江南紡織業的地位。此時,街道上的路燈次第亮起,昏黃的燈光下,行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在潮濕的石板路上搖曳,路邊的小吃攤上,飄出小籠包、生煎包的香氣,與雨水的味道混在一起。

當晚,張謇輾轉難眠。月光透過旅館雕花窗欞,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樓下的弄堂里,傳來賣夜宵小販的吆喝聲,吳儂軟語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桂花赤豆湯——白糖蓮心粥——”弄堂口,幾個婦人圍坐在一起,一邊納鞋底,一邊用滬語聊著家長里短。他披衣起身,鋪開宣紙,提筆寫下:“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墨跡未干,窗外突然傳來急促的敲門聲。開門一看,竟是南通本地士紳沈敬夫,渾身濕透,發梢還滴著水,衣服上沾著南通特有的泥土氣息,顯然是日夜兼程趕來。

“季直兄,不好了!”沈敬夫喘著粗氣,“通州商會那幫人聽了上海的風言風語,原本答應的認股全變卦了!”張謇手中的毛筆“啪嗒”掉在宣紙上,墨汁在“堅勁”二字上暈染開來,宛如一片烏云。此時,窗外的雨越下越大,雨點打在屋檐上,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響,仿佛也在為他的困境而嘆息,弄堂里的積水倒映著路燈的微光,泛起細碎的漣漪。

次日,張謇決定破釜沉舟。他召集滬局董事,提出一個驚人方案:將官機與商股分開,官股由官府派員監督,商股單獨核算,盈虧自負。“我張謇以個人名義擔保,若商股虧損,先從我薪水中扣除!”此言一出,議事廳鴉雀無聲。潘華茂捻著胡須沉吟良久:“季直兄氣魄過人,但如此一來,風險全壓在你一人身上......”這時,窗外的雨漸漸停歇,一縷陽光穿透云層,灑在上海的街道上,卻照不進這間充滿凝重氣氛的議事廳,街道上的行人又多了起來,小販們的叫賣聲再次熱鬧起來。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喧鬧聲。賬房先生滿頭大汗沖進來:“張先生,蘇州商務局來人了!說愿意認購 10萬兩商股,但......”“但什么?”張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他們要求紗廠盈利后,優先供應蘇州織造局布料,價格要比市價低兩成。”空氣瞬間凝固。這條件無異于飲鴆止渴,可眼下若拒絕,紗廠恐怕連開工都成問題。張謇的太陽穴突突直跳,眼前浮現出南通棉農們期待的眼神,還有唐家閘那片已經平整好的廠房地基。“答應他們。”他的聲音低沉卻堅定,“但要寫明,三年后價格按市場行情調整。”此時,街道上重新熱鬧起來,車水馬龍的喧囂聲透過窗戶傳進來,與議事廳內壓抑的氣氛形成鮮明對比,街邊的茶館里,又響起了評彈藝人悠揚的琵琶聲和軟糯的唱腔。

黃浦江畔的汽笛聲裹著梅雨時節的濕氣,在上海十六鋪碼頭回蕩。當張謇四處奔走招股的消息順著蘇州河傳到寧波會館時,寧波幫巨擘嚴信厚正用青瓷茶盞輕叩紅木茶案,沉吟半晌后,命管家修書一封:“告知南通張公,三日后辰時,我欲親往唐閘查看紗廠地基。“與此同時,南通狼山腳下的鹽商宅邸里,青銅燈盞在青磚地上投下搖晃的影子,幾個頭戴瓜皮帽的老者圍坐在八仙桌旁,將算盤撥得噼啪作響,“聽說張季直允諾官股六厘保息?““不知紗錠每日能出多少布?“私語聲混著蟋蟀鳴叫,在雕花窗欞間時隱時現。

然而,當張謇在大生紗廠地基上豎起第一根立柱,工人們夯土的號子聲里突然傳來噩耗。盛宣懷的親信帶著總督衙門的公文,乘著綠呢大轎直抵工地。來人抖開黃絹文書,聲調里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張大人,南洋大臣鈞諭,官機作價需增至五十萬兩。機器自滬運通三年,每日養護銀錢均未核算,這十萬兩,不過是最底限的補價!“文書上朱紅大印在烈日下刺得人睜不開眼,張謇攥著文書的手微微發顫,遠處運沙的木船正逆著潮水艱難前行,桅桿上的風帆被江風撕扯得獵獵作響。

張謇連夜趕往南京,在總督衙門求見劉坤一。寒風中,他在儀門外等了整整三個時辰,靴底都結了冰。南京城古老的城墻在夜色中顯得陰森而厚重,城樓上的燈籠在風中搖晃,投下詭異的光影。終于見到劉坤一時,這位封疆大吏正在批閱奏折,頭也不抬地說:“杏蓀(盛宣懷)的意思,本官也不好駁回。張謇啊,辦廠不易,你要懂得變通。”

張謇撲通一聲跪在青磚地上:“大帥!官機作價關乎紗廠生死。盛宣懷此舉,分明是要卡死大生!”劉坤一放下朱筆,目光在張謇身上停留片刻:“這樣吧,作價之事容后再議。你先回去,好好安撫股東。”從南京返回南通的路上,張謇病倒了。高燒不退的夜里,他時而看見父親慈祥的面容,時而聽見紗錠飛轉的轟鳴聲。恍惚間,他抓住守在床邊的沈敬夫的手:“敬夫,就算傾家蕩產,這紗廠也要辦起來......”

寒風裹著藥香在病榻前縈繞,張謇咳著血沫仍緊攥商會往來信函。待高熱稍退,他即刻支起病體,命人將南通、上海、蘇州三地商會代表的名單鋪展案頭。泛黃信箋上,他以顫抖的筆觸寫就千字長函,歷數紗廠興衰與地方經濟命脈相連,又援引《申報》刊載的洋紗傾銷數據,字字泣血:“諸君請看海關年報,滬上洋紗輸入量三年激增七倍,若不速起自強實業,吾輩商民將永為西人魚肉!“

與此同時,他在病榻邊架起文房,用鎮紙壓著布滿藥漬的稿紙,逐字推敲《廠約》修訂版。油燈將他的影子投在墻上,隨著筆尖沙沙作響,新條款在宣紙上漸漸浮現:“官股只按年取息,不得干預廠務;商股代表可列席董事會議,共商經營大計“——這些條款,是他與官派督辦數十次舌戰的心血結晶。

最艱難的是籌措流動資金。隆冬深夜,張謇站在祖宅天井里,望著飛檐下懸著的冰凌,突然想起幼年在此誦讀《鹽鐵論》的場景。他輕撫青磚墻上斑駁的家訓,轉身對管家說:“把地契和房契都取來。“當典當行掌柜將五錠大銀拍在桌上時,老管家望著東家單薄的棉袍,偷偷抹起了眼淚。

光緒二十四年春寒料峭,張謇倚在紗廠籌建處的雕花窗前,指尖反復摩挲著認購賬簿。當最后一筆來自寧波幫的兩萬兩白銀入賬,他終于長舒一口氣,50萬兩的數字在晨霧中微微發亮,窗外的梧桐樹正吐出嫩綠的新芽,卻不知這看似圓滿的結局,暗藏著更深的危機。

開工那日,唐家閘鑼鼓喧天。南通的天空格外晴朗,陽光灑在嶄新的廠房上,機器的轟鳴聲打破了小鎮的寧靜。遠處的狼山在陽光下輪廓清晰,仿佛在為這座新生的紗廠祝福。街道上,人們穿著藍印花布制成的新衣,舞龍舞獅隊在鞭炮聲中穿梭,鑼鼓聲、喝彩聲震天響。張謇站在廠房前,看著工人們忙碌的身影,眼眶不禁濕潤了。這一路走來,歷經千難萬險,無數次瀕臨絕境,卻憑著一股韌勁兒挺了過來。他知道,這只是開始,前方還有更多挑戰等著大生紗廠,等著中國的民族工業。

然而,商股困境留下的隱患并未消除。賬房先生剛剛呈上的流水簿里,股東撤資的批注密密麻麻,像極了梅雨季節里霉變的棉絮。官場上,兩江總督衙門新換的文案師爺,正拿著紗廠章程逐字推敲,那些打著“振興實業”旗號的文書,字里行間藏著隨時收緊的繩索。上海洋行的紗價一日三變,日本商船載著質優價廉的洋紗,正沿著長江水道逆流而上,蠶食著南通本地的市場份額。

張謇立在唐家閘紗廠的棧橋上,鐵鑄般的拳頭深深陷進掌心的紋路里。暮色中的長江翻涌著碎金般的浪沫,萬噸巨輪鳴著汽笛從下游駛來,攪碎了江面倒映的張謇佝僂身影。他忽然想起十年前在翰林院當差時,同僚們圍爐夜話,談論的都是《海國圖志》里的奇談;如今站在實業救國的灘頭,卻要獨自面對潮水般涌來的洋商與暗流涌動的官場。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他的聲音被江風撕成碎片,混著遠處狼山傳來的暮鼓聲。幾個漁夫正收著撒在蘆葦蕩里的漁網,他們的木船在漩渦中搖晃,漁歌里“咿呀”的尾音,和著紗廠蒸汽機的轟鳴,在潮濕的江面上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對岸紗錠轉動的聲響穿透薄霧,與江水的嗚咽交織,仿佛在訴說著民族工業的艱難與不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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