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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紳領商辦

黃浦江面的霧氣還未散盡,盛宣懷的官轎已碾過外灘青石板路。轎簾縫隙里,他瞥見工部局大樓尖頂刺破云層,金絲眼鏡后的瞳孔微微收縮——洋行林立的上海灘,每一根石柱都在訴說著白銀的重量。這是光緒二十一年(1895年)深秋,朝廷下旨允許民間設廠的消息剛傳開,盛宣懷卻收到了來自南通張謇的密函。

張謇的信箋帶著長江北岸的濕潤氣息,宣紙上的云紋在燭火下若隱若現。狼毫筆力透紙背,墨跡卻在受潮的纖維間暈染開來,如同他心中那團愈燃愈烈的實業之火:“杏蓀兄鈞鑒,滬上官機閑置三載,銹跡恐已蝕入筋骨。若以紳領商辦之法盤活,既可解朝廷財政之困,又能開實業救國之先河……”信尾“張謇頓首”四字,被燭淚灼出焦痕。

盛宣懷將信紙往銅火盆里一擲,火舌貪婪地舔舐著泛黃的宣紙。“紳領商辦”四個字在烈焰中蜷曲變形,化作灰燼時,仿佛聽見江南制造總局的汽笛在記憶深處嗚咽。作為李鴻章最器重的洋務派干將,他比誰都清楚這批價值 50萬兩的紡織機意味著什么——那是朝廷在上海機器織布局破產后,用官銀堆砌的最后工業遺產,是懸在洋務派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更是扎在傳統官辦體系里的一根刺。

“老爺,張謇求見。”管家的通報打斷了盛宣懷的思緒。前廳傳來木屐叩地聲,43歲的張謇身著藏青長衫,腰間系著褪色的藍布汗巾,與盛宣懷玄色織錦馬褂形成刺眼對比。兩人在《馬關條約》簽訂后首次會面,空氣中浮動著比黃浦江水更濃重的膠著。

“張季直(張謇字季直)倒是好算計。”盛宣懷轉動翡翠扳指,“官機本是朝廷資產,你一介舉人,憑什么說‘紳領商辦’?”張謇手指撫過八仙桌裂痕,聲音沉穩:“杏蓀兄可知通州棉田萬畝,卻要將棉花運往印度,換回洋布?這官機若能在通州落地,不出十年,必能奪回利權。”他突然掀開茶碗,蒸騰熱氣模糊了盛宣懷的面容,“再者,滬上紗廠競爭慘烈,你我若能南北分辦,豈不比困守一城更有勝算?”

這番話正中盛宣懷下懷。上海紡織業已被洋行和洋務派企業瓜分殆盡,而南通地處長江三角洲,正是優質棉花產區。但讓他猶豫的是“紳領”二字——張謇雖頂著狀元頭銜,終究是地方士紳,若讓其掌握官機,無異于將朝廷產業拱手相讓。

“合領可以,分辦也行。”盛宣懷突然起身,踱步到落地窗前,“但每錠紗機作價必須按原價七成計算,且滬廠所得利潤,官股要占六成。”張謇瞳孔驟縮,這分明是要將他的通州紗廠變成上海分廠的原料基地。兩人僵持間,窗外突然傳來汽笛長鳴,一艘英國商船正緩緩駛入黃浦江,船舷濺起的浪花在陽光下泛著刺目的白。

張謇站在招商局碼頭,望著江面上穿梭的汽輪,袖口被江風吹得獵獵作響。這場與盛宣懷的談判已持續整整三個月,他在隨身攜帶的《柳西草堂日記》扉頁寫下“與虎謀皮“四字,墨跡被冷汗暈開,又被反復翻看得發皺。上海道臺衙門的雕花銅盆里,炭火燒得噼啪作響,盛宣懷倚著紫檀太師椅,指尖叩擊著黃楊木茶案,當他吐出“官機必須分作兩部分,各領 25萬兩紗錠“時,張謇的金絲眼鏡閃過一道冷光——這或許就是破局之機。

當夜,張謇裹緊灰布棉袍沖進法租界郵政局,在昏黃的煤油燈下奮筆疾書。鋼筆尖在毛邊紙上沙沙游走,他援引《周禮》中“以九職任萬民“的古訓,又列舉日本大阪紡織會社的成功案例,力陳“南北呼應振興實業“的必要性。信箋用火漆封印時,窗外的更夫剛敲過三更,江對岸的海關鐘樓傳來沉悶的報時聲。

1896年春,南京總督衙門的游廊下,紫藤花垂落成紫色瀑布。劉坤一戴著玳瑁老花鏡,在紅木案幾前來回踱步,兩份計劃書在宣紙上展開:盛宣懷的方案用蠅頭小楷密密麻麻寫滿十二頁,鈐著輪船招商局朱紅大印,字里行間滲透著“官督商辦“的強硬;張謇的折子則用蒼勁行書寫就,字里行間透著士紳特有的風骨,主張以地方精英主導實業,官府僅參與分紅。劉坤一突然撫掌大笑,花白胡須不住顫動:“杏蓀要權,季直要利,何不各取所需?“他蘸飽狼毫,在兩張紙間揮毫寫下“合領分辦,各負盈虧“八個魏碑體大字,又指著案頭的《易經》批注:“通州紗廠,就叫'大生'吧,取'天地之大德曰生',也算應了圣人教誨。“案頭的銅香爐升起裊裊青煙,將墨跡暈染得愈發厚重。

消息傳到南通,張謇站在狼山之巔,望著長江奔流入海。他深知,這個“紳領商辦”的模式,既是對傳統官辦企業的突破,也是將士紳力量注入近代工業的大膽嘗試。然而,當他開始招募商股時,現實的冷水卻當頭澆下。

“狀元老爺辦廠?不如捐座文廟實在!”南通城最富有的鹽商王三泰,斜倚在鑲螺鈿的太師椅上,翡翠煙嘴在他指間明明滅滅。張謇第三次踏入王家宅邸時,正撞見王三泰將賬房先生呈上的西洋鐘表把玩得咯咯作響,“季直兄,你看這自鳴鐘,洋人搗鼓的玩意兒就是精巧。可咱們南通祖祖輩輩靠曬鹽販布,哪懂什么紡紗機器?”管家捧著茶盤的手微微發抖,青瓷茶盞磕在紅木幾上,發出細碎的脆響。

張謇并未氣餒,轉身叩響了典當行老板吳寶善的門。吳寶善的金絲眼鏡滑到鼻尖,賬本上密密麻麻的銀錢往來讓他瞇起眼睛:“張大人,不是我駁您面子。您說這機器一響,就能生金蛋?可去年那蘇州來的絲綢廠,投了五萬兩銀子,如今連廠房都抵給洋人了。”他忽然壓低聲音,“聽說盛宣懷在上海辦廠,那可是朝廷有人,您......”話音未落,張謇已拂袖而去,長衫下擺掃落案頭的算盤珠,噼里啪啦滾落滿地。

然而,轉機往往在絕境中悄然出現。張謇的好友沈敬夫帶著幾個面色黝黑的漢子,在南通城最熱鬧的南大街擺起了宣講臺。沈敬夫敲著銅鑼扯開嗓子:“鄉親們!咱們種的棉花,運到印度紡成紗,再高價買回來做成衣裳。這中間的銀錢,都讓洋人賺去了!張狀元要辦紗廠,就是要把這錢袋子攥在咱自己手里!”人群中,挑著棉花擔子的老農李阿福抹了把汗:“沈老板,俺們泥腿子沒銀子,拿棉花入股成不?”沈敬夫一拍大腿:“成!十擔棉花算一股!”

消息傳開,南通周邊村鎮沸騰起來。海門鎮的鄉紳周扶九,將祖上傳下的田契拍在張謇面前:“季直,我信你!這三百畝良田,換大生的股份!”而在南通師范學堂的教室里,張謇的學生們自發組織募捐,十六歲的陳開甲掏出攢了半年的壓歲錢:“先生,這是我要去上海買書的錢,您拿去辦廠!”

即便如此,資金缺口仍高達 10萬兩。隆冬深夜,張謇在書房來回踱步,墻上“實業救國”的匾額在油燈下忽明忽暗。案頭放著盛宣懷派人送來的密信,字里行間暗藏吞并之意。張謇咬咬牙,打開樟木箱,取出那件曾在紫禁城受封時穿的狀元袍。錦緞上的金線在月光下泛著冷光,他想起殿試時光緒皇帝期許的眼神,想起南通棉農皸裂的雙手,將袍子塞進布包,轉身走向當鋪。

當鋪掌柜舉著燈籠細細打量,金絲眼鏡后的眼睛突然發亮:“這可是御賜之物!不過......如今朝廷式微,這玩意兒,頂多換八千兩銀子。”張謇攥緊拳頭,指甲幾乎掐進掌心:“一萬兩,我要現銀。”兩人僵持間,門外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沈敬夫帶著一群人沖了進來,為首的竟是南通商會會長徐靜仁。徐靜仁將一張銀票重重拍在柜臺上:“張狀元,這是我們連夜湊的兩萬兩!大生紗廠,算我們一份!”

1899年 5月 23日,大生紗廠的煙囪第一次冒出青煙。當第一縷棉紗從機器中吐出時,張謇撫摸著滾燙的錠子,淚水奪眶而出。人群中,王三泰悄悄摘下翡翠煙嘴,望著轟鳴的機器喃喃自語:“這狀元郎,還真成了事......”而在紗廠門口,李阿福挑著新收的棉花,笑得露出缺了門牙的嘴:“俺的棉花,這回可不用遠渡重洋嘍!”

大生紗廠投產后,張謇以前瞻性的國際化視野擘畫經營藍圖。他摒棄傳統作坊式建筑,參照西方工業化廠房標準,在南通唐家閘建造起兼具實用性與現代感的紅磚廠房,高聳的煙囪與規整的車間構成當時罕見的工業景觀。設備引進方面,張謇不惜重金從英國曼徹斯特引進最新型號的環錠紡紗機與蒸汽動力裝置,這些精密器械的轟鳴聲,標志著中國紡織業向機械化生產的重大跨越。為確保技術領先,他以優厚待遇聘請日本紡織專家豐田信夫、英國工程師湯姆森駐廠指導,同時選派青年技術骨干赴日研修,形成中外技術交融的創新格局。

在企業制度建設上,張謇大膽突破傳統商業模式,率先采用股份制辦廠,建立起規范的法人治理體系。他親自主持制定《大生紗廠廠約》,明確劃分股東會、董事會權責,確立“股權平等、按股分紅”原則,還開創性地設置稽查員監督財務運行。1904年,“魁星”商標在南洋勸業會上正式注冊,以北斗魁星圖案象征紡織技藝登峰造極,迅速打開國內外市場。通過發行股票吸納社會資本,張謇成功將大生紗廠打造成近代股份制企業的典范。

從 1899年投產到 1921年,大生紗廠累計獲利白銀 1600多萬兩,創造中國紡織史上的多項紀錄:它是第一家采用股份制的民族紡織企業,第一個擁有自主商標的紡織品牌,也是最早實現機械化生產的棉紡廠。這筆豐厚利潤成為張謇“實業救國”理想的經濟基石,不僅支撐起面粉、榨油、輪船公司等關聯產業的發展,更被他投入南通城市建設的宏大工程。張謇以紗廠為依托,陸續創辦通州師范學校、博物苑、伶工學社等文教機構,疏浚河道、修筑公路、興辦醫院,將南通打造成為“中國近代第一城”,其“實業與教育并興”的發展模式,為近代中國城市建設提供了珍貴范本。

20世紀初,南通以大生紗廠為主體的民族工業已具備相當規模,集中了較多的產業工人,他們和廣大農民、青年學生一起,不斷地進行反壓迫、反剝削斗爭,為中國共產黨在南通地區的建立打下了社會基礎。1951年,張謇之子張敬禮萌生了走公私合營道路的想法,他向上級有關部門提交了申請,后經華東局同意、蘇北行署批準,1952年 1月,工廠大門掛上了“公私合營大生第一紡織公司一廠”的廠牌。在公私合營后的一年里,大生一廠不僅償還了舊欠,而且有了資金積累,紗錠由原來的 14萬枚增至 30萬枚,布機由原來的 1200多臺增至 3000多臺,紗布產量大幅度提高。之后,張敬禮在黨和政府的鼓勵下,以自己的感受在南通市和華東地區宣傳公私合營的優越性,號召廣大私營工商者走社會主義道路。曾任江蘇大生集團黨委副書記、工會主席的張云曾透露,大生始終注重在工人中提拔各級管理人員,在全國率先實行《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保險條例》,讓廣大職工的地位得以提高,生老病死得以保障,勞動熱情得以激發。“工廠通過組織學習、開辦夜校,讓全廠近 3000名職工甩掉了文盲的帽子。”

改革開放后,大生一廠進入新的發展時期。1980年 5月,江蘇省召開“技術消化工作動員大會”,制定了“引進設備技術消化工作計劃”,以此為契機,大生一廠引進先進設備,促進生產經營的快速發展。同時,技術、設備、能源、工藝、質量、安全、環境管理等的改善,促進了大生一廠的產品質量和檔次快速提升。1997年后,大生先后實施了一期國債和六期國債技改項目,進一步改進和提升了企業的技術裝備和水平,大大提高了企業的生產質量和產品檔次。當年“魁星”、現在的“大吉”產品享譽 30多個國家和地區,企業也逐漸成為全國紡織行業的利稅大戶和出口創匯大戶。

1995年 10月,企業在創辦百年之際,組建了江蘇大生集團有限公司,百年大生實現了由傳統紡織向現代紡織的新跨越,大生集團的“高支高密純棉坯布”和“純棉精梳紗線”獲得“中國名牌”殊榮,“大吉”纖維素纖維紗線被列為“江蘇省重點培育和發展的國際知名品牌”。2015年,大生集團取得傳統行業轉型升級的重大突破,投資 1.6億元建成國內首條全流程全國產設備數字化紡紗車間。該車間作為全紡兩化融合、智能制造的樣板在全國推廣,2017年入選工業和信息化部智能制造試點項目。2022年建成的 10萬錠智慧紡紗工廠,是工業和信息化部和國家發展改革委認定的“十四五”全國第一個“智慧紡紗工廠”,也是全國紡織行業首個運用 5G數據傳輸技術和智能管理云平臺的工廠。目前,大生集團正進一步深化“智改數轉網聯”的應用,規劃建設中國第一個綠色碳中和紡紗工廠,打造全鏈控碳的“綠色工廠”“清潔能源工廠”。

如今的大生集團擁有全資、控股、參股公司 20個,職工總數達 7000人,資產總額約 40億元,產品遠銷近 50個國家和地區,形成紡織發展、進出口貿易和文化創意產業板塊,成為主業鮮明、產業多元的大型企業集團。大生紗廠不僅是南通的驕傲,也是中華民族的寶貴財富,從投產到現在 120多年,生產經營從未間斷,廠址未變、生產品類未改,堪稱中國紡織行業的“常青藤”。

這場艱難的商股募集,不僅是白銀與算盤的較量,更是傳統觀念與變革思潮的碰撞。張謇用執著與智慧,將南通的土地、人心與夢想,織成了近代工業的第一縷經緯,而大生紗廠此后的發展歷程,則是一部在時代浪潮中不斷奮進、創新、轉型的壯麗史詩,激勵著一代又一代的實業家們在民族工業發展的道路上砥礪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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