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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都說女子無才“辯”是德(下)

那聲詰問的尾音還在梁柱間錚鳴。

程景明嚇得縮起脖子,只敢湊到賈琰耳邊,氣若游絲地嘀咕:“老天……《白虎通》里真有這說法?《禮記》竟是……這意思?”

賈琰目光沉凝如水,指尖在冰冷的案底,以茶水無聲地劃下了一個古老篆字——“禮”。

他的聲音同樣低沉,帶著一絲塵埃落定般的冷靜:

“曲解……數千年來,世人皆在斷章取義處曲解……積非成是罷了……”

這聲回答極輕,卻足以被此刻全神貫注、聽覺敏銳無比的崔令儀捕捉!

她目光流轉,精準地鎖定了賈琰的方向!

唇邊那絲悲憫之意似乎更深了一分。

她緩緩踱出講案,行至堂中,指尖優雅地撫過書頁上《儒行篇》開宗明義的第一句:

“‘儒有席上之珍以待聘’!”

她清冷的聲音回蕩在堂中每一個角落,目光卻未離賈琰,“何解?孔穎達疏曰:‘珍者,美玉之謂也,譬儒者身懷至德至善之才,如席上陳列之美玉,待明主如識玉之工,發現其價值而征聘用之!’”

她微微一頓,聲音里帶上了一絲若有若無、卻足以讓某些人無地自容的諷意:

“美玉蒙塵,原是常事。可若有人,自身目不識玉,反倒斥玉為石,狂吠不止……”

她的目光,帶著冰冷的審視,緩緩掃過劉承業的臉,

“豈非印證了《學記》所言‘知其心,然后能救其失’?惜乎今日未見求教之心,只見誹謗之舌”

程景明再次揪住賈琰的袖子,聲音因激動而發顫:“賈……賈兄!這‘席上之珍’莫不是說……她……她在說劉承業是蠢貨?!”

賈琰沒有回答,只是望著堂中那個鴉青挺立的身影。

他低聲,更像在對自己剖析:“豈止……她在說今日所有妄圖詆毀她的人,皆是不識至寶、不配與之論道的……”

崔令儀那冰冷如玉磬般的聲音落下,帶著刺骨的嘲諷與不容置疑的權威。

彝倫堂內,死寂已化為厚重的寒冰,沉沉壓在每一個人的心口。

劉承業面如死灰,額頭密布冷汗,嘴唇劇烈哆嗦著,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他那方闊的身軀仿佛被抽掉了脊梁,在眾目睽睽之下劇烈晃動,最終頹然跌坐回冰冷的硬木凳上。

那一向張揚跋扈的氣勢蕩然無存,只剩下羞辱和恐懼。

程景明更是嚇得臉色煞白,揪著賈琰袖子的手冰涼汗濕,整個人蜷縮在書案后,恨不能就此消失。

滿堂嘩然徹底沉寂,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和壓抑的心跳。

北方保守派監生們面無人色,先前叫囂得最響的幾個此刻恨不得把頭埋進地里。

崔令儀的目光如寒潭倒映星光,緩緩掃過噤若寒蟬的眾人。

她并未在劉承業身上多停留一秒,仿佛那不過是拂去案上的一粒塵埃。

她復又行至講案之后,鴉青色的袍袖拂過桌面,動作優雅流暢,不帶絲毫煙火氣。

“《禮記·儒行篇》第一則:儒有衣冠中,動作慎;其大讓如慢,小讓如偽。”

她的聲音恢復了一貫的清冷平穩,字字清晰,語調毫無波瀾,“其義若何?”

仿佛剛才那番石破天驚的辯難從未發生過,直接開始了當日的講學。

然而,整個課堂的空氣已然被徹底改變。

每一個字,落在那些先前叫囂“牝雞司晨”的人耳中,都如同響亮的重錘,擊打著他們搖搖欲墜的傲慢。

尤其是“衣冠中,動作慎”一句,配上她那身標志性的肅然裝束,更顯出無聲的威懾。

賈琰低眉垂目,面上平靜無波,手中的狼毫卻在紙上虛懸著。

指尖感受著毛筆微顫的筆桿,一絲冰冷的警醒透徹心脾。這個崔令儀,何止是才學驚人!

她的出手,狠、準、奇!

看似在講學論經,實則是以煌煌經典為鐵錘,以驚世駭俗的事實為楔子,悍然砸碎了數百年積弊壘成的冰障!

劉承業就是那塊用來祭旗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寒冰,瞬間粉身碎骨!

這不僅是學術的較量,更是力量與姿態的宣告!

她就是要用最硬的骨頭,撞碎最頑固的樊籬!

這份近乎絕然的意志和無匹的力量,讓賈琰都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陣寒意。

她絕非僅僅為授業解惑而來。

她是帶著為整個國子監乃至整個文壇立規矩、破藩籬的使命而來!

這把刀,銳不可擋!

只是不知道,這第一滴血之后,這柄鋒芒畢露的利刃,下一個要斬向何方?

賈琰心念電轉,不動聲色地將目光從書卷上移開,狀若無意地瞥過講臺上那鴉青色的身影,捕捉著她任何一絲細微的神情變化。

她的面容依舊如同冰雕雪塑,只有唇線抿得更緊了一些,顯示出全然的專注……和一絲難以言喻的肅殺。

接下來的半個時辰,在一種極其詭譎的氣氛中進行。

崔令儀的講授依舊旁征博引,字字珠璣,但堂下監生們已是噤若寒蟬,再無一人敢輕易質疑或接話,連呼吸都刻意放輕了幾分。

程景明徹底蔫了,趴在桌上裝鵪鶉。

劉承業面如死水,頭再未抬起過,筆下的墨跡早已洇開了大片污漬。

只有陸明遠等少數江南士子以及角落中的吳銘等寒門監生,聽得格外專注,眼中閃爍著激動而興奮的光芒。

當悠揚的下課鐘聲終于響起,眾人如蒙大赦,卻又小心翼翼地不敢動作過快。

崔令儀合上書本,目光在堂下逡巡一周,最終落在了陳景明身上。

她微微頷首,算作示意,依舊是那種拒人千里的清冷姿態,然后不再看任何人,徑直轉身,鴉青色的袍袖卷起一陣帶著沉木冷香的微風,步履沉靜地向大門走去。

門外的陽光將她的背影拉得極長,那枚懸于腰間的獬豸玉印,在光線下折射出一道刺目的寒芒,如同最后的警示。

整個彝倫堂在她身后,陷入一片壓抑的沉默。

直到那身影徹底消失在門外,所有人才像是溺水者終于浮出水面,爆發出一陣劫后余生般的大口喘氣聲,接著便是嗡嗡的議論聲。

“我的老天爺……這以后的日子……”

“真乃……女中閻羅!字字見血啊!”

“今日方知何為天外有天!可笑我等坐井觀天,妄自尊大……”

賈琰安靜地收拾筆墨。

他能感受到幾道異樣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來自程景明驚魂未定的探尋,來自劉承業方向毒蛇般的怨毒,以及來自其他角落深處帶著審視的復雜眼神。

他知道,崔令儀最后的出手過于銳利,幾乎是將整個課堂的秩序硬生生撕開了一道口子,也無形中將他這個當時唯一敢于(哪怕是輕如耳語般)點破真相的人,推到了一個微妙的位置上。

他清晰地記得她最后投向自己的那一眼。

那一眼,如同穿過厚厚帷幕的一道冷電,帶著洞徹心魄的敏銳!

是贊許?

是警告?

還是……發現了同類的警惕?

不可久留。

賈琰迅速起身,夾雜在神情各異的監生中,快步離開了這片是非之地。

他需要立刻平復心情,思考對策。

這個名為崔令儀的巨大變量,已然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必須比之前更加謹慎百倍。

暮色四合,梨香院內比往日更顯幽寂清冷。

幾盞燈籠掛在廊下,昏黃的光暈驅不散初春夜里的寒意。

風過庭院,老梨樹的枝椏在窗紙上投下疏離蕭瑟的影子,如同魍魎夜舞。

書房內,一支劣質蠟燭散發著昏暗的光芒,燭淚堆疊如小小墳丘。

賈琰端坐案前,并未翻閱書卷。

他面前攤開一張新紙,提筆蘸墨,并非書寫經義,而是憑著驚人的記憶力,細細描繪那枚獬豸玉印的神韻——其形、其勢、那獨角欲刺破蒼天的銳氣!

指間的墨跡尚未干涸,賈琰的目光愈發深沉。

這個崔令儀,絕非僅有相府孫女和才女身份那般簡單!這枚象征三法司最高權柄的“獬豸印”,非皇帝特旨恩賜斷不可得!

她佩戴此印登講臺,便等同于扛著天子授予的“正大光明”、“明刑弼教”的王旗而來!

怪不得她有恃無恐,能以雷霆之勢碾碎劉承業!

她的身后,不止有百年崔氏的人脈積淀,更矗立著皇權的巍峨身影!

這意味著什么?

是否暗示著陛下對國子監乃至整個朝堂風氣的改革之志,已決然到了不惜啟用此等驚世駭俗之人的地步?

還是……僅僅是一個帝王平衡朝局的妙棋?

無論是哪種,賈琰都意識到,自己無意間踏入的這片漩渦,比他想象中更深、更急!

稍有不慎,就會被巨浪撕成碎片。

等等,一股極細微、卻極熟悉的冷冽香氣倏然拂過賈琰的鼻尖!

如幽谷寒潭,如沉水古木!

賈琰瞬間警醒!脊背肌肉瞬間繃緊!

這并非院中草木氣息,而是崔令儀身上那獨有的、如同千年冰封般的異香!

是白奇楠香!

她……竟來了賈府?何時?

果然,下一瞬,虛掩的門外傳來黛玉清靈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嗓音:

“琰表哥?院門未落栓,母親命我……呃,送些姑蘇帶來的新茶與你醒神……順便問問,那冊《李義山詩集》……可曾讀完了?”

門被輕輕推開。

黛玉獨自一人立于廊檐暗影之下,手捧一個青瓷茶罐,身上那件藕荷色素緞薄襖幾乎與暮色融為一起,唯有一雙晶亮的眸子在昏黃燈光下閃爍不定,如同一泓深不見底、暗流潛藏的古潭。

她并未看向賈琰手中的墨稿,但眸光流轉間,似乎已將室內的空氣、光線以及賈琰眉宇間那一瞬難以掩飾的凝重盡收眼底。

夜風卷起幾片零落的花瓣,幽幽打了個旋兒,恰好落在她素凈的鞋尖前。

賈琰倏然握緊了袖中的拳頭。空氣中彌散的崔氏異香與黛玉突兀的來訪交織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而無形的壓迫力!

崔令儀來過?!

黛玉緊隨其后?

這僅僅是巧合?!

國子監的風暴,絕不會僅僅局限于那方青磚之地!

它掀起的漣漪,已然沖擊到了這看似偏僻沉寂的梨香院墻根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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