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十來天，風雪時斷時續。

江流便一直宅在家里。

期間陸續有人來訪，大都只是寒暄幾句，并未久留。

待得比較久的，除了白汀澈以外，還有三天前的陸行舟。

當時他跨進院門的時候，江流正在欣賞自己和白汀澈的杰作，想著陸行舟不算外人，便沒有遮掩。

于是眼神犀利的陸行舟，遠遠就注意到了江流手上的東西。

進屋后，他一邊作勢要把小冊子抓過去，一邊像是發現了什么大秘密，嚷嚷著喊道：

“好啊，江流！

你還藏了這種好東西。

《俄詩選譯》……從哪弄來的？

還不快給我看看！”

說著便把兩只手都伸了過來，不停地試探。張牙舞爪的樣子，跟個大螃蟹似的。

江流倒是不擔心他的大喊大叫傳出聲去，但也覺得他此時的行徑太過夸張。

接連地閃過咸豬手，江流連忙出聲制止道：

“行了，快坐下吧！

虧你還是個讀書人，怎么動手動腳的。一點兒都不體面！”

“罵誰是讀書人呢？我都多久沒碰過書了，簡直跟那野人差不了多少！”

眼見自己奪書的舉動沒法得逞，陸行舟只好坐下。眼睛卻緊緊地盯著江流，眸中滿是火熱的渴望。

江流可不喜歡一個大男人這樣看著自己，趕緊舉起手中的小冊子，解釋道：

“我這可是海內孤本，私家珍藏。除了江家的人，別個可沒資格上手！

要不給你找點兒其它的書吧。”

“你糊弄鬼呢！我看那封面的字跡還新鮮的很。

再說了，‘俄詩選譯’來來去去還不就是那幾個。什么普希金、萊蒙托夫、馬雅可夫斯基……有什么新鮮的呀？

還當個寶貝一樣，藏著掖著的?！?

聽著他這一連串的牢騷，江流趁機給倒上茶水。還回屋端出了一碟出鍋沒多久的小麻花。

那原本是為白汀澈準備的，江流隨手從滿滿的一盆中揀了一些，用來招待生氣的兄弟。

不知實情的陸行舟，吃上點心喝上茶，很快就原諒了江流那獨享精神食糧的摳門行徑。

拍了兩下，感覺手上還有些油膩，便往衣服上也抹了兩下，消滅了不少小麻花的陸行舟，接著問道：

“你那還有什么書啊？說來聽聽?！?

目睹了陸行舟的埋汰樣，江流一臉的嫌棄，稍微想了想便嘗試著說道：

“《古文觀止》？克北縣地方志？”

“誰要看那些老掉牙的、枯燥乏味的東西……”

“《傷寒雜病論》《千金要方》？”

“我又不學醫，看這些干嘛。

哎我說江流，跟你買了不少回野味了，好歹也算大主顧。你就這么糊弄我？”

“那……你懂外語嗎？我這有不少的外文書。”

“原本我也想當一個國際主義戰士來著，奈何身邊都是些老古董，還不讓我跟人家洋博士來往。

到現在也只能撂幾個單詞，扯幾句日常對話?；；Ｈ硕眩x不了正經文章?！?

看來沒有辦法了。江流最終還是把《少年往事》拿了出來，鄭重地放到陸行舟面前，說道：

“這是最后的希望了。你要不喜歡，我也沒轍。

但是說好了啊，只能在我這看，不能帶走！”

擦了擦手，陸行舟小心翼翼地把它拿了起來。才翻兩頁，便迅速地沉浸到故事中。

過了一會兒，感到口渴便提起搪瓷缸子，咕咚咕咚地把茶水喝了一半。

順手還想拈起一根小麻花，只是指尖還沒觸到時，忽然想到了什么就縮了回去。

這一幕看得江流滿意地點點頭，繼續欣賞著自己的心肝寶貝。

細細地品味，那既靈動又端莊的文字，摩挲著那微黃稿紙的細膩紋理，恍惚中好像還聞到了香味。

沉浸其中，便感覺時間飛逝。

等到手抄本翻至最后一頁，已經是傍晚的時候了。

“好書啊，寫的真好！我也想起了以前小時候的事情。

那些童年的玩伴，現在也不知道在哪里……”

稍稍發了一通感慨，陸行舟枯槁已久的心田，在享受久違的甘霖之后，似乎又激發出對滂沱大雨的期盼。

渴望著酣暢淋漓的他，放下書便緊接著問道：

“還有別的書嗎……

雖然這個故事寫得挺好的，也很美。但還是不太過癮，不夠痛快。

看完之后，我只覺得心里直發癢。不上不下的，比沒看之前更難受。

你要是還有別的書，趕緊拿出來救兄弟一命吧！

我陸某人愿意為此上刀山下火海，萬死不辭！”

看到陸行舟這個老書蟲的癮頭被勾了出來之后，一副欲求不滿卻又慷慨激昂的樣子，江流感到一陣幸災樂禍。

心里稍微想了想，自己原本就有相關的打算，便順水推舟地說道：

“這種手抄本，是我偶然得到的，現在就這一本而已。不過……”

“不過什么——

是小說就行。也不一定非得是近些年寫的，就算是解放前出版的，只要我沒看過，就行！

甚至劇本、詩歌……都可以！

我都喜歡看！”

此時的陸行舟，明顯是一副書癮上來后，便不管不顧饑不擇食的模樣。江流不忍心讓他繼續受折磨，隨即湊近了低聲說道：

“再過一陣子，就會有一批新貨上門。我幫你留意一下，有好東西肯定不會落下你。只是千萬要記住，可不能走漏了絲毫的風聲！”

陸行舟也不懂“新貨上門”是什么意思，只注意到了“有好東西不會落下他”這句話。

便連忙裝出一副心領神會的表情，在嘴上做了拉拉鏈的動作，默默地作了保證。

孺子可教！

江流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把手抄本收好后，將陸行舟送出了大門。

就在這短短的一段距離里，陸行舟像是遺失了珍寶一般，失魂落魄。直到大門關上之前，他臉上還是依依不舍的神情。

放了一把火的江流，覺得自己應該盡到一些下雨或是澆水的責任。

不過剛才所說的“新貨上門”，只是江流習慣性的煙霧彈。

正所謂，山不就我，我來就山。

不會有人給自己送貨上門，江流便準備親自去進貨。

三日后的今天，風停雪息。

距離晚飯時間已經過去很久，估摸著不會再有人來登門拜訪，江流這才從家里出來，準備進城。

此時，夜空澄凈，群星璀璨。

夜幕下，一個模糊的人影正急速飛馳。江流一邊趕路一邊心想——

林衛東上城，背后是八九點鐘的太陽，堂而皇之。

而自己，選擇在黑幕沉沉的午夜縱橫馳騁，倒也逍遙自在。

兩者晝夜交替，一體兩面。

總是殊途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