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荊樹的綠蔭還未來得及在記憶里加深，九月便驟然潑下滾燙的陽光，毫不吝嗇地傾瀉在操場上。高中生涯的序幕，竟是以如此熾烈的方式驟然拉開——軍訓開始了。
操場之上，密匝匝站滿了身著嶄新迷彩服的新生。陽光如同灼燙的金屬汁液，毫不留情地澆在每一寸裸露的皮膚上。林溪兮站在隊列里，只覺得腳下滾燙的水泥地正透過薄薄的鞋底，向上蒸騰著熱氣。她微微抬眼，視線立刻被強光刺得發痛，視野里只余下迷彩綠模糊晃動的影子，耳邊是教官嚴厲的口令聲，像鞭子一樣抽打著凝滯的空氣。汗珠沿著額角滑落，癢癢的，她卻連抬手去擦一下的微小動作也不敢做。
好不容易休息十分鐘，“喂，林溪兮！”旁邊傳來一聲帶著喘息的氣音。是李慶。她臉上的汗水把額前幾縷倔強的劉海緊緊貼在皮膚上，臉頰曬得通紅，像熟透的果子。林溪兮用眼角的余光瞥她一下，示意自己聽到了。
李慶的聲音傳出來，嘴唇幾乎不動：“曬死我了……這太陽，簡直……簡直像要把人榨干！”她的抱怨里裹挾著孩子氣的委屈，卻奇異地像一滴清涼的水，落在林溪兮焦灼的心上，帶來一絲微弱的慰藉。林溪兮嘴角幾乎不可察覺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隨即又迅速繃緊。
就在這煎熬的靜默里，林溪兮的目光有意無意掃過旁邊的男生。一個消瘦的背影撞入眼簾——肩線利落，后頸的線條在迷彩服上方顯得格外清晰，微微汗濕的短發貼在頸側。她的心猛地一跳，像被無形的手攥緊，呼吸不由得一窒。原來再次見到還是會緊張。她不敢置信地、幾乎是貪婪地盯著那個側影，視線在那利落的輪廓上反復描摹。又是他。那個占據了她初中最后兩年所有懵懂心事的名字——周逸霖。初中畢業時，她怕城市太大，和李慶走散，又怕城市太小，再和他相遇，看來，還是太小了。林溪兮擰開水壺，冰涼的液體滑過喉嚨，帶來一種近乎奢侈的救贖感，卻無法平息心中那個背影帶來的悸動。李慶整個人像散了架，直接仰面躺倒在滾燙的水泥地上，毫無形象地大口喘氣：“我的老天爺……我感覺……感覺骨頭都被曬化了！”她夸張地呻吟著，聲音有氣無力。林溪兮看著她狼狽又率真的樣子，忍不住輕笑出聲，挨著她坐下
“給，省著點喝，后面還有得熬呢。”林溪兮把水壺遞過去。
李慶毫不客氣地接過去，咕咚咕咚灌了好幾口，水珠順著下巴流下，在迷彩服的領口洇開深色的痕跡。她滿足地咂咂嘴，忽然側過身，用自己半邊身體笨拙地、固執地擋住斜射向林溪兮臉上的陽光：“喏，給你擋擋……你臉都曬紅了。”
林溪兮微微一怔，望著李慶同樣被曬得通紅、布滿汗珠的側臉，心里那片因疲憊和酷熱而龜裂的荒蕪之地，仿佛被這笨拙的蔭蔽悄然浸潤，生出柔軟的綠意來。她剛想道謝，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那個方向——旁邊的男生們也在休息。這一次，她清晰地看到了他的側臉。
線條干凈的下頜，微微抿著的唇，高挺的鼻梁……生得比初中更加干凈利落了。他似乎正低頭整理著迷彩服，陽光勾勒出他專注的輪廓。時光仿佛瞬間倒流，初三走廊上那個笑容明亮的少年身影，與眼前這個在烈日下沉默堅毅的迷彩少年重疊在一起。林溪兮的心跳驟然失序，一種混雜著驚喜、忐忑和遙遠心事的復雜情緒瞬間漲滿了胸腔，讓她幾乎忘記了周遭的酷熱和喧囂。她下意識地抓緊了李慶的手，指尖冰涼。
“怎么了？”李慶感受到她指尖的涼意和突然的用力，疑惑地轉過頭，順著林溪兮有些發直的目光望去，“又看他呢”李慶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絲促狹的笑意戳了戳林溪兮的胳膊。
林溪兮猛地回過神，臉頰瞬間滾燙，比烈日曬過的還要紅。她慌亂地低下頭，掩飾著砰砰亂跳的心：“沒……沒有，只是沒想到教官給他安旁邊了，可能是緣分吧。”聲音細若蚊吶。李慶挑了挑眉，顯然不信，但只是嘿嘿笑了兩聲，沒再追問。
就在這時，旁邊傳來一陣輕微的騷動。一個坐在她們斜狗方的女生突然身體一晃，臉色蒼白，捂著腹部慢慢蹲了下去，額頭上瞬間滲出大顆大顆的冷汗。
“報告教官！有人不舒服！”一個離得近的女生立刻喊道。
教官快步走過來。林溪兮和李慶也關切地望過去。那個女生似乎想強撐著站起來，但腿一軟，又跌坐回去，眉頭緊鎖，看起來很痛苦。教官蹲下詢問了幾句，眉頭也皺了起來，顯然是中暑或低血糖癥狀。
“誰帶糖了？或者巧克力？”教官環顧四周。
大家面面相覷，軍訓第一天，誰也沒準備這些。林溪兮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空空如也。李慶也攤了攤手。
“我……我有。”一個沉著冷靜的聲音從李慶右邊傳來。她轉頭，看到一個同樣穿著迷彩服的女生，皮膚也透著太陽曬后的紅色，鼻梁上架著一副細框眼鏡，眼神清亮，看起來有種沉穩的樣子。她從自己隨身的小腰包里摸出一塊獨立包裝的士力架，遞給了教官。
教官迅速拆開，讓那個不適的女生吃下。女生吃了點東西，又喝了些水，臉色果然緩過來一些。教官松了口氣，讓那個不適的女生原地休息，又對遞巧克力的眼鏡女生點點頭：“你叫什么名字？”
“報告教官，我叫李攀。”她回答得不卑不亢。
“李攀，好，你照看一下她。”教官吩咐完，又走開了。
李攀依言在那不適的女生身邊不遠處坐下，低聲詢問著對方的情況，又從自己的水壺里倒了點水給她。她的動作有條不紊，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沉穩。林溪兮和李慶在一旁看著，李慶小聲嘀咕：“這個李攀，人不錯嘛，還隨身帶巧克力，夠細心的。”她又補充道：“而且，我跟她一個宿舍，應該挺好相處的。”
林溪兮也默默點頭，對這個新同學多了幾分好感。她下意識地又瞟了一眼周逸霖的方向，他正和旁邊的同學說著什么，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那笑容，依舊有記憶中熟悉的陽光味道，卻又似乎多了一份沉穩。林溪的心，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漣漪一圈圈蕩開，久久不能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