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月陣后。

面對不斷增加的傷亡數字，張飛卻阻止周逸傳下，令弓弩手尋找遮蔽的命令。

“為什么？這不是讓他們白白送死嗎？”

張飛拄著長矛，一臉肅然，“上陣作戰，要的就是一股子氣，若是上來就泄了氣，后面還怎么提起來？”

周逸當即反駁，“可若是就這樣任敵殺戮，傷亡越來越大，豈不是同樣會泄氣？”

“所以才要反擊！”張飛聲如巨鐘，“卓膺！立刻傳我將令，每五個弓弩手，配盾牌一面，繼續攢射敵軍騎兵！”

“諾！”

張遼的北地輕騎兵勝在速度快，且行動飄忽，尋常弓弩手，很難把控這個提前量。

在付出了近百人的傷亡之后，這些弓箭手才逐漸摸清了對方騎兵的套路。

每個伍的弓弩手，開始默契配合。

譬如對方騎兵從右往左激動：

那么其中兩名弓弩手，正常瞄準射擊；

緊接著，再有一人朝對方騎兵前進方向，即向左打提前量；

最后兩人，則是朝更左邊射擊。

這樣配合下來，抓住了騎兵沖鋒狀態下，難以及時減速和掉頭的缺點。

預判了敵人的預判，很快便顯現出了效果。

將臺上，張飛見狀，不由得面露笑意，點頭不已。

周逸用望遠鏡看了好一會兒，在己方弓弩手開始三三兩兩的配合之后，不僅傷亡數字大大減小，而且隨著戰法起效，士氣越來越高昂！

在這種狀態之下，弓弩手的配合度穩步提升，對方的傷亡也在逐漸增大。

直到這時，周逸才明白一個道理。

面前的這些弓弩手和刀盾兵，并不是只會執行命令的戰爭機器，而是一個個有靈魂的活人。

在戰場上遇到特殊情況，他們也會隨機應變，在不違反軍紀的情況下，進行創造性的發揮。

當然，也不一定是創造性的，可能是曾經接受過類似的訓練，而形成的肌肉記憶。

但無論如何，周逸都深深見識到，士兵的訓練程度，和這支部隊的戰斗力成正比。

而且，隨著各種陣法的加入，士兵之間形成了緊密的配合，可以輕松做到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

今天這次臨場反擊，更是刷新了周逸的認知。

在以往看過的各種小說之類的文學作品中，在描寫這種戰爭場面時，總是會突出指揮官如何使用計謀，如何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等等。

讓年幼的周逸以為，只要領兵大將足夠優秀，就能以少勝多，以弱勝強。

投奔劉備以來的這幾個月里，打了這幾次順風仗，也進一步讓周逸加深了這種感受，從而忽略了士兵的重要性。

直到今天，生搬硬套過來的卻月陣被對方識破，周逸陷入泥淖之際，張飛的舉動，發揮了士兵的個人能力，才終于讓周逸明白了這個道理。

這樣看來，之前在江陵時，劉備和諸葛亮就有勸學的意思，果然是在這些真正有實力的人眼中，周逸的“虛弱本質”果然是被看穿了的。

上午的戰斗持續了一個半時辰，張遼的騎兵在丟下兩百多具尸體后，被迫撤退到了本陣。

卓膺也統計出了陣中弓弩手的戰損，有近百人當場陣亡，還有不少人沒有被射中要害，被立刻轉移到陣后的戰船上去了。

這便是卻月陣的優點之一，能夠依靠水面上優勢，及時換下傷兵，并且補充兵源和輜重。

對于這一點，不光是親臨現場的張飛和卓膺深表敬佩，就連船上的徐庶也送來口信，夸贊周逸的陣法精妙。

......

曹軍陣中。

趙儼等人在將臺上，將對面撤換傷兵，補充箭矢這一幕盡收眼底。

過了好一會兒，趙儼才幽幽問道：“文遠傷勢如何？”

袁渙緊跟著回答道：“張將軍說，幸好甲胄厚實，沒有傷到筋骨，將養幾日便可痊愈。”

“唉~~”趙儼嘆了一聲，“沒想到張飛這區區三千人，居然連傷我軍三員大將！眼下文遠負傷，還有哪位將軍愿意領兵出陣？”

此言一出，將臺上一時間陷入沉默，沒有一個人應聲。

趙儼環視一圈，最終也沒有直接點誰的名。

“既然如此，那就等丞相戰船到了再說吧！”

隨后，趙儼便孤身走下將臺，派了兩撥哨騎，去上游打探自家水軍的消息。

為了避免泄露蹤跡，哨騎只能從烏林西南的那座小湖泊北邊繞行，結果不出意外的，錯過了順流而下的自家戰船。

當趙儼接到消息時，江面上的戰船交鋒，已經遙遙在望了。

......

襄陽水軍順流直下，樓船上，蔡瑁咬牙切齒，目露兇光，勢必要一雪前日之恥。

首當其沖的，是先前用來拉起鐵索的兩艘戰船。

在蔡瑁麾下斗艦的沖擊下，鐵索繃得筆直，兩側的戰船也被鐵索牽連，被拉向江中心。

在這種失去控制的狀態下，船上的水軍士卒難免慌亂。

緊接著，又有十幾艘鐵脊艨艟沖將過來。

沒有鐵索的阻攔，這些艨艟的速度絲毫不受影響，加上西風和水流的催動，船艏的青銅撞角直挺挺的插入戰船的側面船腹。

劉備的座艦就在下游不遠處，眼看著這邊陡生變故，卻也是無能為力。

在這樣的情況下，派出船只迎擊順流而下的斗艦，是極不理智的。

就連一向容易上頭的龐統，也建議劉備盡快撤離戰場。

劉備看向岸上的卻月陣，“翼德他們怎么辦？”

龐統立刻給出建議，“趁著岸上的曹軍還沒發動沖鋒，讓他們有序退到船上來，必要時，也只能斷尾求生了！”

一旁的徐庶也跟著點頭，眼下也只有這個辦法了。

下午未時，靠著僅剩的幾枚陶罐雷被投石機拋到上游襄陽水軍的頭頂上，總算是止住了敗退的頹勢。

襄陽水軍占據了原本卻月陣所在的江岸，而劉備則指揮著自家水軍，撤退到了下游五里外的南岸。

同時，劉備派出快船，通知駐守州陵縣中的黃忠和魏延，帶上劉封等人迅速撤離縣城。

夜幕降臨，這場大撤退才終于停下來。

還沒能在岸上立下營寨，天空中又開始飄起細雨，將垂頭喪氣的周逸，淋的像是霜打的茄子。

這次撤退，卻月陣外圍的刀盾兵付出了極大的代價，為了掩護主力撤退，這些訓練有素的南陽兵，將堅守到最后一刻的命令執行到底。

他們明知道是九死一生，卻依舊義無反顧。

以肉身抵擋曹軍精銳騎兵的沖鋒，那種場面，周逸實在不忍心去看。

以至于雨水落在臉上上，周逸一度覺得那是自己的眼淚。

“文直，你也不要過于自責。勝敗本就是兵家常事，更何況，今天這事，也不是你的錯。”

周逸不用抬頭看，就知道來人是誰。

“元直兄，話雖然這么說，可就算我能原諒我自己，那些陣亡的將士們，他們呢？他們能原諒我嗎？”

徐庶一手撐傘，一手扶在周逸的肩膀上，“文直，若是那些將士們在天有靈，會愿意看到你這幅頹然的樣子嗎？”

聽到這話，周逸緩緩抬起頭，迎上徐庶那雙深邃的眼睛。

只聽徐庶繼續語重心長，“文直，你現在要做的是盡快振作起來，然后幫助主公擊敗曹操，為那些將士們報仇，也算是撫慰他們的在天之靈了。”

“嗯！”周逸點了點頭，旋即又問道：“元直兄，這幾個月來，我經歷數次大戰，為何還會如此患得患失？”

徐庶沉吟片刻，隨后面露微笑，“這是一個人正常的反應！身為領兵大將，若是連麾下士卒的生死都無所謂，豈不是過于冷血？”

不等周逸有所回應，徐庶又換上一副擔憂的神色，“文直，還有一點，我得說說你！”

“哪一點？”

“你過于追求完美的計劃！”徐庶定定的看著周逸的眼睛，“如此一來，一旦計劃出現失誤，導致出現戰損，在你心里，便會將責任全部攬在自己身上。這種做法，豈能長久？”

聞聽此言，周逸怔在原地。

被徐庶這么一說，周逸覺得自己確實存在這方面的心理問題。

往好了說，周逸這種行為，就像是幾十年后，諸葛亮在《出師表》中寫的那句，“受命以來，夙夜憂嘆，恐托付不效！”

往差了說，周逸就是強迫癥加上焦慮癥，給自己帶來的巨大心理壓力。

由于周逸是帶著穿越者的眼光來的，從內心深處對自己做出的決斷帶著極大的信心，再加上這幾個月里，周逸一直在打順風仗，更是助長了這種心理。

以至于在戰術決策出現偏差，導致戰損超過心理預期，甚至戰敗時，周逸在心理上，很難接受這種失敗，從而導致極度的自責。

此時此刻，經過徐庶的勸解，周逸立刻認識到了自己的心理缺陷。

同時，也讓周逸見識到了徐庶的“可怕”之處。

這個在歷史書上留下名字的古人，還真不是一般人可比的。

光是這雙能看穿人心的眼睛，就已經超過了許多普通人。

經過這番談話，周逸也醒悟過來，自己之所以要來擺這個卻月陣，其實是因為內心深處，想要和新來的龐統爭功。

這種病態的心理，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