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尤里·加加林飛上了太空，而我踏上了去學(xué)校的路。太空飛行第一人的這次飛行準(zhǔn)備了很長時間，而且加加林身后還有一個專家團。而我上學(xué)前的所有準(zhǔn)備工作都落到了媽媽一個人肩上，因為爸爸那時候去貝爾格萊德出差了。我的媽媽桑卡生好爐子，燒熱水，把我放在一個大圓盆里。當(dāng)她往我的背上打肥皂時，我聽見她哭了。

“桑卡，你哭什么呀？明天要去學(xué)校的是你還是我呀？”

“我沒哭，兒子。”她一邊抹眼淚一邊說道，“我只是有些難過。從明天起，就要開始一種新的生活了。”

我當(dāng)時并不明白媽媽為什么會流淚，但是說到新的生活，第二天一大早事情就變得明朗了。

我朝學(xué)校走著，眼睛一直盯著路上的石階[1]，感覺石階像是浮在水里一樣。那場景就像薩拉熱窩電視臺播出的一段幕間劇，導(dǎo)演是楊·貝蘭，音樂則用的是沃伊娜·科馬迪納的曲子。我覺得自己更像一個潛水員，而不是一個初次去學(xué)校的小孩。我知道自己的樣子很可笑。我穿的是一件黑色緞子做成的罩衫，袖子太長，這給我造成了困擾。我把袖子挽起來企圖將它變短，可惜只是徒勞。因為料子太滑，袖子也就重新回到本來的樣子。盡管學(xué)校離我們住的一間半大小的公寓只有三百米，可是這段路程似乎怎么走也走不完。我甚至覺得加加林飛到太空都要比我走到哈桑基基奇小學(xué)快得多。

正當(dāng)我們在院子里等著第一堂課開始的時候，一個肥頭大耳、長著紅棕色頭發(fā)的學(xué)生走過來，提醒新生小心別被街角的小混混欺負(fù)。這個家伙因為讀過三次九年級而出了名。是“差別”這個詞的意思害得他升不了級。當(dāng)一個老師問他：“一只雞和一頭牛的差別是什么？”他回答說：“我知道雞是什么，我也知道牛，但我不知道差別是什么意思。”

這個呆頭呆腦的家伙想保護學(xué)生們的意圖讓我很感動，但我不明白為什么我們非得把自己的點心給他。

他伸出手，等著我給他買羊角面包的錢。

——喂，你，大腦袋，我跟你說話吶！你是傻還是怎么回事？

——嗯？我嗎？

我裝出一副傻樣兒說道。

——你看見你的腦袋瓜了嗎？！得拄著拐杖走一個暑假才能繞它轉(zhuǎn)一圈吧！

所有的學(xué)生都笑了起來。我把這個紅棕色頭發(fā)的家伙一把推到了石灰粉堆里——這是工人準(zhǔn)備翻新學(xué)校外墻用的。然后我急忙跑到樓里去了。一想到這個大腦袋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冒出來，我感到非常害怕，都不知道自己該去哪兒了。突然，我聽見一個女孩的聲音，心中原本的那份驚恐隨即變成了微微的擔(dān)憂。接下來的一切仿佛發(fā)生在童話世界里：

——我爸爸是南斯拉夫軍隊反間諜處的上校。

我曾經(jīng)從爸爸那里了解過什么是間諜，我也知道軍隊是什么意思，但我不知道反間諜指的是什么。我就是個傻瓜，隨時可能變成這個專制小君主的囚徒。

——我爸爸在被調(diào)來薩拉熱窩之前給鐵托養(yǎng)狗。

——他有幾只狗啊，那個鐵托？

——不知道，爸爸從來不跟我們聊他的工作。今天他會來學(xué)校門口接我，我剛才看見他從這路過了。你有危險。你要是愿意的話，可以跟我們一起回家。

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擊中了我，就像是早晨媽媽打開燈想讓我醒來時一樣新奇。我還想睡覺，但我成功地把惺忪的睡眼轉(zhuǎn)化成了一抹微笑。我早就明白睡醒很重要。我想說的是比起死睡著，還是醒來比較好。而這個斯內(nèi)扎娜就像鬧鐘。她的出現(xiàn)在我身上起了作用，這種作用要比看到紅棕色頭發(fā)那個家伙突然躥出來帶給我的驚嚇更有沖擊力。

當(dāng)我排隊買羊角面包時，身后的學(xué)生開始抗議。他們不耐煩地吹著口哨，而我呢，我卻只聽到自己的心跳。我看到的也只是一雙黑色的大眼睛和一頭金色的長發(fā)。斯內(nèi)扎娜的發(fā)色和她媽媽的一樣，這個斯洛文尼亞女人總會慌慌張張地鉆進戈里察街區(qū)彎彎曲曲的小巷子。正是從她身上，街上最大的男孩子們大受啟發(fā)，創(chuàng)造了一套屬于他們的愛情理論：

——比起那些走得慢的女人，走得快的在床上會更棒！

——這純粹是傻話，生活中慢性子的女人在床上才會更快！

——說得好像速度有多重要似的！小兄弟，質(zhì)量和技巧，這才是最重要的！

從戈里察這幫混混兒們中間冒出了第三種聲音。

這樣的爭辯會越來越激烈，而且通常情況下，對性問題持不同觀點的派別甚至?xí)悠鹗謥怼Ｎ揖筒幻靼诪槭裁匆粋€人在床上快就非要走得慢，走得慢就會在床上快呢。這讓我聯(lián)想到老虎捕食，它會先慢慢接近獵物給它一爪子，然后再把它吃掉。可有一點，這里說的可不是食物的問題。你可以認(rèn)為我更傾向于鼓吹上床之前走得慢的女人床上表現(xiàn)更棒的觀點。可是這兩者之間并沒有什么關(guān)系。

“性”這個字的發(fā)音很像一種餅干的名字[2]，人們能輕而易舉地記住它，但是我卻記不住它的含義。那些男孩子會盯著斯內(nèi)扎娜的媽媽直流口水，朝著她吹口哨，可他們很怕她的丈夫。當(dāng)這個身高兩米的黑山共和國軍官從部隊回來的時候，混混兒們就會趕忙跑掉，躲在大樓的門廳里。他活脫脫像是從《晚間新聞》里走出來的人物，場景肯定是這樣：一個團的士兵在機場等候隨時可能到來的鐵托同志，而他正在仔細(xì)檢閱這些士兵。我們這棟樓和院子深處的槐樹之間拴了很多繩子，人們把床單晾在上面，我看著他撥開床單為自己開辟一條道路，似乎他只要打一個噴嚏，這棵槐樹上所有的葉子都會掉下來，秋天也會提前到來了。他實在是太強壯了，這個斯內(nèi)扎娜的爸爸。

漸漸地，我從家到學(xué)校要比加加林到太空快得多了。我像離弦的箭一樣跑上斜坡路，然后不耐煩地跺著腳等鈴聲響起，因為到那時我就能看到斯內(nèi)扎娜了。我的時間觀念當(dāng)然多種多樣：上學(xué)的路可以和加加林飛向太空相比，但是放學(xué)的路就會讓我聯(lián)想起電影里的慢鏡頭。斯內(nèi)扎娜的爸爸牽著我的手。他的眉毛好似戈里察街區(qū)窮人家房子外面白鐵皮做的遮雨板。為了隱藏起我的害羞，我數(shù)著步子來計算我們在街上的行程。這樣一來，我就能避開斯內(nèi)扎娜爸爸的目光了。當(dāng)我抬起頭的時候，覺得他是站在維斯米斯奇納大街南斯拉夫航空公司的摩天大樓上對我講話——這個男人真是太高啦。

“你這個小家伙，誰都沒法讓你煩惱！”

當(dāng)他對我說這話的時候，我偷偷地笑了起來，真希望回家的路比加加林的旅途還要長。

斯內(nèi)扎娜在一年級D班，因為她們班在三樓，我只有在大課間才能看到她。時間很短的課間休息時，老師不讓我們到走廊里去。我期待能夠在漫長的夢里見到她，以此來抵消白天見不到她的沮喪。夜里，當(dāng)我難以入眠，想著她我就會心跳加速。

因為擔(dān)心我對學(xué)習(xí)缺乏興趣，媽媽會定期去參加家長會。為了不讓她在其他媽媽面前沒面子，老師用這樣的話結(jié)束她們的談話：

——我不知道該對你說什么，桑卡同志。雷馬奇·斯拉維察說道，如果他真是傻，對我來說反倒更好辦了。但現(xiàn)在的情況是，除了盡量激發(fā)他的興趣之外，我也不知道該做什么了。

——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總是我一個人，我真的應(yīng)付不過來。我只要一開口，他爸爸就會很沖動。那幫游擊隊員已經(jīng)夠讓他煩的了，在他面前我最好還是閉嘴。

有時候，爸爸會延長出差時間，回家也自然會比預(yù)想的晚一些。回來之后，他就得重新適應(yīng)家庭生活的條條框框。也正是在這段時間里，桑卡會把所有重要的消息告訴他，尤其會提到我不是班上最好的學(xué)生。

“他會慢慢進步的，他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爸爸在睡著之前回答道，他得把之前的不眠之夜都補回來。

對于我來說，學(xué)校里的很多事情我并不清楚。我不明白應(yīng)用技術(shù)的啟蒙課究竟有什么用。直到有一天老師對我們說：

“孩子們，做你們想做的吧！你們自己選主題。”

于是我決定做一個客輪的模型，名字就叫“泰坦尼克”，我之前看過同名電影。這部電影本來是一部悲喜劇，但對我來說，是一場徹徹底底的悲劇。

當(dāng)我在警察之家電影廳吱嘎作響的座位上坐好時，媽媽給我看了看她的手表，悄聲對我說她會在電影結(jié)束放映五分鐘之前趕回來接我。主廳常放一些冒險片，當(dāng)然也會有歷史片。有一次放映卓別林的《大獨裁者》，還有一次該播放新聞的時候竟放映了一個喜劇短片《革命中迷失的夏洛特》。當(dāng)我觀看電影的時候，桑卡就會去穆斯塔法戈盧比奇街2號那所大房子里探望她的父母，幫他們做點什么。院子里長滿了各種雜草和蕁麻，還有個從不噴水的噴泉，這個大房子和警察之家就此被隔開了。我媽媽的媽媽名叫哈尼法，她得了腭癌，而外公哈基亞不愿意聽女兒總是強調(diào)衛(wèi)生問題。

“女兒啊，”他對媽媽說，“你更該去看看電影放松一下，而不是來我們這兒受累。你在你自己家做的活計還不夠多嗎？！”

當(dāng)媽媽擦洗廚房地板的時候，外公放好盛滿水的浴盆，低聲發(fā)著牢騷：

“別人在親嘴兒，而你，哈基亞，你得洗澡！”

沒人知道這話是什么意思，但這就是冒險故事的序幕。媽媽——我們所有人都這樣稱呼媽媽的媽媽，而不是像其他人那樣稱呼她為姥姥或是外婆。當(dāng)女兒給病中的媽媽梳洗的時候，總是會催著爸爸講她最愛聽的故事。這是一個關(guān)于綁架的真實故事，就發(fā)生在瓦庫夫。外公哈基亞當(dāng)年還是個年輕的小伙子，拿著一把毛瑟槍，在幾個兄弟的幫助下綁架了我外婆。他那時候很窮，而他的岳父是個富商，根本不同意他們的婚事。外婆聽到故事笑了起來，她在故事里可是主角——醫(yī)生摘掉了她的腭膜，可她全然不顧大笑帶來的疼痛。我的外公，這個曾經(jīng)又高又胖的男人，險些為此喪了命。那時我深信自己長大以后會很像他。我最喜歡的照片就是“二戰(zhàn)”前他身著南斯拉夫皇家警察制服拍的那張。有一天，我向他問起那身衣服的事情，他忿忿地說道：

——1941年，我差點因為這身衣服掉了腦袋。瓦庫夫大搜查前夜，一個克羅地亞的法西斯分子提前通知我：“哈基亞，趕緊跑吧，我接到命令明天要了結(jié)了你。”這個人是我以前的同學(xué)。

——那你是怎么做的？

——我逃到了薩拉熱窩，而且我保住了腦袋！

媽媽領(lǐng)我到警察之家看過不下十一次《大力士》，史蒂夫·李維斯在里面飾演主角。每次看完電影回到家，我都要再演一遍希臘神廟毀滅的場景。我把一根繩子的兩端分別綁在一把椅子的腿上，只要一拉繩子，事先碼在椅背上的平底鍋、深口鍋還有其他器皿就會噼里啪啦地掉下來。這被視為電影情景的再現(xiàn)：被綁在神廟石柱上的大力士渴望獲得自由，他用力扯動鎖鏈，神廟終于崩塌了。有一次正趕上過節(jié)，我在院子里表演這出拿手好戲。由于演得賣力，再加上感情十分投入，我放了一個屁。我十分羞愧，因為所有人都哈哈大笑起來。而我爸爸呢，下午在沙發(fā)上小憩之后，他心情相當(dāng)不錯，安慰我道：

“別擔(dān)心，在英國，人們動不動就會放屁，不過他們過后會說一句‘sorry’。”

最令我印象深刻的電影，是講述世界上最大的客輪失事的那一部。船上的人所遭遇的悲劇讓我心生恐懼，就好像我也面臨著世界末日一樣。我決定建造自己的泰坦尼克。在這部電影中，最讓我害怕的是客艙漸漸沉沒的場面：海水灌進臥室、廚房、過道、餐廳。我想，如果是在我們的公寓里，這樣的災(zāi)難瞬間就能把我們卷走。假設(shè)我們位于亞布西卡阿夫多大街16D的這只有一間半的公寓是泰坦尼克號，水會先從餐廳的窗戶涌進來——我就睡在這個房間里，然后順著走廊灌進爸爸媽媽休息的房間，故事到此就該結(jié)束了。像大多數(shù)孩子一樣，我也非常害怕最后的審判，害怕人們所說的“世界末日”，于是為了保護自己，我擬訂了一套自救方案。我甚至想出了這樣的點子：如果大水灌進我們的房子，要是想逃出去，最好的辦法就是變成魚。當(dāng)我把這個想法告訴爸爸后，他笑著說：

“變成魚？我敢擔(dān)保，這主意太好啦！這樣的話我們就不會被迫講話啦，我們就能像鯉魚那樣，像所有的魚一樣保持沉默，它們不用說話，是因為它們什么都清楚。”

我花了很長時間來收集造船所需的材料。外公曾在特拉夫尼克做了一個木凳，好讓女人們坐在上面喝咖啡，我把這個木凳的一條腿卸了下來，給我的船做桅桿。鄰居家的韋琳卡打算坐在這個小凳上和媽媽一起喝咖啡，結(jié)果摔了個四腳朝天，屁股上摔出了一塊瘀青，她有點懊惱地說道：

“看見了吧，桑卡，把三條腿的波斯尼亞小凳卸掉一條腿，真該下地獄了！”

我去藥品雜貨店買了一塊膠合板，又拿爸爸的一件襯衣裁了船帆，這件襯衣是他1957年從英國帶回來的。如果我要把船建造得更大一些，那我們家就得像戈里察的市鎮(zhèn)大廳一樣空曠才行，我還在那里學(xué)過乒乓球和象棋。在所有的工作中，接合底座最為麻煩。一天，我在學(xué)校的百科全書上看到了泰坦尼克號的照片。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自己頭腦中的泰坦尼克號是有帆的，可事實并非如此。于是我決定從真正的泰坦尼克號上尋找靈感造出一艘船。

爸爸出差了，他沒法兒幫我。他有些重要的事情要處理，經(jīng)常要到貝爾格萊德去。只要一放學(xué)，我就徑直跑回家繼續(xù)做我的泰坦尼克號，連足球都不踢了。在這段時間里，我的時間觀念都發(fā)生了改變。我不再根據(jù)加加林飛向太空的速度衡量我的路程。當(dāng)我靠近斯內(nèi)扎娜的時候，心跳得更快了，但是在她身邊時間過得實在太快了。好像我倆剛一見面就到了該分開的時候——不管是大課間還是在回家的路上。時間靜止的時候就是我全身心投入到泰坦尼克號上的時候。多奇怪啊，我自言自語道。那感覺就像我身在另一個地方，那里的人肯定是把鐘表上的指針摘了去。只要我開始制作泰坦尼克號，我就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在這個世界里我聽不到晾衣繩上的滑輪吱嘎作響，樹木也不會被風(fēng)吹彎了腰，我感覺不到饑餓，也可以很長時間不睡覺。加加林在太空里肯定也有同樣的感覺。

“畫家過的就是這樣的生活，他們根本不在乎現(xiàn)在是幾點鐘，是午夜還是清晨，也不在乎有沒有吃的東西。藝術(shù)家只過自己的生活，他們封閉在自己的世界里，周圍的一切全當(dāng)是不存在！”我的父親解釋道，他在這方面可是專家。

我喜歡奉獻給泰坦尼克號的時光，就像我喜歡與斯內(nèi)扎娜待在一起的時光。每天晚上6:30的時候我會準(zhǔn)時停下手頭的活計，然后出門去。因為這時候斯內(nèi)扎娜該回家了。我藏在臺階下面，大喊道：

——嘣！

——啊！

她驚叫著停下來。

一句話也沒有，我擁她入懷，然后像火箭一樣躥回家去。我每天晚上都去擁抱她，就像大人每天早晨都去上班一樣。

造船花費了我很多時間。到最后，膠水還給我出了難題。我用UHU牌膠水把膠合板和其他木質(zhì)零件黏合在一起，但這種膠水很貴，我只得用另外一種東西粘紙板做成的甲板了：我將面粉和沸水摻在一起做成了糨糊。我干的這番“事業(yè)”完全超出了自己的期望。所有人都對我的泰坦尼克號贊嘆不已。

上學(xué)的路上，加加林飛向太空的速度重新回到了我的腦海中。那天，我手上拿的是泰坦尼克號，可腦子里想的卻是我馬上就要見到斯內(nèi)扎娜啦。當(dāng)我們把作品都擺在桌子上，我異常興奮。

“如果再給我一天時間，我的泰坦尼克號還能比這更漂亮。”我向老師解釋道。

“怎樣才算更漂亮啊，”她微笑著說，“這樣已經(jīng)非常成功了！”

大課間的時候，斯內(nèi)扎娜來到我的教室。她看著桌上的作品對我表示祝賀：

“你做得真棒！跟你的比起來，其他人的簡直沒有一點意思。”

我得了二十分滿分。雷馬奇·斯拉維察溫柔地扯著我的耳朵對我說：

“你看，小家伙，只要你想，就一定能做好。你可以跟你媽媽說你的興趣已經(jīng)被喚醒了。”

我從學(xué)校朝著家一路向下跑去。事實上，這不是一條普通的路。戈魯莎路在中間被一些石階切斷了。我生活的街區(qū)正是薩拉熱窩最為典型的——小斜坡和小山溝都成了小巷子。相鄰的每一條路都朝著鐵托路延伸。我自豪地?fù)]動著手中的模型。我得的分?jǐn)?shù)和我的泰坦尼克號讓我生出一種情感，大人們稱之為“驕傲”。那是個輝煌的時刻。頭一次，再沒有人指責(zé)我，也沒有人要求我向右看、挺起肩膀，平庸之輩怎能對我指指點點呢。在薩拉熱窩，人們很早就養(yǎng)成了駝著背走路的習(xí)慣。因為這里不是太熱就是太冷。仿佛是氣象的變化讓他們變得卑躬屈膝。冬日里，我縮緊肩膀為了少受風(fēng)寒，而在夏日的酷熱之下，我會像老鼠一樣在戈魯莎路和街邊的小巷子里亂竄。可能就是因為彎曲的脊柱或是別的什么原因，薩拉熱窩的居民常被視為“鼠類”！

在這條熟得不能再熟的路上，我急急忙忙往家趕，加加林在我心里也成了個沒什么本事的人。懷著對斯內(nèi)扎娜的愛慕，還有對泰坦尼克號的自豪，我真想早早回家讓媽媽也高興高興。爸爸出差了。時不時地，我停下來喘上一口氣。在我懷里，泰坦尼克號看上去比我還要大。它足足有半米長，也有半米高。我看見媽媽正在往晾衣繩上曬床單，繩子一頭拴在窗子上，另一頭拴在槐樹上。每次下班回到家，媽媽就會把曬干的床單從晾衣繩上取下來，再把濕的攤開晾好。她是土木工程學(xué)院的會計。如果有人問她：“過得怎么樣？”她就會用這樣一句話回答：“好啊，我都要被工作累垮啦。”我向她招了招手，但她沒看見我。床單蓋在她身上，被風(fēng)吹得像鼓起來的帆，帶著一艘隱形的船，而她正是駕船航行的那個人。

在石階上方，我決定改道而行，于是我抄近路從斜坡上沖下來，根本沒想到驕傲的心理和高高昂起的頭實在不適合這高低不平的路面。我一只腳被石頭絆了一下，右手著地摔在了地上，左手里還拿著泰坦尼克號。我發(fā)出一聲慘叫。穿過泰坦尼克號的帆，我看見了天空。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說：

“操他媽的天！”

最后的幾百米斜坡路最為漫長也最為艱難。我一邊哭一邊哼哼，因為手腕實在是太疼了。由于晃得厲害，我感覺泰坦尼克號也比平時重了好多，而我的左手沒那么大力量。我嘗到了塵土混雜眼淚的味道，你可以說我擁抱了大地，但實際上我嘴里嘟囔的是：

“操他媽的地！”

鄰居家的韋琳卡正在四樓的陽臺上小口抿著咖啡，她一看到我，就趕忙通知我媽媽：

“你兒子正在哭呢，桑卡，他疼得嗷嗷叫。他在地上爬，還高舉著很大一塊兒木頭！”

媽媽一來，我抽噎得更起勁了。她跪下來仔細(xì)看我腫著的手。

——它沒事兒吧？

——誰？

——泰坦尼克號！

——沒事兒，兒子。別擔(dān)心，一切都好。

在我被送到醫(yī)院的過程中，媽媽擔(dān)心我受傷的手，但她非常莊嚴(yán)地拿著泰坦尼克號，就像我一樣。醫(yī)生說我是手腕骨折，就連媽媽跟醫(yī)生探討病情的時候，她仍然緊緊地握著泰坦尼克號。我不讓她放下，因為我怕泰坦尼克號也會摔壞。醫(yī)生給我打了石膏，然后媽媽領(lǐng)我回了家。疼痛并沒有減輕，但我一點也不傷感。我再不用去學(xué)校啦。

老師通知我得交上所有作業(yè)，很顯然斯內(nèi)扎娜會來幫我完成作業(yè)。多希望我的手永遠(yuǎn)也不會好啊！有時她會把織針插到石膏下面幫我搔癢，這時候這種想法會更加強烈。我們倆做了這樣的安排：我說，她寫。我看著她，心想另一只胳膊怎么沒也摔壞了呢？為什么兩條腿沒摔壞呢？我就是想斯內(nèi)扎娜能幫我寫所有的作業(yè)……我的字可從來沒寫得這么漂亮過。

爸爸出差回來了，他因為我骨折而感到非常不安。他親了我好幾下，還向我保證只要到了洗浴的季節(jié)，就會帶我去伊利扎，去游泳池。他知道這會讓我開心，因為我已經(jīng)去過一次了——我攀上一列電車偷偷溜去了伊利扎——作為回報，我得到了一頓痛打。

下午，爸爸要在餐廳的沙發(fā)上小睡一會兒。在這之前，他仔細(xì)檢查了我的泰坦尼克號模型。他一邊從各個角度觀察，一邊搖著頭，還露出一副懷疑的神色。

“真值得我脫帽致敬！”他對我說，“不過，在我看來它的骨架有點笨重。當(dāng)你給它挪地方的時候，一定要小心。我不知道這膠水能不能挺得住。它讓我聯(lián)想到南斯拉夫的社會主義建筑！”

拆石膏那天，我覺得那只手已經(jīng)沒有重量了。爸爸那天心情不錯，夜里很晚才回來，按照他的習(xí)慣，只要碰到這種情況，他必定會帶一個喝醉了的朋友回來。我閉上眼睛裝作在睡覺。爸爸到臥室叫醒媽媽：

“桑卡，快醒醒，今天晚上納賽爾跟蘇聯(lián)人翻了臉，站到美國人一邊了！”

媽媽起來了。好像在她面前的不是她的丈夫，而是一個裝滿白葡萄酒的橡木桶。媽媽在爸爸面前站得穩(wěn)穩(wěn)的。她絕不會把小人物對大歷史的擔(dān)心放在心上，而且她還極力讓我與這些問題劃清界限。

“小點聲，你瘋了嗎！”她低聲說道，“你會吵醒小家伙的。明天他還要早起去學(xué)校呢！”

爸爸的朋友——一個留著修尖了的山羊胡的男人，在泰坦尼克號旁邊的小凳上坐了下來。他眼睛半閉著，爸爸說完一句話他就問道：

“那你有什么建議？”

“我沒什么建議，”爸爸說，“但這不論是對國際工人運動還是對整個南斯拉夫都是一個巨大的打擊。”

“生活里的所有事情都要歸結(jié)為政治問題嗎？”媽媽插了一句，“因為這個，世界就會覆滅？”

“我認(rèn)為全球平衡已經(jīng)岌岌可危了，”爸爸反駁道，“給我酒喝！”

“你們兩個都給我出去，你們會吵醒小家伙的！”

“你有什么建議呢？”留著山羊胡的男人問道。

“我建議，既然我們改變不了世界，那我們就換一家旅館。”爸爸宣布說。

“走吧走吧！”媽媽低聲埋怨道，聽到爸爸把我們家當(dāng)作旅館，媽媽很受傷。

在回到臥室找桑卡之前，爸爸過來親了親我，他以為我真的睡著了。他的朋友不停重復(fù)道：

“你有什么建議，穆拉？”

爸爸沒回答他，他從小凳上站起身來。然而他很難保持平衡，就像《淘金記》中的卓別林那樣跳起華爾茲來。他搖搖晃晃，一會兒往前，一會兒往后；臥室里傳出爸爸媽媽關(guān)于納賽爾的爭吵聲。很顯然，爸爸的朋友最后還是失去了平衡，他緊緊抓住泰坦尼克號的桅桿。我瞇著眼睛看著這場面，準(zhǔn)備隨時撲向我的船——就像薩拉熱窩足球俱樂部的守門員穆夫蒂奇那樣——以避免可能出現(xiàn)的災(zāi)難。船開始搖晃，馬上就要掉下來了，可那家伙先一步倒下了。他竟然成功抓住了船！

“幸好上帝讓泰坦尼克號免受了第二次災(zāi)難。”他一邊說著，一邊把船放在了收音機上。

角落里的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我迅速躲到被子里，這樣留山羊胡的男人就看不到我了。當(dāng)爸爸的朋友為泰坦尼克號的冒險畫上了一個句號，一切似乎都恢復(fù)了正常。出去的時候，他摔上了餐廳的門，震動通過南斯拉夫糟糕的建筑迅速傳到了收音機上，又從收音機傳到了泰坦尼克號。在震波的作用下，我的船一頭栽了下來，桅桿摔斷了——而且顯而易見的是，糨糊確實粘不住甲板。我的整個世界就在眼前崩塌了。

那天夜里我哭了很久，最后終于憋出一句：

“操他媽的南斯拉夫建筑！”

注釋

[1]在薩拉熱窩的老城區(qū)，斜坡路上通常嵌有石階，以便人們通行。

[2]文中提到的餅干名為keks，與sex發(fā)音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