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尋在諸葛軍師那間堆滿簡牘的“陋室”里,一坐就是小半年。
起初那幾天,他簡直像掉進了知識的汪洋大海,差點沒淹死。五維全滿的面板在現(xiàn)實面前,就是個花架子。諸葛軍師跟他聊天下大勢,談山川地理,論兵略機要,隨便拋出一個問題,都像一顆深水炸彈,炸得他那點來自游戲和論壇的“神機妙算”七零八落。
“子淵以為,若關(guān)羽兵出襄樊,曹賊必救,孫權(quán)當(dāng)如何?”諸葛亮放下手中批閱的南中鹽鐵簿,羽扇輕搖,目光平靜地看著他。
王尋腦子里立刻跳出“白衣渡江”、“呂蒙背刺”幾個大字,幾乎要脫口而出。但他強行憋住了,謹慎地組織語言:“孫權(quán)……必生覬覦之心。荊州富庶,又是江東門戶,關(guān)羽若勝,威震華夏,對江東亦是威脅;關(guān)羽若敗,曹魏勢力南壓,江東亦不安穩(wěn)。故……無論勝敗,孫權(quán)皆會有所動作。”他不敢說太細,生怕露了“未卜先知”的底。
諸葛亮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訝異,微微頷首:“能跳出樊城一隅,看到江東之利害,已屬難得。然,孫權(quán)如何動?何時動?動幾分?此間分寸拿捏,關(guān)乎荊州存亡,亦關(guān)乎我蜀漢國運。”他又拋出一連串更具體、更深入的問題。
王尋額頭冒汗,趕緊調(diào)動【兵略戰(zhàn)法通識】和【人物能力洞察】,試圖分析孫權(quán)、呂蒙、陸遜等人的性格、野心和歷史軌跡。信息流在腦中洶涌,但組合起來,卻遠不如諸葛亮三言兩語點出的關(guān)鍵之處清晰深刻。他第一次深刻體會到,數(shù)據(jù)和天賦只是工具,真正的智慧在于對人性、時勢的洞察和運用之妙。他像個蹣跚學(xué)步的孩子,在諸葛亮的引導(dǎo)下,一點點學(xué)著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腦子去想,而不是完全依賴眼前那個作弊般的藍色面板。
漸漸地,王尋身上那股穿越之初的咋呼勁兒沉淀了不少。他不再輕易把“這我知道”、“那很簡單”掛在嘴邊,反而像個海綿,拼命吸收著軍師府里浩如煙海的政務(wù)信息、前線軍報、地方民情。他學(xué)著看地圖不再只看山川走向,更留意那些標注著“丁口”、“存糧”、“瘴氣”、“蠻酋動向”的小字;學(xué)著理解一份關(guān)于蜀錦滯銷的奏報背后,牽連著東吳商路、蜀中織戶生計、乃至軍費開支的復(fù)雜鏈條。
“孺子可教。”一日午后,諸葛亮看著王尋正蹙眉苦思一份關(guān)于都江堰水情與成都平原灌溉的文書,羽扇輕搖,對侍立一旁的馬謖道,“此子如此年輕卻有如此胸中丘壑,如璞玉初開。其思慮之奇詭,見識之廣博,年輕才俊中實乃亮生平僅見。假以時日,必非池中之物。尤其他那份‘跳出方外’的通透,恍如……青鸞臨世,不染凡塵。幼常,你觀之如何?”
馬謖恭敬地躬身:“先生慧眼識珠。王郎君……子淵兄確是天縱之才,見解每每出人意表,學(xué)生亦獲益匪淺。”他語氣誠懇,但眼底深處,那絲因王尋初來時“神算”失手而起的輕視雖已淡化,卻并未完全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復(fù)雜的審視和隱隱的競爭感。王尋那“青鳳”(諸葛亮語)的名頭,在軍師府乃至成都小范圍官場中,已悄然傳開。
遠在漢中的劉備也聽聞了諸葛亮信中對此“天降奇才,恍若青鳳”的盛贊。軍務(wù)倥傯之際,他親筆批復(fù):“既是孔明慧眼所識,必非庸才。然玉不琢不成器,可先授以益州軍師府記室參軍,參贊機宜,隨侍孔明左右,多加砥礪。”一個不大不小的文職官銜落在了王尋頭上,算是正式在這蜀漢政權(quán)中扎下了一根腳趾頭。
就在王尋慢慢適應(yīng)了這記室參軍的身份,跟著諸葛亮處理些文書、熟悉蜀漢這架艱難運轉(zhuǎn)的政權(quán)機器時,一場危機悄然而至。
夏收時節(jié),本該是稻浪翻滾、倉廩充盈的喜悅時刻,成都平原乃至整個益州,卻籠罩在一片愁云慘霧之中。先是春末一場罕見的“倒春寒”凍死了不少秧苗,接著入夏后又連續(xù)月余無雨,驕陽似火,田土龜裂。各地報災(zāi)的文書雪片般飛向軍師府。
諸葛亮案頭的簡牘堆得更高了,他本就清癯的面容更顯消瘦,眉頭幾乎未曾舒展。蜀漢國力本就不強,漢中之戰(zhàn)消耗巨大,如今再遭天災(zāi),若糧秣不繼,莫說北伐大業(yè),就連維系政權(quán)根基、安撫新附之地都成問題!空氣中彌漫著沉重的壓力,連馬謖都收斂了平日的鋒芒,小心翼翼地處理著公文。
王尋看著案頭那份觸目驚心的“梓潼郡旱蝗并發(fā),預(yù)計秋收不足三成”的急報,再看看諸葛亮深鎖的眉頭和案邊那碗幾乎沒動過的粟米飯,一股強烈的沖動涌上心頭。他穿越前那點零星的農(nóng)業(yè)知識,尤其是關(guān)于那位“雜交水稻之父”的模糊記憶,此刻在腦中劇烈翻騰。
“軍師!”王尋深吸一口氣,站起身,走到諸葛亮案前,鄭重一禮。
諸葛亮抬起頭,眼中帶著詢問,也帶著一絲疲憊。
“子淵觀各地災(zāi)報,憂心如焚。”王尋指著案上地圖,“天災(zāi)雖不可抗,然我蜀中天府之國,沃野千里,水利亦有都江堰之便。此次大損,除天時不利外,耕作之法恐亦有可改進之處!”
“哦?”諸葛亮眼中精光一閃,身體微微前傾,“子淵有何高見?但講無妨!”
王尋定了定神,開始“胡謅”,努力把現(xiàn)代觀念包裝成“古法秘傳”或“異域奇聞”:
“其一,稻種!軍師可知,稻谷亦有優(yōu)劣之分?如同戰(zhàn)馬,有駑馬,亦有千里駒!尋常稻種,根淺稈弱,不耐寒旱,易倒伏,易染病。在下……曾聞海外有奇稻,或于山野之中尋得異株,其稈壯如蘆葦,根深扎入土,不畏風(fēng)寒,更能抗倒伏,產(chǎn)量數(shù)倍于常稻!若能尋得此類良種,精心培育,汰弱留強,代代優(yōu)選,必能得抗旱、抗病、高產(chǎn)之新種!此乃‘優(yōu)選良種’之法!”
諸葛亮聽得極其專注,羽扇停在手中:“優(yōu)選良種……汰弱留強……代代優(yōu)選……此理甚通!如同練兵選卒!然良種何來?又如何確保其性狀穩(wěn)定?”
“其二,肥田!”王尋見諸葛亮感興趣,精神一振,“田地亦如人,需滋養(yǎng)!僅靠草木灰、人畜糞肥,力有未逮!可廣辟肥源!如塘泥、河泥,淤泥沉積,內(nèi)含腐殖,肥力深厚!更可于農(nóng)閑時,于田埂、荒地廣種紫云英(一種豆科綠肥植物,王尋臨時編了個名字)、苜蓿等草,待其長成,翻壓入土,化為綠肥,既松土又增肥力!此謂‘綠肥養(yǎng)地’!還可將人畜糞尿、爛草落葉、廚余雜物等堆積一處,覆土密封,令其腐熟發(fā)酵,制成‘堆肥’,其力溫和持久,遠勝生糞!此乃‘積肥制肥’之術(shù)!”
諸葛亮眼中光芒越來越盛,手指無意識地在案上輕叩:“塘泥……綠肥……堆肥……化廢為寶,滋養(yǎng)地力……妙!此法甚妙!無需靡費,農(nóng)家皆可為之!”
“其三,用水!”王尋越說越順,“都江堰固是偉業(yè),然水流分配,田間管理亦需精細!可開溝挖渠,引水入田,更要開‘腰溝’、‘圍溝’,使水能進能出,旱能灌,澇能排!尤其育秧之時,可設(shè)‘秧田’,集中管理,精細控水、施肥、防蟲,待秧苗健壯再移栽大田,此謂‘育秧移栽’,可大大節(jié)省稻種,提高成活率!田間管理,更要勤除稗草,此物最耗地力,與稻爭肥爭水,務(wù)需除盡!”
王尋一口氣說完,感覺口干舌燥。他說的這些,揉雜了雜交水稻育種理念(簡化版)、古代綠肥堆肥技術(shù)、以及精耕細作的田間管理,雖遠不及袁隆平院士的偉大成就,但對這個時代的農(nóng)業(yè)而言,已是石破天驚的革新!
諸葛亮霍然起身!他繞著書案疾走兩步,臉上疲憊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狂喜的振奮!“好!好一個‘優(yōu)選良種’!好一個‘綠肥養(yǎng)地’、‘積肥制肥’!好一個‘育秧移栽’、‘精耕細作’!子淵!子淵啊!”他目光灼灼地看向王尋,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件稀世珍寶,“此等農(nóng)桑至理,聞所未聞,思之卻深合天地生化之道!化腐朽為神奇,于細微處見大功!若真能推行,我蜀中之地,何愁不富?倉廩何愁不實?此真乃天降神才,興佑我蜀漢!”
他激動地來回踱步,羽扇也忘了搖動:“立刻!幼常,你親自執(zhí)筆!將子淵所言,分條析理,詳加注解!形成《勸農(nóng)綱要》!以益州牧府與軍師府聯(lián)名,火速發(fā)往各郡縣!命郡守縣令親抓此事!優(yōu)選良種、廣積綠肥堆肥、精研育秧移栽之法、嚴管田間用水除草!將此作為頭等要務(wù)!令各地有經(jīng)驗之老農(nóng),亦可集思廣益,凡有行之有效之新法,速速上報,重賞!”
他轉(zhuǎn)向王尋,深深一揖:“子淵之功,利在千秋!待此法初見成效,亮必親自為子淵向主公請功!”
王尋慌忙還禮,心中也是激動萬分。能把自己知道的那點東西用上,實實在在幫上忙,這感覺,比五維全滿的面板還要讓他踏實。
幾乎在同一時間,曹魏的核心腹地,許昌、洛陽、鄴城、陳留、徐州周邊廣袤的平原上,也掀起了一場規(guī)模浩大的屯田運動。
只是,氣氛截然不同。
曹操采納了司馬懿“深根固本”的方略,將屯田積糧作為國策中的國策。一道道嚴厲的政令從許昌發(fā)出:征發(fā)更多流民、囚徒為屯田客!擴大屯田區(qū)!提高納糧份額!各級官吏,考課以屯田收成為首要!他甚至派出了得力干將,分赴各屯田區(qū)督責(zé)。
左將軍于禁,這位以治軍嚴苛著稱的宿將,便被派到了洛陽附近的典農(nóng)中郎將治所。他騎著高頭大馬,帶著親兵,巡視著一望無際的屯田區(qū)。烈日當(dāng)空,田地里,衣衫襤褸的屯田客們?nèi)缤浵伆闳鋭又纥S肌瘦,動作遲緩。監(jiān)工的皮鞭不時在空中炸響。
“太慢了!”于禁眉頭擰成了疙瘩,指著田里稀稀拉拉的禾苗,對陪同的典農(nóng)都尉厲聲呵斥,“看看這苗!看看這些人!懶散怠惰!如此下去,秋后能收幾粒糧食?如何完成魏王定下的納糧份額?誤了魏王的大計,你有幾個腦袋夠砍?!”
典農(nóng)都尉滿頭大汗,腰彎得更低了:“將軍息怒!非是下官不盡心,實在是……去歲兵災(zāi),民力疲敝,牛馬亦不足……加之今春少雨……”
“住口!”于禁粗暴地打斷,“少雨?那是天災(zāi)!人力豈可懈怠?傳我將令:即日起,所有屯田客,每日勞作增加一個時辰!伙食減半!懈怠者,鞭二十!再犯,枷號示眾!務(wù)必讓地里多長出一粒糧食!”他的聲音冷酷無情,眼中只有冰冷的納糧數(shù)字。
類似的情形,在夏侯惇、曹洪等督責(zé)的屯田區(qū)也在上演。將領(lǐng)們習(xí)慣了戰(zhàn)場上的鐵血手腕,將其粗暴地移植到了屯田事務(wù)上。沉重的勞役,嚴苛的懲罰,微薄的口糧……如同沉重的枷鎖,套在屯田客的脖頸上。田地間,怨氣如同地火,在無聲地積聚、蔓延。收獲?能勉強糊口、不被鞭打致死已是萬幸,誰還有心思去精心侍弄莊稼?許多地方,秋收的糧食,竟比往年還要少!
許昌,魏王宮。
曹操看著各地呈上來的、遠低于預(yù)期的屯田納糧奏報,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殿下,于禁、夏侯惇等將領(lǐng)垂手肅立,大氣不敢出。
“這就是你們給孤交的答卷?!”曹操的聲音不高,卻帶著刺骨的寒意,“孤給了你們權(quán)柄,給了你們?nèi)耸郑∫Z!孤只要糧!結(jié)果呢?嗯?!”
于禁硬著頭皮上前一步:“魏王!非是末將等不力!實是屯田之民,多為流徒囚犯,刁頑成性,惰怠不堪!監(jiān)工稍有松懈,便偷奸耍滑!末將已嚴加懲處……”
“嚴加懲處?”一個平靜的聲音打斷了于禁。司馬懿從文臣隊列中緩步走出,向曹操躬身一禮,然后轉(zhuǎn)向于禁,語氣依舊恭敬,卻帶著不容置疑的鋒芒:“于將軍,屯田之要,首在安民。民如草木,君如雨露。雨露暴戾,則草木枯焦;政令苛急,則民心離散。將軍以軍法馭民,動輒鞭笞枷號,口糧克扣,使其終日惶惶,力疲心散,焉能安心耕作?如此竭澤而漁,縱能得一時之糧,亦失長久之基,更埋下禍亂之種!此非積糧,實乃積怨!”
于禁被噎得臉色鐵青,怒視司馬懿:“司馬都督!你只知在此空談仁政!魏王要的是實打?qū)嵉募Z食!前線將士等著米下鍋!沒有霹靂手段,如何鎮(zhèn)得住這些刁民?如何完成魏王重托?!”
“夠了!”曹操猛地一拍桌案,喝止了爭論。他陰沉的目光掃過眾人,最后落在司馬懿身上。司馬懿的分析,切中了他內(nèi)心最深的憂慮。屯田收效甚微,他豈能不知根由?但前線巨大的糧草壓力,又讓他不得不默許甚至縱容將領(lǐng)們的嚴苛手段。司馬懿的直言,雖然刺耳,卻像一盆冷水,澆醒了他的焦躁。
“仲達所言,切中要害。”曹操的聲音帶著疲憊,也帶著一種決斷,“屯田,乃固本之策,非一時之功。苛政猛于虎,孤豈能不知?”他目光銳利地看向于禁等人,“汝等督責(zé)屯田,心系國用,其志可嘉。然馭民之道,剛?cè)岵R晃秶揽粒瑹o異于殺雞取卵!自即日起,各屯田區(qū),口糧按標準足額發(fā)放!非大奸大惡,不得濫用枷號鞭刑!以勸導(dǎo)、示范為主!更需留意農(nóng)具、耕牛、水利之扶持!”
他又看向司馬懿,語氣中帶著前所未有的倚重和信任:“仲達,屯田積糧之事,關(guān)乎國運根本。孤知你深諳此道。即命你總攬內(nèi)外諸屯田事宜!凡涉及屯田之政令、官吏考課、錢糧調(diào)配,皆由你統(tǒng)籌!諸將督責(zé)屯田,亦需聽你調(diào)度!務(wù)必給孤,踏踏實實地,把糧食積起來!”
“總攬內(nèi)外諸屯田事宜!”這權(quán)力之大,幾乎將曹魏的經(jīng)濟命脈交到了司馬懿手中!殿內(nèi)眾人,包括曹丕在內(nèi),無不震動!于禁等人更是臉色難看至極,看向司馬懿的目光充滿了復(fù)雜的情緒——嫉妒、不甘,還有一絲忌憚。
司馬懿心中亦是巨震。他推金山倒玉柱般深深拜伏于地,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金磚上,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臣……司馬懿,領(lǐng)旨謝恩!必殫精竭慮,不負魏王重托!定使我大魏倉廩豐實,根基永固!”
這一刻,曹操毫無保留的信任和這滔天的權(quán)柄,如同一股滾燙的洪流,沖垮了司馬懿心底那因早年猜忌而筑起的、冰冷堤防的一角。那蟄伏的、屬于梟雄的野心,似乎在這份沉甸甸的“知遇之恩”下,悄然消融了許多。也許……就這樣,做一個位極人臣、名垂青史的能臣,輔佐這位雄主成就大業(yè),也不錯?
他抬起頭,目光掃過那些神色各異的將領(lǐng),心中已有了計較:糧食,還是要收,而且要更多!但方法……必須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