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穿著一件月白色的素錦旗袍，身姿挺直，像一株峭壁上的幽蘭，安靜而孤高。

對于譚陽明的闖入，她似乎并不意外，甚至連眼睫都未曾抬起，只將燙好的那只薄胎白瓷杯輕輕推到了茶海對面的位置。

茶水注入，清亮的茶湯在杯中打著旋兒，散發出清雅的蘭花香。

“坐。”她終于開口，聲音清冽，如同山澗冷泉。

譚陽明沒有坐。他站在茶海前，高大的身影帶著一股無形的壓迫感，目光灼灼地盯著蘇玉若，開門見山，每一個字都像從冰窖里撈出來：“董老板動手了。”

蘇玉若執壺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壺嘴傾瀉出的水線在空中停滯了半秒，才重新落入杯中。

她緩緩抬起眼，那雙總是帶著幾分疏離感的眸子，此刻清晰地映出譚陽明焦灼而兇狠的面容。

“我知道。”

她放下茶壺，聲音依舊平穩，卻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凝滯，“工地的事故，網上的風浪，還有……”她頓了頓，目光銳利地刺向譚陽明，“銀行那邊突然收緊的口風。動作很快，也很毒。”

譚陽明的心猛地一沉。蘇玉若的消息網果然靈通，這證實了他的判斷，也讓他更加確定對手的兇殘。

他雙手猛地撐在光滑的茶海邊緣，身體前傾，目光如同淬火的刀鋒，逼視著蘇玉若。

“王德順，是他，他要的不止是我的云頂，他要的是整個東城區舊改這塊肥肉，我倒了，下一個就是你蘇玉若，你這‘竹里館’，你這經營了半輩子的根基，在他眼里，不過是一塊礙眼的絆腳石，隨時可以一腳踢開，或者碾碎。”

他的聲音在安靜的茶室里回蕩，帶著孤注一擲的嘶啞。

“硬扛？我現在拿什么去跟他拼？拿命嗎？我的命填進去，也濺不起他王德順鞋面上半點泥，他動動手指，就能調動我無法想象的資本力量，捏造無數個‘意外’，掀起更大的風暴，到時候，死的不僅僅是我譚陽明，整個東城區，那些靠著街邊小店，靠著祖傳手藝吃飯的個體戶們，有一個算一個，都得跟著陪葬，王德順的‘金鼎地產’要的，是推平這里，建起他王家的摩天樓，我們這些人，在他眼里，都是該被掃進歷史垃圾堆的塵埃。”

譚陽明幾乎是吼出來的，胸中的積郁和冰冷的恐懼在這一刻爆發。

他死死盯著蘇玉若那雙深潭般的眼睛，一字一句，如同最后的戰鼓擂響。

“想活命，就跟我一起燒把火，燒一把他們撲不滅的火。”

茶室內陷入死寂。

只有茶爐上銅壺里的水，發出輕微的“嘶嘶”聲，像某種緊張的倒計時。

蘇玉若靜靜地坐著，臉上看不出任何波瀾。

她端起自己面前那杯早已溫了的茶，指尖在細膩的杯壁上緩緩摩挲著，仿佛在感受那微弱的溫度。

譚陽明的話，像一把冰冷的鑰匙，瞬間打開了她心中那扇一直刻意回避的恐懼之門。

王德順的陰影，金鼎地產的擴張野心，早已像不散的陰云籠罩在東城區上空。

她蘇玉若根基再深，人脈再廣，說到底，也只是在這片土壤上開出的花。

一旦土壤被資本的力量連根掀翻，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譚陽明的云頂國際就是血淋淋的前車之鑒。

她緩緩放下茶杯。

瓷器與根雕桌面接觸，發出極輕微的一聲“嗒”。

這聲響動，在寂靜中卻格外清晰。

她抬起眼，迎上譚陽明那雙燃燒著孤狼般狠絕光芒的眼睛。

這一次，她眼底那層慣常的疏離薄冰終于徹底碎裂，露出底下深沉而銳利的光。

“什么火？”蘇玉若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斷。

譚陽明緊繃的神經驟然一松，他知道，第一步成了，他直起身，語速極快，思路卻異常清晰。

“王德順的命脈，是他‘金鼎地產’在東城區舊改項目上的‘順利推進’。他要快，要高效，要減少一切阻力，他最怕什么？最怕的就是拖，拖得越久，他投入的巨額資金成本就越高，變數就越大，我們要的，就是拖住他，用他絕對想不到的力量。”

他俯身，手指在光滑的茶海面上用力一點，仿佛點在了無形的戰略地圖上。

“東城區，那些即將被金鼎‘舊改’浪潮吞沒的街巷，那些不起眼的五金店，裁縫鋪，開了幾十年的包子鋪，修了一輩子自行車的老張頭……他們是王德順眼里微不足道的塵埃，是等著被安置，被補償的沉默羔羊。但如果我們能把他們擰成一股繩，讓他們不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呢？”

譚陽明的眼中閃爍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光芒。

“他們要動遷？好，我們不要暴力對抗，我們只要‘合理訴求’，補償方案不合理？安置地點太偏遠？祖傳的手藝離開這條街就沒了活路？

把這些理由，一條條，一件件，給我擺出來，擺到明面上，讓每一個人，都發出自己的聲音，王德順能用錢買通媒體，能制造‘意外’，但他買不通東城區成千上萬張嘴，堵不住他們心里實實在在的怨氣和恐懼。”

他猛地看向蘇玉若。

“蘇老板，你在東城區扎根幾十年，這里的街巷里弄，哪家鋪子背后有什么故事，哪家老板有什么難處，哪家的手藝是幾代人的心血……沒人比你更清楚，你‘竹里館’的茶客里，就有多少是這些街坊鄰居？你蘇玉若的一句話，比我譚陽明跑斷腿都管用，我需要你站出來，把這些人，這些聲音，聚攏起來，給他們一個主心骨。”

蘇玉若的指尖深深掐進了掌心。

譚陽明描繪的圖景，既瘋狂，又帶著一種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灼熱希望。

把那些散沙般的個體戶聚起來？對抗金鼎那樣的龐然大物？這簡直像是用稻草去擋推土機，然而……稻草若是足夠多，足夠堅韌，是否也能纏住那鋼鐵巨獸的履帶，讓它寸步難行？

她想起了老城隍廟門口那家開了三代人的“陳記湯包”，老板陳姐為了保住那個小門臉，前兩年硬是咬著牙扛住了翻倍的房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