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身上，”他開口，語速不疾不徐，每個字都像經過精確的打磨，“有件東西。

一件……你不該有的東西！”他的話語停頓在這里，沒有具體說明，卻像一把懸在頭頂的利刃，驟然將譚陽明釘在了原地。

不該有的東西？

譚陽明的呼吸瞬間停滯。

血液似乎都沖向了頭頂，又在下一秒冰冷地倒流回去。

無數個念頭在腦中瘋狂沖撞。

錢？

他銀行賬戶里那點可憐的余額絕不可能引起這種人的注意。

秘密？

他一個掙扎在報社上的普通人，能有什么驚天秘密？

難道是……他下意識地想摸向自己外套內側的口袋，那里貼身放著一個硬皮筆記本，里面密密麻麻記錄著他這些年對城市某些角落的觀察，一些零碎的，不成體系的，可能永遠也無法公之于眾的疑點和片段。

那是他唯一的“不該有”，一個記者近乎本能的，孤獨的堅持。

冷汗瞬間浸透了他后背的襯衫布料。

他強行控制著自己想要摸口袋的沖動，手指在膝蓋上用力掐緊，指甲幾乎陷進肉里。

他抬起頭，努力望向那片吞噬一切的陰影，試圖從那里得到一絲線索，一絲確認。

但黑暗依舊深沉，只有那雙交疊的手，像冰冷的雕塑。

“我……”譚陽明張了張嘴，喉嚨干得發(fā)痛，“我不明白！”這句話帶著一絲絕望的辯解意味。

他確實不明白。

那本筆記，那些雜亂無章的文字，對他而言是掙扎，是可能通向真相的渺茫線索，但對眼前這個掌控著如此巨大沉默與力量的人來說，那又算得了什么？值得如此大費周章？

陰影里，高天放似乎微微動了一下。

譚陽明感覺那無形的目光更加銳利地聚焦在他身上，仿佛能穿透他的外套，看到他口袋里那個廉價的硬皮本。

“不明白？”高天放的聲音依舊平穩(wěn)，但譚陽明卻從中捕捉到一絲極淡的，幾乎難以察覺的冷意，像冰面下突然裂開的一道細縫。

“有時候，無知本身，就是最大的麻煩！”他的話語像淬了冰的針，精準地刺入譚陽明緊繃的神經。

“麻煩”這個詞，從高天放口中說出，帶著一種令人骨髓發(fā)寒的重量。

它不是日常瑣碎的困擾，而是一種足以吞噬一切的漩渦。

譚陽明感覺心臟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每一次跳動都帶來沉悶的鈍痛。

他攥著名片的手指已經麻木，汗水浸濕了紙片邊緣。

他強迫自己開口，聲音嘶啞：“高先生，我只是一個記者。

一個……沒什么人看的記者！”他試圖強調自己的微不足道，試圖在這巨大的力量懸殊下尋找一絲縫隙。

“我不知道什么東西會惹來麻煩。

如果……如果真有，我愿意交出來。

立刻！”

他幾乎是懇求了。

在這個冰冷，空曠，被絕對寂靜統治的空間里，面對陰影里那個掌控著未知力量的存在，他作為普通人的所有武裝瞬間土崩瓦解。

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住他的四肢百骸。

他只想盡快脫身，離開這個令人窒息的地方。

陰影中，高天放交疊的雙手終于分開。

他的一只手隨意地搭在沙發(fā)扶手上，另一只手抬起，食指的指尖在膝蓋上輕輕敲擊了一下。

那一下輕叩，聲音微乎其微，卻像一記重錘砸在譚陽明的心上。

“記者？”高天放的聲音里第一次帶上了某種清晰的，近乎實質的東西——一絲極其微弱的玩味，如同猛獸在審視爪下無力掙扎的獵物。

“一個喜歡在……不該出現的地方出現的記者！”他刻意在“不該出現”四個字上放慢了語速，像在品嘗其中的滋味。

譚陽明的瞳孔驟然收縮。

記憶碎片瞬間翻涌上來：那個廢棄的化工廠，彌漫在空氣中的怪異氣味；深夜碼頭邊停靠的，沒有任何標識的集裝箱卡車；還有更早以前，那片被嚴密看守，據說要開發(fā)成生態(tài)公園的濕地邊緣……他確實像個幽靈，徘徊在這些城市的縫隙里。

他以為自己的行動足夠小心，足夠不起眼。

原來，在某個層面，他的一切，都早已暴露在冰冷的注視之下。

寒意從脊椎一路竄上頭頂，讓他頭皮發(fā)麻。

“東西，自然要交出來！”高天放的聲音恢復了那種絕對的平靜，仿佛在陳述一個早已注定的結局。

“不過，在那之前，我很好奇！”他的身體微微前傾，雖然面容依舊隱在陰影里，但譚陽明能清晰地感覺到那股驟然增強的壓迫感撲面而來，如同實質的海水擠壓著胸腔。

“是誰，”高天放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毒蛇吐信般的危險氣息，“給了你膽子？”

最后一個字落下，整個會客室的光線仿佛又暗了一分。

窗外枯山水庭院那靜止的白沙和黑石，在凝固的光線下，散發(fā)出一種死亡般的靜謐。

窒息感攫住了譚陽明的喉嚨。

冷汗滑進他的眼睛，帶來一陣刺痛。

他張著嘴，卻吸不進一絲有效的空氣。

陰影里的問題像淬毒的冰錐，狠狠扎進他混亂的腦海。

誰給的膽子？

是那個在破舊公寓里喝著劣質燒酒，醉醺醺拍著他肩膀，嘶啞著說“這城里頭……爛透了，小子，你得替我們看看”的老記者？還是資料室里那厚厚一摞被刻意遺忘，標注著“不予公開”的舊檔案？抑或是他親眼目睹過的，那些無聲無息消失在灰色地帶的小人物？是這些微不足道的碎片，一點點堆積成了他“不該有”的膽量？

勇氣？在此時此刻，這個詞顯得如此蒼白可笑。

那更像是一種被逼到絕境的，近乎絕望的倔強。

他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響，像破舊的風箱。

他用力吞咽，試圖壓下那幾乎要沖破喉嚨的恐懼和荒謬感。

“沒人……”他艱難地擠出聲音，嘶啞得厲害，“沒人給我膽子。

高先生！”他強迫自己抬起頭，望向那片吞噬光線的陰影，盡管視野有些模糊。

“我只是……看到了一些東西。

一些……我覺得不對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