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遲疑著低下頭，仔細檢查軀干的情況。

鎖骨突起，肋骨輪廓清晰可見，腹部凹陷，整個人像是被時間掏空了一部分。

巴羅不由得屏住呼吸，身體的真實變化壓過了混亂的記憶。

只是昏迷兩周，身體為何會出現這種程度的衰退？

他不清楚。

但有一點他可以確認——這具身體不再是他記憶中的模樣了。

當他意識到這一點時，那只右手立刻劇烈顫動起來。

原本緊貼關節的縫合處遽然撕裂，鮮血立即浸濕紗布，那只手臂的每一塊骨節都在抗拒身體的控制。

肌肉不自然地收縮、抽動，手指不斷彎曲、張開，動作毫無規律，關節處傳來撕裂疼痛。

他能清晰感覺到，那只手正在試圖脫離他的身體，自行掙脫連接處的束縛，就像一塊被強行拼裝在錯誤位置上的零件，急切地想要恢復到原本的狀態。

整個右臂不受控制地扭動著，使他幾乎無法保持平衡。那一刻，他甚至感到這只手與自己的神經系統之間存在一種本質上的排斥。

M1911手槍與湯姆遜沖鋒槍的槍柄、扳機帶來的觸感，詭異地從那只空無的右手傳來。

指節處傳遞出微妙的壓力反饋，仿佛握住了冷硬的金屬；拇指根部隱隱傳來保險裝置被撥開的細微阻力；食指則反復扣壓，關節一緊一松，重復著快速的射擊節奏。

那只手明明空無一物，卻在不斷模仿著握槍的動作。

肌肉一陣陣抽動，根深蒂固的記憶仿佛正在自行啟動。

那不是隨意的顫動，而是帶有明確目的的運動——那只失去控制的右手，像是正在試圖完成一次又一次的射擊操作，盡管手上并沒有任何武器存在。

這是某種肌肉記憶？巴羅無法判斷。

而火勢已經順著他右手的繃帶蔓延上來，熱量不斷累積，燒灼感從皮膚表層滲透至更深層的神經末梢。

痛覺清晰而持久，每一次跳動都在確認組織正在被炙烤，空氣中也開始彌漫出一股肉體碳化的刺鼻氣味。

即便如此，他的神志卻始終沒有崩潰。

SPIRE強迫自己維持冷靜，緊咬牙關，控制呼吸，不讓痛苦擾亂思維——無論灼燒感多么真實，無論氣味多么難以忍受，他反復在心中提醒自己：這只是幻覺。不是現實。

火勢沿著白紗布迅速蔓延，他的身體在高溫中劇烈收縮，肌肉抽動，關節僵硬扭曲，面部表情因劇痛而失控，仿佛在最后一刻還在掙扎。

但這一切在巴羅眼中卻顯得沉寂而遙遠。

烈焰灼燒皮膚的痛苦真實存在，卻遠不如他記憶中那種撕裂血肉的永恒折磨來得強烈。

他承受過更嚴重的傷害，更漫長的折磨，對他而言，熾焰焚體只能算是輕微刺激，疼痛不足以喚起恐懼與絕望，他已經經歷過更深層次的苦難，盡管某些事物對他的意志造成了創傷，但他仍能銘記自己該做什么：

克制恐慌。

克制尖叫。

克制掙扎。

克制痛苦。

克制瘋狂。

凝視吧。

趁眼球還未焦灼，勉強能看清那些鬼東西。

秉持著理性。

去尋找答案。

去尋找問題。

那具斷手干癟尸體的咽喉中涌出了某種混亂而扭曲的聲音，像是來自多個錯置聲道的重疊低語，音節之間毫無規律，發音位置錯亂，聽上去既不屬于人類也不屬于任何已知生物，仿佛語言本身被撕裂重組。

與此同時，一段語句突兀地在他耳邊響起，仿佛不受時空約束，直接作用于意識深處——那不是耳膜接收到的聲音，而是一種未經許可便闖入思維的訊息。

那句預言，從現實與幻象的交界裂罅滲入：

家族的始代必于深宅寒雨中朽滅，家族的末代終在熾焰赤光里焚亡。

巴羅的呼吸開始紊亂，胸腔劇烈起伏，氧氣無法有效進入肺部，每一次吸氣都變得短促而急促，仿佛整個身體正逐步喪失自主調節的能力。

視野邊緣開始模糊，耳中傳來無盡的嗡鳴與火焰烤炙肉體的聲響。

他能感覺到意識正在迅速下沉，思維變得遲鈍，邏輯和記憶逐漸斷裂，所有認知都在崩解的邊緣動搖，最終，他再也無法維持清醒，意識全面脫離控制，徹底陷入焚亡烈焰的白熾之中。

“護士！護士！該死！壓住他！”

“冷靜，拿著，注射這個———”

“該死！黎維！抱歉！”

“啪——”

聲音清脆刺耳地在黑暗中爆裂開來，沃森猛力一耳光將黎維抽回現實。

而后者趔趄地站穩身子，腦袋嗡鳴未止，面部傳來劇烈刺痛，肩膀的燒灼感也越發清晰。

黎維下意識低頭，而手中本能地緊握著M1911，冰冷堅硬的金屬貼著掌心。

他的短暫茫然被遠處劇烈的門板碰撞聲打斷，是的，意識逐漸恢復，還沒有脫險，死亡的陰影正在不斷壯大。

“您陷入了某種恍惚狀態，先生，”沃森緊盯黑暗的盡頭，語氣低沉而快速，“而身后還有人正在追擊。”

“我已知曉。”黎維低聲回應，望向車輛的方位——

盡管視野仍然受限于逼仄的發狂黑暗，但他能判斷出，那輛車就在七八碼外等著他們。

黎維猛然發力，軀干深層肌群與下肢伸肌群協同發力，強行調動這具尚存知覺的人體結構，步履僵硬卻執拗地跟上了沃森與無言的移動節奏。

槍中尚存六發子彈，足以撕裂數具軟組織。

那片感知器官尚未捕捉的黑暗深處，有多少扭曲的神經突觸？

無法判明。

黎維的視軸鎖定在福特車所在的方向，不屬于現世的超然感知讓他辨識出那里存在一具勉強具有生命體征的人類個體，其肌體運動受著某種外源性“絲狀結構”的控制——此種牽引干擾智人的自主神經反射，使其成為沒有靈魂的無智傀儡。

而對方正努力調動上肢的肌群，盡管動作緩慢而不協調，但仍在竭力完成一個特定的動作——將那支雙管獵槍穩定地指向他的軀干，肘關節似乎缺乏正常的活動幅度，整個抬舉過程充滿了機械般的滯澀與斷續，神經傳導與肌肉反應之間存在嚴重的延遲。那道槍口逐漸對準他胸腹之間的要害部位，殺意雖未宣之于槍口，卻已明確地投射在瞄準路徑中。

那個活體正在等待，等著一個讓自己必死無疑的距離。

看來那個十五歲的孩子想徹底毀掉這具軀殼，為什么？

答案并不在于過去的過去，而在于未來的未來，他得去那里尋找。

當視野變得朦朧不清之時，聽覺與嗅覺的敏銳度將在某種程度上被彌補提升，沃森與無言幾乎在同一時刻捕捉到涌動氣流帶來的異常刺鼻的氣味——那是一種由未干的血液、汗液以及腐敗軟組織混合所散發出的惡臭，引起正常人強烈的生理性厭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