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總是很愜意的。待到初雪壓枝頭,屋內(nèi)便燒起了炭火,那時東方皖欽便會抱著最愛的貍花貓,吃著一盤月光棗,獨自待在書房里,雕刻著他一屋子的荷花。
今兒亦是如常。午后,他伏在案上端詳著剛刻好的半截木頭,修修改改,唯獨那荷花部分最為滿意。
“小公子?!辟N身婢女輕聲喚著,“小公子這般入迷,可是已準(zhǔn)備好送何物品給宋公子了?”
他聽著一愣,抬頭望了眼對方,本是尷尬一笑,卻見婢女手里拿著的信件,轉(zhuǎn)而眉眼舒緩,問道:“宋榮的信?”
婢女盈盈笑著,遞給他信件后,站在一旁解釋道:“府里傳來消息,宋公近日歸山,暫歇腳于棗南城,將軍已親自前往城門迎接,估計今夜便可抵達秋府。”
東方皖欽拿著信件,嘴角竊喜著,腦海里浮現(xiàn)出上一次兒時離別。
那時,宋榮就為去看一眼傳聞中的鮫人,夜黑風(fēng)高,拉著東方皖欽就藏在礁石旁喂餌守著,大半夜都過去了,這鮫人就是一動不動。直到秋府上下火把漫山的找來,才發(fā)現(xiàn)那“鮫人”竟是一個海木墩。
現(xiàn)在想來,他們的做法真是又好笑又危險,要是遇上了真的鮫人,歌喉一出,當(dāng)場便能與世長辭。宋榮挨得那頓打也就情有可原了。
——
“打什么打?”
東方皖欽忽然心頭一震。
“你看那苗疆如今兔死猢猻散,單憑一個旁支血脈能找到什么深山秘境?”
耳邊竊竊私語混雜著憤恨從四周蔓延而來,沉重的官服陸續(xù)擦身而過,腳下掀起的臭氣直逼腦海。
“哼,被羽族開膛破肚,停靈七日起死回生。他背后若無人,誰信?”
“想那二皇子守著天幕官這么多年,被擁有苗人身份的三皇子勾勾手就得到了。還真是跟他母妃當(dāng)年一模一樣。”
“苗人,也算個身份?”
東方皖欽低垂著眸,胸膛起伏間只見手里信件捏成了一團褶皺。
“哈哈哈,三皇子殿下能活至今日,為何不說他吉人自有天相?各位大臣就莫要嚼舌根了?!?
熟悉的聲音刺入耳朵,東方皖欽嘴角蹦出不屑的冷笑,“虛偽?!?
而此時,幽暗大殿中央,他正跪在玉階之下,手中信件竟赫然成了象牙笏板,官帽的垂帶似兩行血淚拂在兩頰,落在青磚上。
指尖敲打在青銅王位,隨著骨節(jié)“篤篤”作響,回蕩在大殿上空。
東方皖欽懨懨抬頭,那玄色龍袍如潑墨而下——他神色捉摸不透,嘴角嚴(yán)峻,抬手落指間便能決定天下人生死。
“此行天幕官參與華東城靈界督察,可要讓寡人好好看看,你為何比二皇子更能勝任?!?
眼瞳微轉(zhuǎn),次座上,符篆綢布遮蓋了臉半張,露出紅唇微笑,頭頂黑耀金冠宛若鏤空星盤,交叉錯落下黃符鈴鐺一串一串。那雙疊交著的纖細(xì)雙手,膚白如玉,卻張開之時青筋瞬間暴起,隱秘細(xì)線勾勒中似布下了天羅地網(wǎng),操縱著一切,萬物難逃法掌。
她紅墨的指尖指向東方皖欽衣襟下的湛藍疤痕。
而站在后背的二皇子,此時又發(fā)出了他那爽朗尖銳的笑聲。
他喜上眉梢,嘴里說著祝賀三弟榮獲天幕官職的詞。
東方皖欽聞言,嘴角裂起了笑來,諾大的汗珠布滿了額頭,顆顆滴落,流進眼里竟不知辛澀。
哈哈哈,東方皖欽俯著頭,聲音抑制不住的從胸腔發(fā)出陣陣狂笑。
搶了你的官又如何,這聲恭喜你也得道?。?
——
剎那,殿外電閃雷鳴,暴雨如注,東方皖欽的身影一明一暗,映射在玉階上,雨珠砸在青磚迸成碎玉,濺得他后頸一片冰涼。
“哐當(dāng)”一聲,他仿佛驚醒,冷汗望去,被狂風(fēng)掀開的木門「吱呀」撞擊墻面,恰與海平面上顛簸的帆船虛影重合。
船板搖晃劇烈,東方皖欽向側(cè)跌了去,只見身著一身喜服卻已無暇顧及,連連起身湊近窗口,外面竟是一片汪洋,漆黑夜海。
忽然,某艘商船突然爆起沖天火光,橙紅焰舌撕裂雨幕,在他瞳孔里碎成萬點金芒。
“皇兄!救我!”
那聲哭喊穿透雨簾,東方皖欽心口驟縮。
他強穩(wěn)住腳下平衡,拔腿就朝門外跑去,跨出門檻的瞬間,竟撞上白衣人出掌一揮,掌心裹著海風(fēng)呼嘯而至,正中他心口。
剎那,整個人瞬間擊飛了出去,背脊狠撞在雕花漆柱上,喉間頓時腥甜翻涌,鐵銹味混著雨水的咸澀灌滿鼻腔。
“難道不是?”
模糊的否定從虛空中飄來,尾音被海浪揉得細(xì)碎。
門軸發(fā)出吱呀輕響,幾名小廝舉著燭臺涌入。
而視線被血色蒙上薄霧,只聽見瓷器碰撞,小廝們耳語急促。
心跳在胸腔里擂鼓,每一聲都在耳道里激起嗡鳴。
意識潰散的剎那,他看見似有三枚銀葉泠泠作響,那人高聲一喚:“東方皖欽!”
——
東方皖欽猛然驚醒,豆大的汗珠悄然滑落,冷風(fēng)一吹,入眼是一熟一生兩張面孔。
“皖欽?感覺如何?可有好些?”
說話的是當(dāng)朝太子,東方皔陽。他身著蔚藍如海的常服,卻仍襯得他的濃眉大眼銳氣十足。成熟穩(wěn)重的聲線像溫厚的手掌撫摸在他身上,頓時帶走了經(jīng)久不散的心悸。
而站在太子身后的長者,兩鬢斑白短胡須,寬袖灰袍負(fù)手而立,冷峻面容下頗有一代王侯氣象。
“皖欽,”東方皔陽介紹道,“這位便是紀(jì)王伯父?!?
“紀(jì)王伯父。”
東方紀(jì)笑意點頭,眸底深潭,瞧著這位剛到華東城就昏迷兩天的三皇子,確實如天北城傳的那般奇異,且說模樣,他生得眉如遠岫,唇似雪梅,鼻梁挺直如削玉為峰,整個人像塊被月光浸透的寒玉,最動人處是眉峰微蹙時,眼底漫起的霜色,仿佛千山暮雪盡凝于眸,叫人見之難忘——還真頗有他母妃萬人空巷的半分姿色。
但真正攝人心魄的是,傳聞心執(zhí)過重之人,見此人便能了卻心結(jié),輕者大笑一聲拂袖而去,重者當(dāng)場自戕血濺一身。
東方紀(jì)眸中閃過一絲冷色,不過是妄言罷了。
“今日天涼,屋里生了火,小廝都在外頭候著?!睎|方皔陽抬手替他掖了掖被角,“待幾日后,皖欽好轉(zhuǎn),再商議督察后續(xù)。”
“萬萬不可,”東方皖欽聽著連忙起身,衣領(lǐng)敞開也無暇自顧了,“督查之事為重,因臣弟染病已耽擱許久,況且還有信使暴斃這一突發(fā)案件……”
“三皇子殿下此行以天幕翰師的官職參與督查,已是自降身份,不必……”東方紀(jì)眉眼一皺,聲色因疑慮而遲緩。
東方皖欽見狀,迅速整理儀容,解釋道:“紀(jì)王伯父不必?fù)?dān)心,皖欽身體從小便恢復(fù)的極快,只是這次突發(fā),感染了陳年舊傷?!?
那衣領(lǐng)之下,一條恐怖疤痕若隱若現(xiàn),結(jié)痂之處還混雜著湛藍星色點點。
“好了,三弟,莫要強撐,”皔陽拉著皖欽坐下,邊拿狐裘,邊說道,“信使一事,已與紀(jì)王伯父展開調(diào)查。你雖是以天幕官參與這三個月督查,但那是咱們在外做事的時候說的。如今在紀(jì)王府,你是三弟,自是得以親人之禮相待。況且督察本就是經(jīng)驗之談……”
“這一趟,你還得跟著我學(xué)很多呢?!?
皔陽敞懷一笑,整個手掌落在皖欽肩上,熾熱的體溫從手心傳來。
屋內(nèi),火炭在盆中“嗞咧”作響。
“休息吧。等我們回來?!?
——
冷風(fēng)吹開窗紙,混著泥土味的雨氣卷進炭盆火星,耳邊的長發(fā)絲絲微動。
東方皖欽送走了太子與紀(jì)王,思緒縈繞在心尖,他扶起額頭,將狐裘向胸前攏了攏。
夢境,越來越深。
十年前……
一年前……
而海面……火光……還有!他皇妹的呼救。
這是不久的將來。
“嗯……”
東方皖欽跟著疤痕頭痛欲裂,雙眼猩紅。
遲早有一天,他要困死在里面!
現(xiàn)實與虛幻,哪一個真?都是真!
哈哈哈,東方皖欽嘴角一抹苦笑。
忽然想起自己在那些坊間里的傳聞。
“攝人心魄?不過是見我,自己甘愿入夢罷了。”
只是怕若不早動身四處督察,不知這遲來的相逢又該從何時見面。
——
兩年前,帝宮池瀾殿,一道金光從天邊極速飛來,行未至,風(fēng)先起。
兩指之間,一封符修密信。
“靈微子現(xiàn)。”
“榮?!?/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