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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母親

夜色濃稠,像化不開的墨,沉沉壓在荒廢的江家老宅上。

緊閉的黑漆大門如同一張沉默的巨口,吞噬了所有光亮與聲響。

門環上積著厚厚的灰,顯然久無人至。

江清菀和來福停在大門前。

夜風吹起江清菀鬢邊的碎發,她的目光牢牢鎖住那兩扇緊閉的門,沒有一絲遲疑。

“江姑娘,門鎖了。”來福習慣性地上前查看,低聲提醒。

他奉命隨行,只知保護這位相府嫡女,卻不知她此行具體目的。

江清菀沒有說話。

在來福驚愕的目光中,她突然伸手,快如閃電,“唰”地一聲,竟將來福腰間懸著的制式佩刀抽了出來!

冰冷的刀身,在月光下劃過一道寒芒。

“江姑娘!你……”來福大驚失色,下意識伸手去攔。

江清菀充耳不聞。

她雙手握緊鋼刀,猛地朝著兩扇大門中間的縫隙狠狠劈下。

“咔嚓——哐當!”

緊接著,她抬腳狠狠踹在門板上。

“砰——嘎吱——”

木門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呻吟,帶著巨大的聲響,猛地向內洞開。

巨大的聲響瞬間打破了老宅死水般的寂靜。

“什么人?!”

“有賊?!”

急促的腳步聲和呼喊聲立刻從宅子深處響起。

很快,一個穿著護院短打,提著根粗木棍的中年漢子,和一個頭發蓬亂的婦人,慌慌張張地從側面廂房沖了出來。

兩人顯然剛從床上爬起,臉上還帶著驚魂未定的睡意。

護院借著燈籠昏黃的光,看清門外站著的是一男一女,男的穿著官靴勁裝,氣勢凜然,女的……

他目光落在江清菀臉上時,猛地一滯,似乎覺得有些眼熟,卻又不敢確認。

強壓下心頭的驚懼,將木棍橫在身前,喝道:“哪里來的狂徒?敢夜闖民宅!報上名來!想干什么?”

他眼睛死死盯著江清菀手中還握著的那把刀。

婦人則躲在護院身后,一雙精明的眼睛在江清菀和來福身上骨碌碌亂轉,帶著警惕。

江清菀隨手將佩刀拋還給一旁臉色鐵青的來福。

她上前一步,目光如冰錐,直刺那護院和婦人:

“相國夫人程氏,被關在哪里?”

“相國夫人”四個字如同驚雷,狠狠劈在護院和婦人頭頂。

護院的臉色一下變得慘白,握著木棍的手抖了一下。

婦人更是倒抽一口冷氣,下意識地往后縮了縮。

“你…你胡說八道什么!什么相國夫人?我們不知道!”護院的聲音帶著明顯的顫抖,眼神慌亂地躲閃。

江清菀唇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不再看他們,而是微微側身,目光投向身旁的來福。

來福被她這一眼看得心頭一跳,一種被無形操控的感覺油然而生。

但他畢竟是懸鏡司的人,反應極快。

右手拇指猛地一頂腰間的刀柄,露出小半截森寒的刀身,同時左手一翻,一塊烏沉沉的玄鐵令牌被他高高舉起,令牌中央一個猙獰的“鏡”字在燈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澤。

“懸鏡司辦案!”來福的聲音洪亮而威嚴。

“懸…懸鏡司?!”護院和婦人看清那令牌的瞬間,如同被抽走了全身骨頭,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干干凈凈。

懸鏡司!

那是天子親軍,手握生殺大權!

傳說中進了懸鏡司詔獄的人,沒有能囫圇出來的!他們看守囚禁相國夫人這等滔天大罪若是被坐實……

兩人腿一軟,“噗通”、“噗通”雙雙跪倒在地,身體篩糠般抖個不停。

“大人饒命!大人饒命啊!小的們只是奉命看守這宅子,什么都不知道啊!”

“冤枉!大人明鑒!我們就是打掃打掃送送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來福看著腳下兩人,心中卻是翻江倒海。

他奉命跟隨保護,本以為這位江二小姐是只任人揉捏的兔子,卻萬萬沒想到,她竟如此精準地利用了他和他背后懸鏡司這塊足以震懾任何宵小的招牌。

這哪里是懦弱蠢笨?分明是深藏不露,扮豬吃虎!

他看向江清菀的眼神徹底變了,充滿了震驚和忌憚。

江清菀對他們的求饒置若罔聞。

“帶路。”

“是!小的這就帶路!這就帶路!”護院如蒙大赦,連滾爬爬地站起來,燈籠都拿不穩了,跌跌撞撞地引著他們往宅院深處走去。

那婦人癱軟在地,一時竟爬不起來。

穿過雜草叢生的庭院,繞過幾進破敗的屋舍,越往里走,越是荒涼。

最終,護院停在了宅子最偏僻西北角的一處獨立小院前。

院墻低矮,院門緊閉。與其說是院子,不如說更像一座孤零零的囚籠。

護院顫抖著手,從懷里摸出一把鑰匙,費了好大力氣才打開院門上那把銹跡斑斑的鐵鎖。

“哐啷”一聲,鎖鏈落地。

護院推開那扇破木門,指著院內唯一那間窗戶都被木板釘死的屋子,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就…就在里面。大人,小的們真的只是按時送些吃食,保證人沒餓死,其他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里面什么情況,小的們也不清楚啊!夫人她……”

他急于撇清關系。

江清菀的目光落在那扇緊閉的房門上。

一股難以言喻的味道,從門縫里絲絲縷縷地鉆出來,直沖鼻端。

她的心猛地一沉。

“你們,在外面等著。”江清菀沒有看來福,目光只死死盯著那扇門。

來福張了張嘴,想說什么,但最終還是沉默地點了點頭,按刀站在院門口,銳利的目光掃視著周圍。

他知道,里面的景象,恐怕不是他能看的。

江清菀深吸一口氣。

空氣中那股令人作嘔的味道更加濃烈了。

她走到房門前,那護院慌忙爬過來,手忙腳亂地掏出另一把鑰匙,哆嗦著插了好幾次才插進鎖孔,用力扭動。

“咔噠”一聲,鐵鎖彈開。

江清菀伸手,用力推開了那扇木門。

“吱——嘎——”

門軸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

一股惡臭,如同實質般撲面而來,瞬間將她淹沒。

里面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

江清菀從袖中摸出一個火折子,用力一晃,微弱的光芒亮起。

借著這點光,她點燃了門邊墻壁上一個壁燈。

搖曳的燭光艱難地驅散了一小片黑暗,勉強照亮了這間狹窄的屋子。

地上是厚厚的灰塵和不明污漬。

墻角結著蛛網。空氣污濁得令人窒息,霉味、腐臭味、屎尿的騷臭味混雜在一起。

沒有床,只有角落里一堆稻草和破布,勉強能看出是“鋪位”的形狀。

江清菀舉著燈,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往里走。

燭光晃動,將她孤寂的影子拉長,投在斑駁脫落的墻壁上,如同鬼魅。

就在她踏入里間門檻的剎那——

“誰?”一個極其嘶啞的聲音,從那堆稻草破布里傳了出來。

那聲音微弱得仿佛隨時會斷掉,卻像一根燒紅的針,狠狠刺進了江清菀的靈魂深處。

這聲音的主人,就是程氏?

原主那個被囚禁了整整十年,受盡折磨的母親?

一股強烈的酸澀和憤怒瞬間沖上江清菀的喉嚨。

她閉了閉眼,壓下翻涌的情緒。再睜眼時,眼中只剩下一種近乎冷酷的清明。

她來了。

她既然占據了這具身體,承接了這份因果,那么,程氏就是她的母親。

這地獄,她來打破!

這囚籠,她來摧毀!

這仇,讓她來報!

“娘……”江清菀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絲微顫,卻又異常堅定。

她舉著燈,朝著那堆稻草和破布走了過去。

昏黃的燭光,勾勒出角落里一個蜷縮著幾乎不成人形的輪廓。

江清菀的呼吸驟然停滯。

那幾乎不能稱之為一個人。

一具干瘦的軀體縮在角落,枯草般的頭發幾乎遮住了整張臉,露出的皮膚是病態的灰敗。

身上裹著的幾片破布早已看不出顏色,骯臟不堪。

江清菀的心臟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緊,窒息般的疼痛蔓延開來。

她死死咬住下唇內側的軟肉,握著燭臺的手指用力到指節泛白。

“娘……”江清菀呼喚的聲音放得極輕,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試探。

里面的人似乎受到了極大的驚嚇,緊接著,一個枯瘦如柴的手臂,顫抖著從破布里伸了出來,艱難地撐起上半身。

一張臉,終于暴露在昏黃的燭光下。

江清菀的瞳孔驟然收縮。

那張臉上幾乎沒有肉,顴骨高高凸起,眼窩深陷得如同骷髏,嘴唇干裂。

唯有一雙眼睛,渾濁不堪,此刻卻因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和光亮,劇烈地顫抖著,努力想要聚焦。

“誰……?”那干澀的聲音再次響起。

“是我。”江清菀向前一步,半跪在地上,讓自己的臉離得更近些,“娘,是我……我是菀兒。”

她頓了頓,聲音里帶著一絲哽咽,“菀兒來了,菀兒……遲來了。”

“菀兒?”程氏的眼珠轉動著,嘴唇哆嗦得厲害,“菀兒……我的菀兒?”

她像是陷入了最深沉的夢魘,分不清虛幻與現實,“是夢嗎……還是我要死了……終于能見到我的女兒了……”

她枯瘦的手胡亂地在身前摸索著,帶著一種渴望。

江清菀毫不猶豫地伸出手,穩穩地握住了那只沾滿污垢的手。

真實的觸感,如同電流般瞬間擊穿了程氏麻木的神經。

“菀……菀兒?!”她用盡全身力氣死死抓住女兒的手腕,指甲幾乎要嵌進江清菀的皮肉里!

“真的是你……我的兒!我的菀兒!”程氏的喉嚨里發出壓抑了十年的嗚咽,干涸了不知多少年的淚腺,此刻竟涌出大顆大顆淚水。

她沒有嚎啕大哭,只是全身劇烈地顫抖著,死死抓著女兒的手。

江清菀任由母親抓著自己,聲音低沉而急促:“娘,是我!真的是我!別怕,菀兒來了!但現在不是說話的時候!我們必須馬上離開這里!離開這個鬼地方!”

程氏的身體還在顫抖,但抓著女兒的手微微松了些力道,只是依舊不肯放開。

“娘,您信我!我們走!”江清菀不再猶豫,她小心地將燭臺放在一旁還算干凈的地面,然后伸出雙臂,一手攬住母親的后背,一手穿過她的腿彎,將母親從散發著惡臭的稻草堆里抱了起來。

程氏的身體輕得驚人,像一片枯葉,沒有絲毫重量。

她本能地蜷縮在女兒懷里,手臂緊緊環住江清菀的脖子,將臉埋在她頸窩,身體仍在無法控制地抽泣。

江清菀抱著母親,穩穩地走出這間囚禁了母親十年的屋子。

當她們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昏黃的光線下時,外面等候的三人全都倒吸一口冷氣!

來福縱然是懸鏡司見慣生死的侍衛,看到程氏此刻非人般的慘狀,瞳孔也是猛地一縮,握著刀柄的手無意識地收緊。

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

相國夫人……竟被折磨至此!

這背后牽扯的陰謀,恐怕比他想象的還要駭人聽聞!

而那個護院和婦人,更是嚇得魂飛魄散,雙腿一軟,再次跪倒在地。

頭死死磕在地上,連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江清菀的目光,冷冷掃過地上抖成一團的兩人。

她抱著母親,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卻帶著寒意:

“你們之前做了什么,我不管。”

“聽著。從今天起,一切照舊!你們依舊每月按時向相府匯報,就說夫人一切安好,只是精神不濟。該怎么說,不用我教你們吧?”

她空出一只手,從袖中摸出一張早已備好的銀票,看也不看,丟在兩人面前。

“這是五十兩。你們的辛苦費。管好自己的嘴,做好你們該做的事。”

她頓了頓,微微俯身,聲音壓得更低:

“若讓我聽到一絲風聲泄露出去,無論是相府,還是懸鏡司,都會讓你們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明白了嗎?”

“明白!小的明白!”

“奴婢明白!謝小姐大恩!”

兩人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抖得更厲害了,拼命磕頭。

江清菀不再看他們,抱著母親徑直走向院外。

來福早已回過神來,臉色凝重地快步跟上,警惕地護在她們身側。

來福迅速掀開車簾,江清菀小心翼翼地將母親放在鋪了厚厚軟墊的車廂里。

程氏依舊緊緊抓著女兒的手,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浮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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