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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火中生

那場山火來得毫無征兆,仿佛是天罰。干燥的秋風卷著山巔滾落的火星,瞬間點燃了枯草與松林,火舌如同貪婪的巨獸,咆哮著吞噬了寧靜的山谷。濃煙蔽日,熱浪灼人。

“桃夭——?。 蔽宜缓鹬趩苋说臒焿m中跌跌撞撞。我們剛在溪邊收完最后一筐山薯,火勢就從村頭蔓延開來,快得令人絕望。我拼死護著她往屋后更高的山坡跑,卻被一根燃燒倒塌的巨木狠狠砸中了后背!劇痛和窒息讓我眼前一黑,最后的意識里,只感覺小桃夭冰涼的手從我手中滑脫,隨即被洶涌的濃煙和奔逃的人潮沖散……

等我被村民從灰燼中刨出來時,已是三天后。整個村子化為焦土,如同地獄。我后背的舊傷新創疊在一起,痛入骨髓,但更痛的是心——小桃夭,不見了?;畈灰娙?,死不見尸。

“找!給我找!挖地三尺也要找到她!”我雙目赤紅,狀若瘋魔。村民們含淚搖頭,山火無情,野獸橫行,一個柔弱女子在那種混亂中失蹤三日,兇多吉少。

我不信。那個在血雨腥風中緊緊抓住我衣角的小桃夭,那個在菜園里為蟲子啃菜掉淚的小桃夭,那個為我縫制歪扭衣衫的小桃夭……她不能就這樣消失!冥冥之中,我總感覺她還活著,在某處等著我。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幾乎將我溺斃。就在瀕臨崩潰之際,一個念頭如同黑暗中劃過的閃電——**陰陽!**宋慈勘驗尸體時,常提到陰陽失衡、魂魄離位。那些在京城聽過的玄之又玄的傳聞,關于奇人異士以秘法尋蹤覓跡的故事,此刻瘋狂地涌入腦海。

“我要找她!用任何方法!”我對著焦黑的廢墟嘶吼。

十萬明燈照幽冥

我變賣了身上最后一點值錢的東西(一支杜公當年贈予的玉簪),又跪求幸存的村民,用盡所有積蓄和人脈,不計成本地做一件事——制作十萬盞圓形祈福燈!

燈必為圓形。圓,在陰陽學說中象征周天循環、圓滿無缺,寓意引魂歸位,破除離散。燈罩用最素凈的白紙,象征純凈通靈。

燈油不用尋常油脂。我請村中僅存的老獵戶,帶人深入剛熄滅的焦林,尋找被燒死的野獸尸體(尤其是鹿,鹿在古巫術中常被視為通靈之物),取其脂肪熬煉燈油。此油蘊含火劫死氣,又帶生靈未散之息,最易溝通陰陽兩界模糊的界限。

燈芯用我自己的頭發混合堅韌的苧麻捻成。發為血之余,蘊含生者最精純的氣息,是連接我與小桃夭無形的“線”。

我翻遍記憶中所有與尋蹤、引魂相關的只言片語,結合小桃夭的生辰(她曾無意中提過),以及我們相遇、分離的時辰、方位,在每盞燈的燈罩內側,用朱砂混合我的指尖血,歪歪扭扭地畫上繁復而無人能懂的符號。這些符號糅合了天干地支、星宿方位、以及我心中最深的祈愿與呼喚。

整整一個月,山谷里彌漫著尸油熬煉的古怪氣味。幸存的婦孺老弱日夜不停地糊燈盞、捻燈芯、畫符咒。十萬盞燈,堆滿了臨時搭起的棚子,如同一片蒼白的墳塋。

燈備齊了,還需“法”。我拖著傷軀,跋涉數百里,找到了一位隱居在更深山中的瞎眼老卦師。他據說是前朝欽天監漏網的傳人,精研陰陽讖緯。我跪在他破敗的草廬前三天三夜,以血代墨,將小桃夭的生辰、我們的過往、那場大火的時間方位,以及我所有的感知(她最后消失的方向、指尖滑落的冰涼觸感)寫在粗糙的黃麻紙上,奉于他面前。

老卦師沉默許久,枯瘦的手指摩挲著血書,渾濁的眼珠仿佛穿透了時空。最終,他沙啞開口,傳授了我一個極其兇險、近乎自毀的“引魂”秘法:

于大火后第一個月圓之夜(陰氣最盛,亦陰極陽生之時),在村中焦土核心,用十萬盞圓形祈福燈布下“周天星引陣”。燈陣需按后天八卦方位層層鋪開,中心留一丈空地。

月升至中天時,我需赤身立于陣眼中心(赤身代表剝離塵世羈絆,以最本真之態溝通天地)。以特制的骨針(用燒焦的獸骨磨制,蘊含劫火死氣),刺入自身心口膻中穴(人體氣機交匯之樞,性命之門戶),取心頭精血三滴,滴入一盞特制的、燈油中混入了小桃夭當年為我縫衣時留下的一縷斷發(代表她曾存在的“痕跡”)的“引魂主燈”中。

點燃主燈,同時以秘傳的、模仿天地初開之音的古老音節(老卦師口授,音節古怪拗口,帶著蒼涼的回響),呼喚小桃夭的名字和生辰。主燈燃起后,需由外向內,依次點燃十萬盞輔燈!十萬燈火齊燃,以生者心頭精血為引,以劫火余燼為媒,以十萬執念為力,形成一股強大而短暫的“陽引”之力,試圖穿透陰陽界限的迷霧,照亮并“牽引”迷失的生魂歸位!

施術者心神與精血損耗極大,輕則大病,重則殞命。且此法逆天而行,成與不成,皆在渺茫一線。

月圓之夜,焦黑的山谷死寂無聲,唯有山風嗚咽。十萬盞素白的圓形祈福燈,如同漫天星辰墜落凡塵,鋪滿了焦土,層層疊疊,形成一幅巨大而詭異的陣圖。

我赤身立于陣眼,后背和心口的傷疤在月光下猙獰可怖。寒風刺骨,但心中那團尋找她的火焰卻燒得我渾身滾燙。時辰已到!

我拿起那枚冰冷的骨針,毫不猶豫地刺向心口!劇痛瞬間席卷全身,比任何刀傷箭創都更深入骨髓!三滴滾燙、帶著微弱金芒的心頭精血,滴入那盞小小的、燈油中漂浮著一縷青絲的引魂主燈中。

“嗬——!”我強忍著幾乎昏厥的劇痛和靈魂被撕裂般的虛弱,用盡全身力氣,發出那古老而蒼涼的第一個音節!聲音嘶啞,卻帶著穿金裂石的穿透力,在寂靜的山谷中回蕩!

引魂主燈,倏然亮起!一點昏黃卻無比執著的火光,在陣眼中心跳躍!

“點燈——!?。 蔽宜缓鹬曇羧缤?。

守候在陣外的村民們,含著淚,顫抖著手,用長長的火把,由外向內,依次點燃那一盞盞寄托著生者無盡祈盼的燈!

一盞、十盞、百盞、千盞……萬盞……十萬盞!

仿佛星辰被點燃,仿佛銀河傾瀉人間!十萬盞圓形白燈次第亮起,光芒由微弱到璀璨,由邊緣向中心匯聚!整個焦黑的山谷瞬間被柔和而宏大的光明籠罩!無數燈火搖曳,光影交織,形成一片流動的、溫暖而神圣的光之海洋!這光海的中心,就是我,和我面前那盞搖曳的主燈!

我站在光海的中心,如同置身于燃燒的宇宙核心。身體因劇痛和精血流失而劇烈顫抖,意識在崩潰的邊緣徘徊。但我死死咬著牙,用盡最后的神智,一遍又一遍地呼喚著,呼喚著那個刻入靈魂的名字,呼喚著她的生辰,呼喚著竹林初遇的雨,呼喚著京城共度的險,呼喚著溪邊種菜的笨拙,呼喚著燈下縫衣的溫柔……

“小桃夭——!歸來——!”

“小桃夭——!歸來——!”

……

聲音在十萬燈火的共鳴中,仿佛被放大了無數倍,帶著我的精血、我的思念、我的絕望與希望,穿透了茫茫夜色,直沖霄漢,又似乎沉入了無邊的幽冥!

燈火煌煌,映照著我慘白如紙、布滿汗水和血痕的臉,映照著我因痛苦而扭曲卻依舊執拗的眼神。我的呼喚越來越微弱,身體搖搖欲墜,視野開始模糊,唯有心口那被骨針刺破的地方,仿佛有什么東西正隨著精血和呼喚,被一絲絲抽離……

就在我即將徹底失去意識,栽倒在這片由我親手點燃的光海中的前一瞬——

呼——!

一陣極其微弱、帶著山野清冽氣息的風,不知從哪個方向,輕柔地拂過陣眼。

那盞燃燒著我心頭精血和小桃夭斷發的引魂主燈,火焰猛地跳動了一下!

緊接著,陣中無數盞燈,仿佛受到無形的指引,火苗齊齊地、極其短暫地朝著同一個方向——西北方的深山——微微傾斜了一下!

雖然只是瞬間,雖然微弱得幾乎無法察覺,但一直死死盯著燈陣的我,看到了!那絕不是山風!那是……回應?!

“西北……深山……”我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吐出這幾個字,眼前徹底一黑,如同斷線的木偶,重重地栽倒在冰冷焦黑的土地上。十萬盞祈福燈依舊在燃燒,將山谷映照得如同白晝,也映照著陣眼中心那個昏迷不醒、心口滲血、卻嘴角帶著一絲釋然弧度的身影。

**尾聲·燈火指路:**

我昏迷了七天七夜,高燒不退,囈語不斷,全是小桃夭的名字。幸存的村民日夜守護,用盡草藥。當我再次睜開眼時,身體虛弱得如同風中殘燭,心口更是留下了一個無法愈合、隱隱作痛的疤痕——那是溝通陰陽的代價。

但我活了下來。

“西北……深山……”我喃喃道,掙扎著坐起。村民告訴我,我昏迷后,燈陣燃燒了整整一夜,直至油盡燈枯。最后熄滅時,大部分燈灰燼落原地,唯有一小片區域的燈灰,被風吹起,打著旋兒,執著地飄向了西北方莽莽的群山。

這印證了我昏迷前看到的景象!

沒有神跡顯現,沒有桃夭憑空歸來。但那十萬盞燈用生命燃燒的剎那指引,那古老秘法催動下陰陽氣機微妙的擾動,以及我心頭精血與她的斷發在火焰中產生的、無法言喻的感應……都清晰地指向一個方向!

“備些干糧和水,我要進山?!蔽业穆曇籼撊?,卻帶著磐石般的堅定。

這一次,沒有千軍萬馬,沒有奇謀妙算。只有一個傷痕累累的男人,拄著木杖,背著一個簡單的行囊,循著燈火灰燼飄逝的方向,一步一步,艱難而執著地踏入了危機四伏的西北深山。

山路崎嶇,野獸出沒。我走得極慢,舊傷時時作痛,心口的疤痕更像一個無時無刻不在提醒的烙印。但我沒有放棄。我仔細觀察著山林中的痕跡:野獸糞便旁是否有小巧的腳???溪流邊是否有撕下的破碎衣角?巖洞深處是否有篝火的余燼?

我相信,那十萬盞燈燃盡的光,那心頭三滴血的呼喚,并非徒勞。它們如同無形的絲線,穿透了陰陽的迷障,在這莽莽山林中,為我指引著最渺茫卻也最真實的方向。

一天,兩天……十天……

就在干糧即將耗盡,我幾乎要絕望地倒在一處布滿苔蘚的溪谷時——

一陣極其微弱、帶著驚恐的嗚咽聲,夾雜著某種野獸低沉的威脅聲,從不遠處一個被藤蔓半掩的狹窄山洞中傳來!

那聲音……如此熟悉!如同無數次在我噩夢中縈繞!

“桃夭——!??!”

我不知從哪爆發出一股力量,嘶吼著,不顧一切地沖向那個山洞!手中的木杖成了武器!

撥開藤蔓,洞內昏暗的光線下,一個蜷縮在角落、渾身臟污破爛、瑟瑟發抖的身影猛地抬起頭!那張蒼白瘦削、布滿淚痕和驚恐的小臉,那雙即使在絕望中也依舊清澈、此刻卻盈滿了難以置信的巨大驚喜的眼睛——

不是小桃夭,還能是誰?!

一只饑餓的野狗正呲著牙,緩緩逼近她。

“滾開!”我如同暴怒的雄獅,揮舞著木杖沖了上去!

……

當我把虛弱得幾乎站不穩的小桃夭緊緊抱在懷里時,感受著她真實的心跳和溫度,感受著她滾燙的淚水浸濕我的肩頭,感受著她死死抓住我衣服、仿佛用盡全身力氣的手指……所有言語都失去了意義。

沒有飛天遁地的神仙,沒有點石成金的法術。近乎偏執的尋找,以身為祭、點燃十萬心燈的決絕;只有踏遍青山、不棄微茫的堅持。

我們渾身是傷,疲憊不堪,相擁在這寂靜無人的深山溪谷。頭頂是亙古不變的星空,腳下是劫后余生的土地。

“回家了,桃夭?!蔽衣曇羯硢?,卻無比溫柔,“這次,我們走慢點,再也不分開了?!?

小桃夭把頭深深埋在我懷里,用力地點頭,嗚咽著,像只終于找到歸途的、受盡驚嚇的小獸。

山風穿過峽谷,帶來遠處草木的氣息。我知道,前方依舊有漫長的路要走,有新的家園需要重建。但此刻,失而復得的珍寶就在懷中,這便是陰陽流轉、命運無常之后,給予我們最深的慰藉。

那十萬盞祈福燈,終究沒有白燃。它們燃盡灰飛,卻照亮了這世上最珍貴的重逢。

作者努力碼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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