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中血

我在實驗室修復千年古畫時，發現畫中撐傘的少女睫毛在顫動。

放大十倍后，甚至看見她臉上濺著新鮮血點。

下一秒，我穿越到暴雨傾盆的竹林，看見刺客的刀正劈向那個只及我胸口高的女孩。

“躲開！”我沖過去將她護在懷里。

劇痛襲來時，我低頭看見她臉上濺滿我的血——正是古畫定格的畫面。

她突然睜大眼：“學士哥哥？”

冰冷的白熾燈光刺得人眼睛發澀，窗外，城市沉入深夜的死寂，只有遠處高架上偶爾滑過的車燈，像疲憊的螢火蟲。我揉了揉酸脹的眼角，視線重新聚焦在面前這張巨大的工作臺上。

占據臺面中心的，是那幅《桃夭避雨圖》。絹本，設色。千年時光的侵蝕，讓曾經鮮活的色彩蒙上了一層難以言喻的灰敗。畫中，暴雨如注，密集的雨線幾乎占據了整個背景，竹林在風雨中狂亂地搖曳，葉片翻飛。唯一寧靜的中心，是那個撐著一把略顯破舊油紙傘的少女。她身形纖細，傘沿壓得很低，只露出精巧的下頜和緊抿的、缺乏血色的唇。裙裾被風卷起一角，沾著泥點，怯生生地立在一片混沌的風雨里，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徹底吞噬。

“小桃夭……”我低聲念出畫角那個幾乎難以辨認的名字，指尖下意識地隔著冰冷的儀器玻璃，輕輕拂過少女所在的位置。這名字帶著一種不合時宜的嬌嫩，像初春枝頭最不經風雨的那一抹粉，落在這幅沉郁的畫中，更顯出一種令人揪心的脆弱。

我直起身，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脖頸，走向實驗室角落那臺龐大的多光譜成像儀。機器啟動時發出低沉而穩定的嗡鳴，像一頭沉睡的巨獸被喚醒。幽藍的光束代替了刺眼的白熾燈，精準地籠罩在古畫之上。眼前的景象瞬間切換成一片奇異的藍灰色調，畫作的肌理在光譜下呈現出前所未有的清晰度——絹絲的斷裂，顏料的龜裂，甚至那些被時光掩埋的修補痕跡，都纖毫畢現。

我調整著旋鈕，控制著機械臂上的高清鏡頭緩緩移動，如同一個最耐心的獵人，一寸寸掃描著畫中的秘密。光束最終定格在少女的面部區域。我旋動放大倍數的旋鈕，屏幕上，那個模糊的側臉輪廓被急速拉近、放大。

十倍的放大率下，世界變得無比清晰。

我屏住了呼吸。

畫中少女那低垂的、本該只是幾筆勾勒出的眼睫，在光譜的渲染下，呈現出一種極其細微的、近乎不可能的……顫動。不是顏料的皸裂，不是絹絲的起伏，那是一種極其微妙的、屬于生命本身的韻律。如同蝴蝶被驚擾時，翅膀邊緣最輕微的那一下震顫。

一股寒氣猛地從腳底竄上脊背。我死死盯住屏幕，指尖帶著一絲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再次撥動旋鈕。放大倍數繼續攀升，鏡頭貪婪地攫取著每一毫厘的信息。

二十倍。

少女臉上那幾處原本模糊的、被解讀為顏料剝落或污損的細小暗紅色斑點，在極限放大的視野里，陡然顯現出令人心驚肉跳的形態——邊緣帶著飛濺的、極其細微的放射狀絲縷！那絕不是礦物顏料的沉淀，也不是霉菌的侵蝕。那是……新鮮的、仿佛帶著生命余溫的……血點！

一股巨大的荒謬感和冰冷的恐懼瞬間攫住了我的心臟。實驗室恒溫空調送出的風仿佛變成了冰針，扎進皮膚里。

就在這心神劇震、大腦一片空白的剎那，異變陡生！

屏幕上，那幾粒放大的血點驟然爆發出刺目的、妖異的紅光！那光芒如此強烈，瞬間吞噬了整個屏幕，像一個微型太陽在眼前炸開。我的視野被一片純粹、灼熱的猩紅完全占據。一股無法抗拒的龐大吸力憑空而生，仿佛有一只無形巨手扼住了我的靈魂，狠狠地將我從椅子上拖拽起來！

“呃啊——！”

驚呼卡在喉嚨里，身體完全失去了重量和憑依。天旋地轉，實驗室冰冷的燈光、嗡嗡作響的儀器、窗外城市的霓虹……所有的一切都在那狂暴的紅光中扭曲、撕裂，最終化為一片虛無的混沌。意識如同被投入高速旋轉的離心機，攪得粉碎。時間感、空間感徹底崩解。

……

“嘩啦——！！！”

震耳欲聾的雨聲如同無數面巨鼓在耳邊瘋狂擂響，粗暴地將我渙散的神智砸了回來。冰冷，刺骨的冰冷瞬間包裹全身，每一個毛孔都在叫囂。沉重的、帶著泥土腥氣的雨水像鞭子一樣抽打在臉上、身上，生疼。

我猛地睜開眼，被眼前的景象震得魂飛魄散。

不再是燈光慘白的無菌實驗室。

頭頂是墨汁般翻滾的厚重烏云，一道道慘白的電蛇撕裂天幕，瞬間照亮了下方瘋狂搖曳的竹林。狂風在竹枝間發出凄厲的尖嘯，如同萬千鬼魂在哭嚎。泥濘的地面被暴雨砸出無數渾濁的水坑。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帶著腐爛竹葉和泥土氣息的水汽。

穿越？這個荒謬絕倫的念頭剛在腦中閃現，視線便被前方竹林小徑上一個孤零零的身影死死攫住。

油紙傘！破舊的傘面在狂暴的風雨中劇烈顫抖，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撕碎。傘下，一個穿著淺青色、已被泥水浸染得看不出原色的裙衫的少女。她背對著我，身形單薄得如同一片隨時會被卷走的枯葉。狂風卷起她的裙裾和幾縷散亂的黑發，露出纖細得仿佛一折就斷的脖頸。

她正試圖在濕滑的泥濘中穩住身體，但那把傘實在太大了，或者說，她實在太嬌小了。搖搖晃晃，像風中殘燭。

這身影……這油紙傘……這暴雨竹林……

《桃夭避雨圖》！畫中人！

一股電流猛地竄過脊椎，所有的血液似乎都沖向了大腦。我的身體比意識更快一步，幾乎要沖口喊出那個名字——小桃夭！

然而，所有的聲音和動作都在下一瞬被凍結。

一道黑影！快得像撕裂雨幕的閃電！毫無征兆地從少女側面一叢劇烈搖擺的鳳尾竹后暴射而出！黑衣，蒙面，只有一雙眼睛在雨幕中閃爍著毒蛇般冰冷嗜血的光。他手中反握著一柄狹長的、閃著幽暗水光的鋼刀，借著俯沖之勢，刀刃劃破沉重的雨簾，帶起一片凄厲的破空尖嘯，目標明確至極——直劈傘下少女毫無防備的纖細脖頸！

殺機！純粹、冰冷、毫無轉圜的殺機！瞬間彌漫了整個風雨肆虐的空間！

畫上的血點！那放大鏡下飛濺的血點！是她的！

“躲開——！！！”

胸腔里炸開一聲連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嘶吼，帶著撕裂般的絕望和不顧一切的瘋狂。大腦一片空白，身體卻像被無形的彈簧猛地彈射出去。腳下濕滑的泥地幾乎讓我栽倒，但求生的本能和那股不知從何而來的巨大力量支撐著我，像一頭撲向獵物的猛獸，朝著那抹在風雨中飄搖的淺青色撞了過去！

視野里，那冰冷的刀鋒在閃電的白光下，反射出死神的獰笑，距離少女的頸側只有咫尺！

來不及思考，只剩下本能。

“砰！”

身體狠狠撞上目標，巨大的沖力讓我們兩人瞬間失去平衡，滾倒在冰冷的泥濘里。油紙傘脫手飛出，像個無力的陀螺，在狂風中翻滾著飛遠。我用自己的身體作為盾牌，將她完全、徹底地包裹、覆蓋。手臂死死環住她瘦削的肩背，將她整個頭顱和脖頸都按進自己懷里，用胸膛和臂彎構筑起一道血肉的屏障。

她輕得驚人，撞入懷中的感覺就像接住了一片被狂風吹落的羽毛。一股極淡的、混合著雨水和某種清冽草木的氣息鉆入鼻腔。

幾乎是同一毫秒，后背傳來一股巨大的、撕裂般的沖擊！

“嗤——！”

那聲音，如同鈍刀狠狠劃過堅韌的皮革，沉悶又刺耳，清晰地穿透了震耳欲聾的暴雨聲，直直扎進我的耳膜，鉆進大腦深處。

劇痛！難以想象的劇痛！像燒紅的烙鐵猛地摁在脊椎上，又像是身體被瞬間劈開。眼前猛地一黑，金星亂迸，所有的力氣仿佛都隨著這一刀被抽干。喉嚨口涌上一股濃重的、令人作嘔的鐵銹腥甜。

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痙攣了一下，環抱著她的手臂本能地收緊，勒得她發出一聲短促壓抑的痛哼。

時間，在這一刻仿佛被無限拉長、凝固。

我艱難地、極其緩慢地低下頭。

懷里，那張被護得嚴嚴實實的小臉被迫仰了起來。雨水沖刷著她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肌膚。幾縷濕透的黑發凌亂地貼在光潔的額角和臉頰上。她那雙眼睛，因為極度的恐懼和突如其來的撞擊而瞪得極大，漆黑的瞳仁像兩丸浸在水銀里的黑曜石，清晰地倒映出我此刻扭曲痛苦的面容。

而在她光潔的、還帶著稚氣的臉頰上，幾點溫熱的、刺目的猩紅，正如同初綻的、妖異的花蕾，在冰冷的雨水沖刷下，緩緩地暈染開來。

一點，兩點……位置、形狀、那飛濺的細微血絲……

分毫不差！

正是那幅千年古畫上，在實驗室冰冷儀器下被放大到極致的、帶著生命余溫的血點！

宿命的齒輪在這一刻，發出了震耳欲聾的、冰冷而精準的咬合聲。

后背的劇痛如同跗骨之蛆，瘋狂啃噬著每一根神經，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那片血肉模糊的傷口，帶來一陣陣令人窒息的痙攣。冰冷的雨水無情地沖刷著傷口，混合著溫熱的血液，沿著脊背的溝壑蜿蜒流下，在泥濘的地面洇開一片不祥的暗紅。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擂在傷口上，震得我眼前陣陣發黑，耳鳴不止，幾乎要昏厥過去。

懷里的小小身軀僵硬得像塊石頭，冰冷的雨水早已浸透了她單薄的衣衫，傳遞來細微卻無法抑制的顫抖。她那雙瞪得極大的眼睛里，最初的恐懼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劇烈地晃動著。那恐懼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正在急速沉淀、凝聚，最終化為一種難以置信的、近乎驚駭的審視。

她的視線死死鎖在我的臉上，像是要在滂沱大雨中，穿透這陌生的皮囊，辨認出某種深埋于時光塵埃之下的印記。

時間在劇痛和暴雨的喧囂中變得粘稠而漫長。

就在我幾乎要被疼痛和失血的眩暈徹底吞噬時，懷里那僵硬的、冰冷的小身體突然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

接著，一個極其細微、顫抖得不成樣子、卻又帶著一種石破天驚般確定的聲音，艱難地從她蒼白的唇間溢出，微弱得幾乎被狂暴的雨聲瞬間吞沒：

“學……學士哥哥？”

那四個字，像四根冰冷的鋼針，精準地刺穿了我被劇痛和混亂包裹的神經！

學士哥哥？

這陌生的稱呼，帶著一種熟稔到詭異的腔調，像一把生銹的鑰匙，猛地插進我記憶深處某個從未開啟過的銹鎖。劇痛的后背仿佛被這聲音灼燒，一股莫名的寒意瞬間從尾椎骨炸開，直沖頭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