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口在肩胛骨深處叫囂,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斷裂的骨茬摩擦血肉,痛得眼前陣陣發黑。可這痛,抵不上心口萬分之一。
趙宸的血浸透了我半邊衣襟,冰冷粘稠,像一層永遠剝不掉的痂,死死糊在皮肉上,也糊在魂魄里。
王公公那張平靜到令人作嘔的臉,他手中薄刃透出殿下胸膛時那緩慢而精準的推送…一遍遍在眼前回放,刻骨蝕髓。
“陳默…替我去看看…宮外的天…”
殿下的聲音在耳邊微弱地響。
我抬起頭,透過破廟屋頂巨大的豁口,望向那片灰蒙蒙、毫無生氣的蒼穹。
宮外的天,原來也是會吃人的。
破廟的腐朽氣息混雜著濃重的血腥和草藥味,令人窒息。蛛網在殘破的梁柱間飄蕩,如同招魂的幡。篝火在角落噼啪作響,跳躍的火光映照著幾張疲憊而緊繃的臉。秦峰半跪在我身邊,用燒紅的匕首小心翼翼地燙著從我肩胛傷口流出的、混雜著黑紫色淤血的膿液。皮肉燒焦的糊味彌漫開來,劇痛如同鋼鋸在骨頭上反復拉扯,冷汗瞬間浸透了我本就襤褸的衣衫,牙關咬得咯咯作響,眼前陣陣發黑。
“忍著點,阿默兄弟。”秦峰的聲音嘶啞,額角同樣布滿汗珠,“箭頭有毒,毒雖不烈,但傷及筋骨,這腐肉不除,整條胳膊都得廢!”
我喉嚨里發出野獸般的低吼,指甲深深摳進身下冰冷的草墊里。廢?比起心口那個巨大的、空蕩蕩的血洞,一條胳膊算什么?
我的視線,死死釘在破廟另一端。
一塊相對平整、鋪著干凈草席的地面上,靜靜躺著一個人。一件洗得發白的舊袍子蓋住了他的身體,只露出一張被秦峰仔細清理過的、異常平靜的臉。是趙宸。火光跳躍著,在他蒼白的皮膚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長睫在眼瞼下投出淡淡的陰影,仿佛只是睡著了。只是那唇色,是死寂的青白;那胸膛,再無一絲起伏。
王公公…王伴伴…那張枯槁而平靜的臉,那柄刺穿殿下心臟的薄刃…像最惡毒的詛咒,一遍遍在我腦中回放。每一次閃回,都像一把鈍刀,在心口反復地、緩慢地切割。痛到極致,反而麻木,只剩下一種沉甸甸的、足以壓垮靈魂的虛無和冰冷的恨意。為什么?為什么?!
“殿下…殿下他…”一個年輕的侍衛,看著那安靜的“睡顏”,終于忍不住,捂著臉壓抑地嗚咽起來,肩膀劇烈地聳動。他是小順子,清暉閣里最活潑的一個,總愛纏著我講宮外的故事。
哭聲像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間擊碎了破廟里死寂的偽裝。其他幾個僥幸逃出的侍衛——算上秦峰,一共五人,個個帶傷,疲憊不堪——都紅了眼眶,死死攥著拳頭,指節捏得發白,粗重的喘息里壓抑著巨大的悲慟和無處宣泄的憤怒。他們曾是殿下最忠誠的護衛,如今卻只能眼睜睜看著他的尸身躺在這破敗骯臟之地。
秦峰猛地停下手中的動作,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向小順子,那眼神銳利如刀,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警告:“閉嘴!眼淚收起來!殿下…殿下用命給我們撕開一條血路,不是為了聽你們在這里嚎喪的!”他的聲音不高,卻像淬了冰的鞭子,狠狠抽在每個人心上。小順子的嗚咽戛然而止,只剩下壓抑的、斷斷續續的抽噎。
秦峰低下頭,繼續處理我的傷口,動作更快更狠,仿佛要把所有的憤怒和無力都發泄在這塊腐肉上。“當務之急,是活下去。”他聲音低沉,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追兵不會善罷甘休。宮里那兩位,無論是誰坐穩了龍椅,都不會放過任何和清暉閣有關的人!斬草除根,是他們的鐵律!”
活下去?像喪家之犬一樣,拖著這具殘軀,在這殿下用命換來的“宮外的天”下茍延殘喘?我茫然地望向破廟外。夜色濃重,寒風呼嘯著穿過殘垣斷壁,發出鬼哭般的嗚咽。遠處,隱隱有野狗的吠叫,凄厲而瘆人。這世界,冰冷,黑暗,看不到一絲光亮。殿下的血,還溫溫熱熱地糊在我身上,時刻提醒著我那場發生在咫尺之間的、最徹底的背叛和失去。
“那…那殿下的身后事…”另一個侍衛啞聲問道,聲音里帶著濃重的鼻音。
秦峰的手頓住了,篝火的光芒在他剛硬的側臉上投下深深的陰影。他沉默了很久,久到火焰的噼啪聲都顯得格外刺耳。最終,他極其緩慢地、沉重地搖了搖頭,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不能葬。不能立碑。甚至…不能讓人知道九皇子死在這里。”他抬起頭,目光掃過我們每一個人,那眼神里是深不見底的悲涼和決絕,“一旦走漏風聲,我們所有人,立刻會被撕成碎片。新帝需要殿下的‘死訊’來安撫某些人,或者作為籌碼。而他的尸身…只會成為引來豺狼的誘餌,成為我們所有人的催命符!”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找一處…人跡罕至的…干凈地方…讓殿下…入土為安。不留記號。等…等將來…若我們還有命在…若這世道還有天理…再來迎殿下…回家。”最后兩個字,他說得極其艱難,帶著一種無法言喻的沉重承諾。
“回家…”小順子喃喃重復,淚水再次無聲滑落。
破廟里只剩下篝火燃燒的聲音和呼嘯的風聲。絕望像冰冷的潮水,無聲地漫上來,淹沒了每一個人。
---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我們抬著趙宸冰冷的身體,如同抬著整個世界最沉重的秘密,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那座破敗的廟宇。秦峰在前方探路,每一步都踏得異常謹慎,銳利的目光如同鷹隼,掃視著黑暗中的每一個角落。另外三名侍衛,兩人一前一后抬著用舊袍裹緊的遺體,一人殿后,警惕地注視著后方。我拖著一條幾乎廢掉的胳膊,咬牙跟在后面,每一步都踩在虛浮的棉花上,冷汗浸透后背。
秦峰選了一處荒僻的山坳。這里遠離官道,亂石嶙峋,荊棘叢生,只有幾棵歪脖子老樹在寒風中瑟縮。泥土是冰冷的,帶著深秋的霜氣。
沒有棺槨,沒有香燭紙錢,甚至連一塊像樣的木板都沒有。只有一把從破廟里帶出來的、豁了口的舊鐵鍬。
秦峰沉默地接過鐵鍬,開始挖坑。泥土凍結得有些硬,鐵鍬砸下去,發出沉悶的“噗噗”聲。他動作很慢,很用力,每一次揮臂都牽動著身上未愈的傷口,額角的青筋在昏暗的天光下微微跳動。其他侍衛默默地圍攏過來,用手,用能找到的樹枝,一點點刨開冰冷的凍土。沒有人說話,只有粗重的喘息和鐵鍬掘土的聲響,在寂靜的山坳里回蕩,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
我靠在冰冷的巖石上,看著那個越來越深的土坑,看著坑邊靜靜躺著的、被舊袍覆蓋的身影,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揉碎。殿下…那個清朗溫潤、會在雨夜里為蘇婉絕望崩潰、會擋在我身前說“我護得住你”的九皇子…最后竟要埋骨于這無名荒山,連一塊標記他身份的石頭都不能有!
巨大的悲慟和荒謬感如同海嘯般沖擊著我,眼前陣陣發黑。王公公那張平靜的臉,薄刃刺入胸膛的畫面,再次無比清晰地浮現。恨!滔天的恨意如同毒火,瞬間燒干了所有的眼淚,灼燒著五臟六腑!為什么?!憑什么?!這吃人的世道!這腐朽透頂的皇室!這…這該死的一切!
坑,終于挖好了。不大,也不深,剛好容下一人。
秦峰停下動作,拄著鐵鍬,胸膛劇烈起伏。他走到趙宸身邊,緩緩蹲下,伸出那雙沾滿泥土和血污的大手,極其輕柔地,最后一次替他整理了一下覆蓋在身上的舊袍褶皺,仿佛怕驚擾了他的安眠。他的動作緩慢而專注,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沉重。
“殿下…”秦峰的聲音低沉嘶啞,如同砂礫摩擦,“奴才…無能…讓您受委屈了…”他猛地低下頭,肩膀劇烈地抖動了一下,一滴渾濁的液體,重重砸落在冰冷的泥土上,迅速洇開一小片深色。這個鐵打的漢子,終于在這一刻,無聲地崩潰了。
其他侍衛也紛紛跪倒在坑邊,將頭深深埋下,壓抑的嗚咽聲再也控制不住,在冰冷的晨風中低低回蕩。
秦峰深吸一口氣,猛地抬起頭,眼中所有的脆弱瞬間被一種近乎冷酷的決絕取代。他站起身,聲音恢復了那種金屬般的冷硬:“入土。”
幾名侍衛強忍著悲痛,小心翼翼地將那裹著舊袍的身體,抬進冰冷的土坑。動作輕柔得仿佛在放置一件稀世珍寶。
泥土,一捧一捧,覆蓋上去。先是腳,然后是腿…腰腹…胸膛…最后,是那張曾經清俊、如今卻只剩死寂蒼白的臉。
“殿下——!”小順子終于忍不住,發出一聲短促而凄厲的哀鳴,撲倒在坑邊,徒勞地用手去扒拉剛剛蓋上的泥土。
“拉住他!”秦峰厲喝,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鐵血。立刻有兩名侍衛死死架住崩潰的小順子。
泥土繼續落下,無情地覆蓋了一切。那個承載了太多悲歡、掙扎和絕望的軀體,最終消失在冰冷黑暗的地下。地面被仔細地平整,踩實,撒上枯葉和碎石。除了一個微微隆起的新鮮土包,再無任何痕跡。
風,嗚咽著卷過山坳,吹起枯黃的草葉,打著旋兒。
秦峰最后看了一眼那毫不起眼的土包,眼神復雜到了極點,有悲痛,有愧疚,有刻骨的仇恨,最終化為一片沉沉的死寂。他猛地轉身,聲音冰冷得像這深秋的寒風:“走!”
我們踉蹌著離開這片傷心地。我走在最后,忍不住回頭。那小小的土包,在荒涼的山坳里,顯得那么渺小,那么孤獨。像殿下短暫的一生,被這龐大的、吃人的世道,無聲地吞噬、掩埋。
“替我…去看看宮外的天…”
殿下的聲音,如同幽靈般,在呼嘯的風聲中,再次清晰地響起。
我抬起頭,望向東方。天邊,終于泛起了一絲魚肚白,但那光亮,是灰蒙蒙的,毫無溫度,冰冷地映照著這片埋葬了希望的土地。
宮外的天,我看到了。
一片灰燼的顏色。
---
逃亡的路,是血與泥濘鋪就的荊棘道。秦峰如同受傷的頭狼,帶領著我們這支殘兵敗將,晝伏夜出,專挑最荒僻的小徑、最難行的山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每一個路口的盤查,每一隊官兵的巡邏,都像懸在頭頂的鍘刀。我們不敢入城,只能繞著村莊邊緣乞討,或是冒險在野地里挖些草根、捕捉些田鼠果腹。傷口在奔波中反復撕裂、化膿,高燒如同跗骨之蛆,日夜折磨著我。每一次昏迷,都仿佛墜入無邊黑暗,耳邊盡是刀劍碰撞、垂死哀嚎,還有殿下胸前那汩汩涌血的傷口和王公公那雙冰冷無情的眼睛。
秦峰的鐵血手腕和豐富的戰場經驗成了我們唯一的依靠。他總能提前嗅到危險的氣息,用最冷酷的判斷做出取舍。有一次,我們被一隊疑似敵方團練的騎兵發現蹤跡,追入一片密林。秦峰當機立斷,命令我們分散逃竄,約定在百里外一處廢棄的烽燧臺匯合。我因傷重拖慢了速度,眼看要被追上,是秦峰如同鬼魅般從側翼殺出,一把淬毒的飛鏢精準射殺了追得最近的兩名騎兵,拉著我滾入一道深澗,才僥幸逃脫。代價是他腿上又添了一道深可見骨的刀傷。
“為什么…救我?”在澗底冰冷的溪水里清洗傷口時,我嘶啞地問。失血和寒冷讓我牙齒打顫。
秦峰撕下衣襟用力扎緊自己腿上的傷,動作干脆利落,眉頭都沒皺一下。他抬眼看了我一下,那眼神銳利依舊,卻少了些最初的冰冷,多了些復雜的疲憊。“殿下用命換你出來,”他聲音低沉,帶著溪水的寒氣,“你的命,現在不單是你自己的。”
我的心狠狠一抽,殿下擋箭的畫面再次刺痛神經。
“王公公…”我咬著牙,吐出這個如同毒瘤的名字,“他到底是誰?”
秦峰包扎的動作猛地一頓,眼神瞬間變得如同寒潭,深不見底,翻涌著刻骨的恨意和一絲…難以言喻的忌憚。“不知道。”他聲音從牙縫里擠出,“只知道…那老閹狗藏得太深了。他用的功夫…陰毒詭異,不似中原路數…更像是…南疆巫蠱一脈的刺殺術。”他頓了頓,眼神更加凝重,“還有那晚射傷他救你一命的箭…力道、準頭、時機…絕非尋常弓手。這背后…水太渾了。”
南疆?神秘箭手?王公公那張枯槁平靜的臉在我腦中扭曲變形,像一張精心織就的、深不見底的網。殿下的死,蘇婉的死…僅僅是奪嫡的犧牲品?還是卷入了更龐大、更古老的陰謀?
疑問如同毒蛇,啃噬著我的心智,也讓我在傷痛和絕望中,勉強維持著一絲清明。
半個月后,我們如同從地獄爬出的惡鬼,終于拖著殘軀,抵達了秦峰所說的匯合點——那座矗立在荒涼山脊上的廢棄烽燧臺。然而,等待我們的,不是劫后余生的同伴,而是地獄般的景象。
烽燧臺低矮的入口處,散落著幾具血肉模糊的尸體!正是和我們分散逃亡的兩名侍衛!他們的尸體被殘忍地砍去了頭顱,胡亂地堆在亂石旁,引來成群的烏鴉在低空盤旋聒噪,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血腥和腐臭!
小順子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隨即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臉色慘白如紙,渾身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
秦峰臉色鐵青,眼神瞬間變得如同暴怒的雄獅,他低吼一聲,拔出腰間的短刀,一個箭步沖入烽燧臺內部!
里面更慘。
另外兩名侍衛的尸體倒斃在布滿灰塵和蛛網的角落里。一人胸口被利刃貫穿,釘在土墻上,眼睛瞪得滾圓,充滿了臨死前的驚駭;另一人則被開膛破肚,腸子流了一地,死狀極其可怖!烽燧臺狹小的空間里,充斥著令人作嘔的血腥味和死亡的氣息。
“誰干的?!”秦峰的聲音如同受傷的野獸在咆哮,一拳狠狠砸在斑駁的土墻上,震落簌簌灰塵。他雙眼赤紅,渾身散發出駭人的殺氣。
我強忍著胃里的翻江倒海,目光掃過尸體上的傷口。致命傷干凈利落,手法狠辣精準,絕非普通山匪或流寇所為。更像是…訓練有素的殺手,甚至…軍隊的手法!
“搜!”秦峰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
我們在尸體旁仔細翻找。除了他們簡陋的武器和一點干糧,一無所獲。兇手顯然清理過現場。就在絕望之際,小順子顫抖的聲音響起:“秦…秦頭兒…這…這里…”
他指著烽燧臺內側一塊相對干凈的墻面。那里,有人用燒焦的木炭,潦草地畫了一個詭異的符號——一個扭曲的、如同盤踞毒蛇的“卍”字紋!在符號下方,用同樣的炭筆,歪歪扭扭地寫著一行小字:
**血債血償,九殿下安否?**
字跡歪斜,卻透著一股深入骨髓的陰冷和戲謔!
轟!
仿佛一道驚雷在腦中炸開!
九殿下安否?!他們知道!他們知道殿下死了?!不,他們是在挑釁!在用同伴的鮮血提醒我們:我們知道你們是誰!我們知道九皇子死了!你們逃不掉!血債?誰的債?是清暉閣的?還是…指向更深?
秦峰死死盯著那個扭曲的符號和那行字,臉上的肌肉劇烈地抽搐著,眼神中的暴怒漸漸被一種徹骨的冰寒取代。他猛地轉身,一把揪住我的衣領,力道之大幾乎將我提離地面!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我,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一字一句地問:
“陳默!那晚在宮門口,除了王閹狗,除了我們的人…你還看到了誰?!那支救你的箭…是誰射的?!好好想!想清楚!這符號…我見過!在…在二皇子府一個南疆來的幕僚身上見過!”
二皇子?!南疆幕僚?!王公公的詭異武功…南疆巫蠱…救我的神秘箭手…還有這屠戮同伴、留下挑釁符號的殺手?!
線索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繞在一起!一個可怕的、令人窒息的猜想,在我混亂的腦海中轟然成型!難道…難道王公公,從一開始…就是二皇子的人?!他潛伏在清暉閣,取得殿下毫無保留的信任,最終在宮變最混亂的時刻,在最關鍵的位置,給了殿下最致命的一擊!那支救我的箭…是二皇子的人?為了滅口王公公?還是…為了留下我這個活口,作為某種…棋子?!
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凍僵了四肢百骸!這深宮里的陰謀,遠比我想象的更加黑暗、更加龐大、更加無孔不入!我們所有人,包括殿下,都只是這巨大棋盤中,被隨意擺弄、隨意犧牲的棋子!
“秦…秦頭兒…”小順子帶著哭腔的聲音響起,充滿了無邊的恐懼,“我們…我們怎么辦?他們…他們找來了…他們會殺了我們所有人…”
秦峰猛地松開我,眼神掃過地上同伴慘不忍睹的尸體,又看向我和瑟瑟發抖的小順子,最后落在那猙獰的符號和字跡上。他臉上的肌肉劇烈地跳動著,眼中翻涌著驚濤駭浪般的掙扎和痛苦。鐵血、忠誠、袍澤之情…與殘酷的現實、步步緊逼的死亡陰影,在他心中瘋狂撕扯。
終于,他眼中最后一點屬于宮廷侍衛統領的光芒,徹底熄滅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如同荒野孤狼般的、帶著血腥氣的兇狠和決絕。
他緩緩抬起手,指向烽燧臺外那片廣袤而荒涼、被灰蒙蒙天空籠罩的大地,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斬斷過去、破釜沉舟的力量:
“這天下,沒有我們的活路了!皇宮回不去!官道走不得!連荒山野嶺都有豺狼等著啃我們的骨頭!”
他猛地轉過身,布滿血絲的眼睛如同燃燒的炭火,死死盯著我和小順子,那目光仿佛要將我們的靈魂也烙印上同樣的仇恨和絕望:
“想活命嗎?那就只能把自己…變成比豺狼更兇!比毒蛇更狠!”
他彎下腰,從一具無頭侍衛的尸體旁,撿起一把沾滿血污和泥土的腰刀。刀身已經卷刃,黯淡無光。他用袖子,用力地、緩慢地擦拭著刀身上的污穢,動作帶著一種近乎儀式的莊重和殘酷。
“從今天起,”秦峰的聲音不高,卻如同重錘,狠狠砸在烽燧臺死寂的空氣里,也砸在我們被恐懼和絕望填滿的心上,“清暉閣…死了。趙宸…死了。秦峰…也死了。”
他抬起頭,將擦拭干凈的腰刀,猛地插在自己腳邊的土地上!刀身嗡鳴!
“活下來的…只有一群從地獄爬出來、要向這吃人世道討還血債的…野狗!”
野狗!
這兩個字,如同淬了毒的尖刺,狠狠扎進我的心臟!痛,卻帶著一種毀滅般的清醒和…畸形的力量!
我看向烽燧臺外。灰暗的天空下,是連綿起伏、貧瘠荒涼的山巒。更遠處,隱約可見稀疏的村落,像大地上的瘡疤。那里,同樣是被這腐朽王朝榨干了骨髓的百姓,同樣在生死線上掙扎。
殿下想看的天,是這片天。
殿下想護的人,是這片土地上的人。
可他和他想護的一切,都被這該死的世道,碾得粉碎!
一股冰冷到極致、又滾燙到極致的火焰,猛地從我心底最黑暗的深淵里竄起!燒干了眼淚,燒盡了軟弱,燒毀了最后一點對“天家”、對“秩序”的幻想!
野狗?
不!
是燎原的星火!
我踉蹌著上前一步,伸出那只還能活動的、沾滿血污和泥土的手,緊緊握住了插在地上的、那冰冷卷刃的刀柄!粗糙的觸感磨礪著掌心,帶來一絲奇異的、令人戰栗的痛感。
“好。”我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卻帶著一種連自己都陌生的、斬釘截鐵的冰冷和決絕,“那就…做野狗。”
秦峰看著我握刀的手,又看了看我眼中燃燒的、近乎瘋狂的火焰,那布滿血絲的瞳孔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微微動了一下。是驚異?是了然?還是…一絲不易察覺的、沉痛的慰藉?
他緩緩地點了點頭,嘴角扯出一個極其難看、卻充滿血腥氣的弧度。
小順子看著我們,眼中的恐懼漸漸被一種絕望中的瘋狂取代。他猛地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和鼻涕,也撲了過來,用盡全身力氣,抓住了刀柄下方冰冷的刀身,手掌瞬間被未擦凈的血污染紅。
“算…算我一個!”他聲音發顫,卻異常堅定。
三只手,死死握住了同一把殘破的腰刀。冰冷的金屬,滾燙的血,絕望的恨,還有那剛剛點燃、微弱卻執拗的…火種。
烽燧臺外,寒風嗚咽,卷起地上的枯草和塵土,打著旋兒,撲向灰蒙蒙的、望不到盡頭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