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政殿的金階冰冷刺骨,耿仲明額頭緊貼階石,汗珠混著灰塵滲入石紋。
“懷順王”的純金印信落入手心,卻燙得他指節發白。
身后滿洲貴胄的嗤笑如芒在背,他忽然想起毛文龍的頭顱滾落在雙島沙灘上的聲音。
崇德元年(1636年)四月,盛京。
天未亮透,鉛灰色的云層沉沉壓著新筑的盛京宮闕。崇政殿前,漢白玉丹陛在晨曦里泛著青白的光,寒氣順著石縫絲絲縷縷往上爬。殿門兩側,甲胄鮮明的巴牙喇兵如同鐵鑄的塑像,虎槍槍尖上的紅纓凝著露水,紋絲不動。風掠過宮墻,卷起幾片未掃凈的榆錢,打著旋兒落在階下跪伏的人影肩頭。
耿仲明一身簇新的藍色蟒袍,在這片森嚴的滿洲氣象里顯得格格不入。他深深低著頭,前額緊貼著冰冷的階石,那股寒意直透顱骨,幾乎要凍結他的思緒。昨夜孔有德嘶啞的叮囑仍在耳邊回響:“仲明,頭顱再低些!膝蓋再軟些!皇太極要的,就是這份馴服!”他依言將身體伏得更低,蟒袍下擺浸透了石階的潮氣,沉重地貼在膝上。眼前是漢白玉石板上細微的紋路,像無數條蜿蜒的河流,最終都流向那扇緊閉的、象征著至高權力的崇政殿大門。汗水沿著他的鬢角滑下,混合著衣領上沾染的塵土,在冰涼的石面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他不敢抬手去擦,只能任其流淌。遠處傳來幾聲烏鴉沙啞的啼叫,劃破宮苑清晨的寂靜,更添幾分肅殺。
殿門內隱隱傳出渾厚悠長的螺號聲,低沉嗚咽,如同某種巨獸的呼吸。隨即,沉重的大門被侍衛緩緩推開,發出“吱呀——”一聲令人牙酸的長響。一股混雜著濃郁檀香、皮革、以及某種難以言喻的、類似鐵銹般的氣息撲面而來。一個尖細而高亢的聲音穿透殿內的混響,清晰地刺入耿仲明的耳膜:
“宣——大清國皇帝陛下敕封‘懷順王’耿仲明——覲見——!”
耿仲明的心臟猛地一縮,隨即狂跳起來。他深吸一口氣,混雜著冰冷與異香的空氣涌入肺腑,強壓下翻騰的心緒,雙手撐地,依照事先演練了無數遍的禮儀,以最恭謹的姿態起身,垂首,躬腰,趨步向前。每一步都踏在光滑如鏡的金磚上,足下無聲,卻仿佛踩在自己的心尖上。
大殿之內,光線驟然昏暗。巨大的盤龍金柱支撐著高闊的藻井,繪滿了繁復的云龍彩畫。殿宇深處,須彌座高臺之上,端坐著剛剛改元稱帝的大清國皇帝——愛新覺羅·皇太極。他身著明黃色九龍朝袍,頭戴鑲東珠的朝冠,面容沉靜,目光如鷹隼般投下,穿透殿內彌漫的香霧,落在耿仲明身上。那目光并無暴戾,卻帶著一種穿透骨髓的審視與掌控,仿佛能將他從皮囊到靈魂都看得一清二楚。
御座兩側及丹墀之下,肅立著滿洲的王公貝勒、議政大臣。他們身著各色蟒袍補服,頂戴花翎,神情各異。有漠然視之的,有隱含輕蔑的,更有毫不掩飾露出譏誚之色的。一道道目光如同無形的鞭子,抽打在耿仲明緊繃的脊背上。他感到芒刺在背,那些目光似乎帶著實質的重量,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引禮的內務府大臣引著耿仲明行至御座前特定的位置,一個鋪著明黃拜墊的位置。耿仲明撩起蟒袍前襟,再次深深跪伏下去,額頭重重叩在冰冷的金磚上,發出沉悶的一聲輕響。
“臣!耿仲明!叩謝大清國皇帝陛下天恩浩蕩!萬歲!萬歲!萬萬歲!”他的聲音竭力放大,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在空曠的大殿里回蕩。
“平身。”皇太極的聲音從高處傳來,平穩而有力,聽不出喜怒。
耿仲明依言起身,依舊垂首躬身,不敢直視天顏。
內務府大臣手捧一個覆著明黃綢緞的紫檀木托盤,躬身走到御階之下。皇太極微微頷首。侍立一旁、身著正一品仙鶴補服、面容清癯的漢臣范文程上前一步,他目光深邃,掠過耿仲明時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范文程伸出雙手,穩穩地揭開了托盤上的黃綢。
剎那間,金光流溢。
托盤中央,一方純金鑄造的王印靜靜臥在錦墊之上。印鈕為蹲踞的麒麟,麟首昂揚,麟身肌肉虬結,鱗片鏨刻得纖毫畢現,威猛中透著祥瑞。印身方正厚重,底部赫然是四個陽文篆體大字——“懷順王之印”。金印在殿內燭火和透過高窗的晨光映照下,光芒璀璨,幾乎令人不敢逼視。
“耿仲明聽封!”范文程的聲音清晰而莊重,回蕩在寂靜的大殿里,“爾率眾歸誠,輸忠獻悃,功在社稷。朕膺天命,肇建大清,特晉爾為‘懷順王’!賜金印,世襲罔替!望爾永懷忠順,恪守臣節,輔弼大清,共襄盛業!欽此——!”
“臣!耿仲明!謝主隆恩!定當肝腦涂地,以報天恩!”耿仲明再次叩首,聲音因激動和壓抑而微微變調。
范文程雙手捧起那方沉重的金印,走下御階,來到耿仲明面前。耿仲明高舉雙手過頭,掌心向上,做出承接的姿勢。當那冰冷的、沉甸甸的金印落入掌心的瞬間,一股難以言喻的灼熱感猛地從掌心竄起,瞬間席卷全身!那金印仿佛剛從熔爐中取出,又像是烙鐵,燙得他指骨劇痛,幾乎要本能地脫手甩開!他死死咬住牙關,指節因用力過度而泛出青白,才勉強穩住,沒有失儀。金印的棱角硌著他的皮肉,麒麟鈕的麟角似乎要刺破他的掌心。
“懷順王……”這三個字在他腦中轟鳴,帶著巨大的諷刺。懷順?心懷順從?這金印,分明是一道滾燙的烙印,狠狠地、帶著嗤嗤聲,烙在了他的靈魂之上!從此,他耿仲明,東江毛帥帳下悍將,登州叛軍的“總兵官”,便成了大清國敕封的“懷順王”。昔日的袍澤、血戰的敵人、無辜的亡魂……無數面孔在他眼前飛速閃過,最終都定格在雙島沙灘上,毛文龍那顆怒目圓睜、須發戟張的頭顱,還有滾落時濺起的沙粒和沉悶的聲響。
就在他心神劇震,幾乎要被這金印的重量和灼熱壓垮之際,身后不遠處的王公隊列里,清晰地傳來一聲壓抑的嗤笑,伴隨著一句刻意壓低了聲音、卻足以讓附近幾人聽清的滿語議論:
“哼,gūwaliyambure haha……”(貳臣……)
聲音不高,卻如同淬了毒的冰錐,精準地刺入耿仲明的耳中。他捧著金印的手猛地一顫。他雖不精通滿語,但這句刻薄的稱呼,孔有德在降前早已咬牙切齒地告訴過他們——那是滿洲貴族對他們這些降將最輕蔑的稱呼:“反復無常之人”、“貳臣”!緊接著,另一個更加年輕、帶著毫不掩飾的驕矜聲音響起,用的是生硬的漢語,仿佛故意要讓他聽懂:
“不過是我大清的鷹犬罷了,也配稱王?這金印,怕是要壓斷他的脊梁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