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悟空順著彼岸花的亮光邁向后土殿時，齊源正俯身站在庭院里觀賞著彼岸花。

十殿閻羅與各路鬼神早已各歸其位，殿宇內(nèi)外一片死寂，唯獨后土娘娘這方庭院，流淌著生死輪轉(zhuǎn)的隱秘韻律。

這里的花田與它的心田中所種的花看似有些相像實則，卻是云泥之變！

他總感覺這里有一股輪回的味道。

行至花田前，這一片花海仿佛永無盡頭，或許有一天他那心田也會如這里一般變成滄海桑田。

齊源心里一動，目光順著葉脈往上移，落在旁邊一朵剛綻放的赤紅花苞上，一股截然不同的、蓬勃的生之氣息隱約傳來。

再看滿園花海，看似像血潮翻涌，全是彼岸花，實則形態(tài)氣韻千差萬別。

齊源凝神細看，腳步在花田間慢慢挪動，心神沉浸其中。

漸漸的，一種明悟在他心底升起：

最前排扎根的六株，色澤韻味截然不同，姿態(tài)也各有千秋，穩(wěn)穩(wěn)占著本源的位置。

它們枝葉舒展時，仿佛裹著鱗、毛、羽、昆、介五蟲的靈韻，更有凡俗人族的煙火紅塵氣撲面而來。

這分明是周天生靈的六道源流！

也就是呢六道輪回。

他目光移向后面，那無數(shù)形態(tài)各異的衍生花朵，枝頭有的含苞待放，有的盛放如火，有的萎靡凋零，有的早已落盡只剩光枝！

每一株的氣息，似乎都微妙地連著陽間一個具體的生靈。

這并不是他臆想，因為那朵被后土娘娘種進陰壤中的彼岸花，齊源能感覺得到就像是另一個他一般。

此時他突然明白后土娘娘在初見自己的時候，為什么會說曾遠遠看過一眼！

他本不屬于這個世界，所以他的生死雖然有記載，卻是冒名頂替了別人的命數(shù)。

如今，后土娘娘將他贈予的這一朵彼岸花當做齊源的命數(shù)種下，也就是說如今的他方才是身心歸一！

齊源此時站在那花田之中，嘗試著與道相合的瞬間。

齊源突然感覺到了六道輪回的浩瀚，這是他這個個體生命與浩瀚宇宙的緊密聯(lián)系。

這幽都之中的一切，在齊源面前如同先去了遮羞布一般。

奈何橋上，牛頭馬面正偷著懶，突覺頭頂陰風陣陣，方抬起頭一看，頓時臉色發(fā)白……

孟婆正熬著她那湯，欲取那彼岸花丟入湯中，似是有所感應(yīng)，抬起頭，微微一笑，齊源也回之一笑。

那輪回殿中，十殿閻羅正想辦法復(fù)原者生死簿，然而，卻愁的一籌莫展，沒有生死薄見壽命功過，恐會釀成地府冤案。

然而這幽都已經(jīng)人滿為患，然而黃泉路上鬼魂還在一股腦兒的涌進……

十八層地獄倒是冷清了不少，這里留守的陰差要比外面維持秩序的陰差要舒服的多，因為大多數(shù)罪業(yè)深重的亡魂在黃泉路里早就魂飛魄散了。

所以這里的氛圍相比于幽都內(nèi)凝重的氛圍，反而是最輕松的。

而那地藏王菩薩所在的忉利天宮，那諦聽正像菩薩抱怨著：

“您曾經(jīng)立下誓言，地獄不空誓不成佛，這下子地獄倒是快要人滿為患了。”

“阿彌陀佛，當順其自然！”

地藏王菩薩，抬頭看向虛空，微微頷首，齊源回之以禮。

至于那六道，齊源想了想，還是沒有貿(mào)然進入。

“知微知著，方知何為芥子大世界！”

齊源心神歸于體，感到非常奇妙。

此時再觀想這些彼岸花。

齊源突覺心頭一震：這哪是種滿彼岸花的花海？分明是一片活著的生死簿！

那花蕾剛綻放，是嬰兒呱呱墜地。

那花瓣蔫了，是暮年氣血衰敗。

等花落成泥，光禿禿的枝頭會悄悄冒出一片青翠綠葉，這就是拘魂索命的訊號！

綠葉飽滿青蔥，說明前緣有善果，能安然入輪回。

葉子帶枯黃焦痕，就得去陰司孽鏡臺前償還業(yè)債，才能再得新生。

可當他的目光掃過那株代表蠃蟲猴屬的本源花后方時，心頭猛地一沉。

如今處于幾乎與道的奇妙感悟之中，齊源一眼便從億萬多不同的花之中好幾百株異類緊挨著混在里面，光禿禿的，不開花也不長葉，在里面尤為刺眼。

它們像被硬生生抹去了存在的痕跡，卡在生死夾縫里，透著讓人心里發(fā)慌的虛無，方生方死，與他那內(nèi)景生死未分時一般。

最讓人驚恐的是后面的彼岸花也開始有了趨同的長勢！

且不單單表現(xiàn)在蠃蟲類，那陰風一吹，后面映襯的花海完全失去了它原本應(yīng)該遵循的規(guī)律。

齊源瞬間明白：這是孫悟空大鬧地府、強銷猴屬名籍留下的惡果！

那生死薄受到了影響，不知有多少人的壽命常數(shù)變得撲朔迷離。

這后土花庭，怕是是修正這場亂子的唯一辦法。

他目光如尺，裁剪氣機本是駕輕就熟，難處卻在于，他不知道那些被篡改的猴子猴孫原本的壽數(shù)。

剪多了，魂勾早了，是罪過。

剪少了，魂魄在陽間滯留太久，最終會魂飛魄散，也是罪過。

看著那白無常，手中端著的裁剪工具。

齊源頓時覺得棘手，大圣早離開地府了，去哪找被抹去的命數(shù)？

正著急時，黑無常匆匆來報，聲音帶著驚疑：“齊上仙，那……那孫悟空又回來了！正在門外叫嚷！”

齊源立刻出門，卻發(fā)現(xiàn)門外空蕩蕩的，只有幽冥陰風嗚嗚盤旋。

“八哥，這個時候了，你還有心思開玩笑。”

黑白無常面面相覷，目光不由自主瞟向院里那朵后土娘娘親手種的彼岸花。

一個荒誕的念頭突然冒出來：他們連同這殿宇，怕是已經(jīng)進了花中的芥子世界？

里面能看見外面，外面卻難窺探內(nèi)里，除非有洞察微塵的慧眼。

謝必安上前詢問：“上仙，你莫非已經(jīng)擁有了那一方須芥世界？”

齊源聽了也是一愣，“你要說的內(nèi)景我……”

齊源回憶著他內(nèi)景之中的煉假成真，腦袋里突然萌生或許須芥世界的雛形早已搭建好了。

于是他點了點頭。

謝邊倒吸一口涼氣，他此刻方明白為何后土娘娘會把這樣的重任交給自己的兄弟，便將自己的猜測告訴了他。

齊源眉頭一皺，旋即舒展開來，這可是后土娘娘，能讓他們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入須芥世界也很正常！

只是這樣該如何向猴哥詢問猴類的壽命呢？齊源腦袋頓時痛了起來。

他倒是不擔心對方會忘記，雖然大圣現(xiàn)在還沒有那火眼金睛，混元一元太乙金仙過目不忘不過是小菜一碟。

就在此時皓山突然想起那有，時會，在內(nèi)景中隨風飄搖的猴毛。

皓山適時提醒：“恩公，內(nèi)景的白姑是妄念聚成的，您心田里還留著那猴王一根毫毛，如今內(nèi)景陰陽俱全，五行流轉(zhuǎn)，或許能借那毫毛和妄念當引子，在寶瓶山催生出一個石猴軀殼，用心神當橋，連通內(nèi)外。”

真假美猴王？

這念頭在齊源腦子里閃了一下，立刻被他壓了下去。

“事到如今，也只能試試了。”

他心念微動，內(nèi)景深處，剛被壓回山底的白姑，心里更氣了。

她忽然發(fā)現(xiàn)身邊多了個東西，竟是塊頑石。

更讓她氣悶的是，內(nèi)景的精華、三光的滋養(yǎng)，好像全灌進了這石頭里！

更讓白姑感到奇怪的是她那怨念反倒無形中成了石頭的養(yǎng)料。

但問題是她看到那石頭便莫名來氣。

“砰！”

終于，一聲悶響，頑石炸開，一只呆頭呆腦的石猴滾了出來，眼神空洞，糊里糊涂的，只有個外形。

白姑愣住了，只覺得自己跟這死物較勁，實在可笑。

齊源見石猴成了形，雖然沒靈智，卻是個極好的“殼子”，立刻把它喚出了內(nèi)景。

門外，孫悟空敲了半天門沒人應(yīng)，心里冒火，金箍棒已經(jīng)握在手里，就要砸那緊閉的門庭！

突然，一股源自血脈的奇異牽引從門內(nèi)傳來是他的毫毛氣息！

雖然微弱，卻真真切切！

他來不及細想，元神瞬間出竅，順著那本源聯(lián)系，化作一道金光鉆進門縫，直沖進那呆滯的石猴軀殼里。

石猴身子一震，空洞的眼睛突然亮了，屬于齊天大圣的桀驁神采頓時迸發(fā)出來！

孫悟空剛睜眼，看見的竟是齊源！

又瞥見縮在齊源身后正探頭探腦的黑白無常，新仇舊恨涌上來，掄起棒子就要打！

“猴哥且慢！”齊源連忙攔在中間，“這里是后土娘娘的花庭芥子，你族類命數(shù)相關(guān)的花全在這兒，它們因為你強銷生死簿，如今都成了無花無葉的異株，困在非生非死的境地，只有知道它們原本的壽數(shù)，才能修正！”

邊說齊源邊指向蠃蟲主花后方那幾處扎眼的光禿。

“賢弟，你說的俺老孫看不見呀！”

孫悟空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雖然身在這地界，卻依舊看不見齊源眼中那玄妙的花田景象。

但他已經(jīng)聽后土娘娘講明其中利害，又是故人在此，自然是相信的。

他抓耳撓腮，著急道：“俺老孫記得！那簿子上猴屬的名字和壽數(shù)，俺過目不忘！快說，要俺怎么做？”

齊源沉思片刻，或者是因為他還沒有習得那火眼金睛，無法見微知著。

“猴哥信得過我嗎？”齊源目光沉靜，“你只需把花果山猴屬原本的姓名和對應(yīng)壽數(shù)一一說出來，我替你修剪花枝，還你族類該有的命途。”

孫悟空幾乎沒猶豫：“信！怎么不信！當年俺老孫出海尋仙，要不是你狼族暗中護著，水簾洞早不在了！這份恩情，俺記著！”

齊源也笑了：“你也替我守過狼群，何況，我和袁通兄是至交好友，與你是兄弟……”

若是此前他還只是保持懷疑的話，如今但可以確定他便是師父新收的師弟。

“沒錯，是兄弟！”

孫悟空眼里閃過了然之色，隨即變成更深的笑意，卻不再多提師門的事。

他盤膝坐下，雙眼微閉，那浩如煙海的猴屬名冊和壽數(shù)清晰地浮現(xiàn)在腦海里。

“通背猿猴，袁洪，壽三百二十載！”

“赤尻馬猴，馬流，壽二百八十載！”

“花果山左路先鋒，崩將軍，壽一百九十載！”

“右路先鋒，芭將軍，壽二百一十載！”

……

孫悟空聲音沉穩(wěn)，一個個名字、一串串數(shù)字清晰報出。

每報一個名字，齊源的目光便精準落在蠃蟲花后方的某處虛空。

快速將原本幾乎枯萎的彼岸花連著陰壤取出，然后在空缺在道法布全前，填上新的彼岸花。

齊源指尖微動，目光如尺，心念牽動幽冥權(quán)柄。

正是心神丹元命令著肺神皓華以天尺丈量著生命。

有時注入一縷生氣，光禿的枝頭突然冒出一朵小小的、代表陽壽延續(xù)的花骨朵，稚嫩卻滿是希望。

有時纏繞一道死氣，枝頭瞬間凝結(jié)出一片枯黃落葉，輕輕飄落。

這意味著壽終正寢，陰差能循著這葉子的氣息前去接引。

兩人一個報數(shù)一個修正，配合得很默契。

庭院里安安靜靜，只有孫悟空報數(shù)的聲音和無聲流轉(zhuǎn)的生死法則。

黑白無常遠遠看著，大氣都不敢出，皓山在一旁默默釋放著氣息，如山川般的氣勢頓時隔絕了天際間的陰風。

整整七天，不眠不休。

當最后一個名字的壽數(shù)從孫悟空嘴里說出，當齊源指尖最后一點微光落下。

嗡——！

整個花庭輕輕一震，所有代表猴屬的花枝瞬間煥發(fā)出協(xié)調(diào)統(tǒng)一的生機，和整個花海的韻律完美融合。

與此同時，蠃蟲本源之花微微發(fā)亮，另外五朵花隨之也發(fā)出了耀眼的光芒。

緊接著，一本裹著玄奧氣息、流轉(zhuǎn)著無數(shù)真名的玉冊在齊源面前慢慢凝聚成形，托至手中，翻開一看，正是修正后的《生死簿》

齊源松了口氣，剛想開口，卻突然察覺到身邊那石猴分身不對勁！

只見孫悟空附在上面的元神之光，像潮水一樣快速褪去，那雙眼睛里的神采正在一點點黯淡、消散！

石猴的軀殼迅速變得灰敗、似隨時會碎成塵土。

在最后一絲神光徹底消失的瞬間，齊源清楚地看到，那石猴僵硬的嘴角，極輕微地向上扯了一下，無聲地做了個口型。

沒有聲音，但齊源看得真切，心口猛地一堵。

那口型他認得，他那師兄在說，多謝你，小師弟！

石猴軀殼在齊源面前徹底沒了靈性，只留下一根失去光澤的金色猴毛，輕輕飄到齊源腳邊。

庭院里，彼岸花海無聲搖曳，紅得像血。

齊源站在原地，手里緊緊攥著那本新生的生死簿。

他望著那根猴毛，最后輕應(yīng)一聲：

“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