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夢王朝，震澤府，笠子塢，俠白莊。

“慶原雜碎，好吃不貴！”

“西山婆姨蟹籽兒面——”

“打豆腐嘞，水靈靈的嫩豆腐，還有豆汁兒、豆漿、豆腐腦兒！”

“肥妮兒米糕，肥妮兒米糕，不嘗不甜不要錢！”

青石街頭，喧囂叫賣聲中。

摘下舊斗笠，牙郎周榮這個二十出頭粗布短打小伙兒，沐浴晚霞霞光，光著黝黑油瘦膀子，踢著纏扎草鞋，腳步麻利，卻時不時停下瞇眼抬起胳膊盯一陣，烏溜溜眼珠子閃爍著又貪饞又苦忍的艱難抉擇。

今個兒老天爺賞臉，魚欄有名的施員外施大善人，賑濟鄉鄰，包了兩整船魚撒給窮賤奴役戶們。

在打漁人、魚商、采買伙計、販夫走卒們還在作揖叩謝施大善人之時，周榮憑借著嘴巧，再加上平日里廝混個臉熟，一馬當先搏了個頭籌。

手拎撲棱棱一尾白水魚，腥味撲鼻，嘀嗒著水滴，茅草繩穿著的魚鰓魚唇還在艱難翕張，足足十斤重呢，顫巍巍搖尾，活蹦亂跳著哩！

只是，這會兒他倒犯難了。

賣了換二十多個銅錢，那醉鬼老爹定又要喝酒！不須三兩日，管教個酒館茶樓反倒欠十幾枚。

不賣，這光景誰舍得好容易一尾忒大的白水魚，自己個兒胡吃海喝給糟踐了？

唉，上輩子就死亡流水線、奪命黑豬食、臭蟲十人間蹉跎半生。

誰成想，這一世轉生，混到連大戶賞的一尾魚都心疼舍不得吃的慘切凄涼呢？

爺爺未曾咽氣前，便是聞名偌大震澤府的掮客。

醉鬼便宜爹雖然大多日子，都酩酊大醉癱躺如泥，為人沒個正經，卻也是塢子里有名的混不吝潑辣角色，牙人周金牙之名，遠近聞名，甚至有人夸是能說鬼神愁，能討龍王喜的麻利人精。

熏陶得他哪怕兄長、嫂子老實本分做采茶幫傭，但他原身也是手腳麻利、眼尖兒、心眼兒靈的伶俐小伙兒，繼續牙人也即牙郎這行，攛掇買賣雙方，討幾枚賞錢過活。

兄長嫂嫂就近在山里烏廟耳房住著哩，采茶忙，數月不得空，可不就剩下他與醉鬼老爹，在這塢里街頭謀生計了嗎？

今年光景委實慘淡得可憐。

早早聽聞北邊赤縣王朝近幾年來，綠莽、紅冠、黃眉、赤額、白荷等等匪患叢生，與遍地鼠妖、黃精、狼魔、狗怪禍亂朝綱，攪得乾坤不寧，萬惡滋生。

笠子塢只瞧見流民逃難混入，還哪來的走腳行商、瓷茶商賈、絲綢員外們闊氣賞錢嘞？

牙郎這一行，年成不行，也跟著倒八輩子霉催。

周遭北國慶原些許風霜，南蠻、西戎犯上作亂，再加上妖祟趁機橫行鄉野，落在頭上便是險惡世道，混個溫飽艱難求活罷了。

照那醉鬼便宜老爹罵的臟話，卻都怪他這毛小子最近不敬仙神，財神爺怪罪，家里才窮得米甕都刮八刮也沒一個米粒兒！

若然他家有幾分良田，哪怕是山中的坡田，種些茶葉也好，至于受這窩囊罪，諂媚哈腰逢人見笑嗎？

可惜，多少塢里的賤戶，如獵戶、打漁人、采茶傭、養蠶女、采藥人、牙人、織女、鏢客，雖有自由身，卻只能看天吃飯，乞求老天爺給個好年成，垂憐給賞碗飯吃。

今個兒魚欄是沒法子賣掉這魚的，品相如此好，窮賤戶都白得了魚鐵定爭相降價甩賣。

誰成想，終于得了好漁獲，卻如此窘境呢？

不行，絕既不能為一時口福，忘了自身堪堪糊口，操持賤業的窮困潦倒光景。

周榮心頭思討一番，計上心來，麻溜地往滿巷子鐵匠鋪的火窯方向奔去。

火窯排在魚欄西側的坡下岸邊，轉過巷子拐角，便能見到松木架、舊竹竿搭的帳篷下，臨近四個同行冤家們，鐵匠師傅與各自徒弟，還在夕陽下的鼓風機火窯前，赤著上身，揮汗如雨。

相比農戶還擔憂風雨不濟，災年難熬，周榮更羨慕這匠人的終年不改，四季獲利的不為生計發愁好日子。

也難怪啊，三籍六戶中，除了上三籍外，匠人就排在武戶之后，下六戶中，武、匠、農、賤、奴、役，匠人比農戶還尊貴一籌呢。

只可惜，私塾識文斷字都要昂貴束脩，想拜個鐵匠、木匠、廚子師傅，奉茶端水上供那錢，聽說少說也得幾十兩銀子呢，恐怕他半輩子都攢不了。

一路小跑，周榮更忍不住瞥向水岸，端端是好風景。

遠處山巒如黛，湖心綠島如煙，潺潺溪間氤氳晚霞，籠著盛綻白荷紅蓮，舟船搖曳，鷺鷥駐足，青石臺階上行人稀疏，各個被渡上半身金光。

他迎上前，拱手作揖，就硬著頭皮，拋開前世臉皮薄性子，扯開嗓子恭維：

“廖師傅、錢師傅、盛師傅、晏師傅，生意興隆，財源滾滾，各自吉祥您嘞！”

“廖師傅您滿面紅光，今個兒定是嫂子給喂得一口好羹湯？趕明兒咱給您尋兩尊純正老鱉？保準您得一大胖小子，成不？”

眾人哄笑聲中，揶揄廖鐵匠的目光更甚，他繼續口燦蓮花：

“錢師傅您笑得歡，幾個毛頭野猢猻徒弟，沒讓您拉清單？咱給您改日介紹一位大主顧，包管您徒弟的劣品鐵器也批給他，如何？”

“老盛頭，繡樓閉門不出閨女長得白凈，一手好刺繡功夫，今年年芳幾何？用不用咱給張羅著許個仙籍、官籍、貴籍的達官貴人？靠，咱多少年的交情了，咱能蒙您？”

“晏大財主，行行好，您最闊氣了，按輩分咱得叫您二爺爺，二爺爺您高壽，整天躺藤椅曬暖兒的主兒，讓賢徒弟們賞咱一把最好的魚叉咋樣？瞧咱這瘦身板，都餓得皮包骨頭了。”

晏老師傅一副老懷寬慰捋著白胡子笑樣子，卻笑罵道：“誰人不知誰人不曉我一毛不拔？你個小鱉孫！這條魚可是你闊氣來送我的？”

周榮作勢真要遞過去，這白發白眉白須老頭竟一激靈，貓腰就要奪搶。

周榮身子一閃，長“噯”一聲，齜著牙笑：“晏老爺，白送您您都不要，您可真太慷慨大方啊。”

在一群師徒們，都笑得不停時機，他將魚提溜起來，嚷出聲：

“白水魚，活蹦亂跳的白水魚，廖師傅、錢師傅、老盛頭，便宜給你們了，錯過這個村可沒這個店嘞！”

討價還價了一番，到底是他又看出三人中貪饞眼神進而揣摩，多奉承了盛師傅兩句，總算畫大餅誘人，唏噓笑罵聲中，給了三十文銅錢，讓他眉飛眼笑地趕緊開溜。

揣著半吊子沉甸甸銅錢，周榮眼望遠處濛靈山上，桃花觀道廟隱匿桃林半山腰，目光掠向塢子里最高聳武館樓宇，甚至多了一絲幻想。

片刻后，捂著空癟肚腹只剩下苦笑，還是都拿去買麩糠粗糧吧，米缸已空，已近初秋，難熬的秋冬要來了啊。

眼瞄著塢子口牌坊下，野貓正叼一只小花魚閑散闊步，瞅著人賤不如懶貓，瞬間氣得他踹飛腳下小石子，驅貓跺腳狂追，嚇唬其撒腿就跑，嘴里兀自罵咧咧：

“小爺餓得頭暈眼花，你倒自在得緊！”

許是餓暈了？眼前閃過一行字：【追貓攆狗，趕日逐月，自己領悟的凡人末流三腳貓步法：入門（1/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