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姐妹恨
- 重生吧,安小主
- 周橙城
- 2440字
- 2025-06-11 16:17:05
碎玉軒的秋意是從那株西府海棠開始的。往年此時,海棠尚留著半樹殘紅,今年卻早早落了滿地碎瓣,像誰不小心打翻了胭脂盒,連風過處都帶著股蕭索的甜腥氣。我攥著帕子站在廊下,看槿汐端著銅盆從月洞門進來,水面晃著碎金似的陽光,卻暖不透她眼角那道緊繃的紋路。
“小主還在里頭歇著?”我的聲音比秋風更輕,怕驚了窗欞紙后那道靜影。
槿汐將銅盆遞給小廈子,水紋晃得更急:“從景仁宮回來就沒說過幾句話,倒是讓采月煎了安神湯,說是姑娘若醒了就端進去?!彼D了頓,目光落在我腕間那串褪色的紅珊瑚上,“姑娘這幾日咳得厲害,仔細著寒?!?
我沒接話,只把袖口又緊了緊。紅珊瑚是去年甄嬛賞的,她說我生在臘月,戴這個能暖命??扇缃裢箝g冰涼,倒比不過她昨日新得的那只翡翠鐲子——水頭足得能映出人影,正是我上月托人從南邊尋來的并蒂蓮紋樣。當時她笑著說“到底是你懂我”,可今日在景仁宮,當我拽著她的袖子,把齊妃宮里小廈子探來的消息抖得語無倫次時,她那只戴著翡翠鐲的手,卻輕輕將我推開了。
“一定是皇后指使齊妃!”我急得眼淚砸在她月白的裙角上,“那碗百合湯里的苦杏仁味,溫實初哥哥明明說過是……”
“夠了?!彼穆曇舨桓?,卻像冰棱子敲在青石上,“齊妃連三阿哥的功課都管不好,怎會想出這種毒計?”
那時她站在景仁宮的穿堂風里,鬢邊的珍珠流蘇微微晃動,翡翠鐲子在日光下泛著冷綠的光。我望著那抹綠意,忽然覺得陌生——那鐲子是我跑了三家玉器鋪才定下的,匠人說并蒂蓮最難雕,稍有差池便成了兩朵分離的蓮。可此刻它套在甄嬛腕上,卻像一道澆了冷水的琉璃墻,把我堵在她眼底那片深不見底的潭水外頭。
“姑娘,姑娘?”采月的聲音把我從回憶里拽出來,她手里端著的白瓷碗正散著裊裊熱氣,“小主讓您把這湯喝了,說您昨夜又沒睡好?!?
碗沿觸到唇時,我指尖猛地一顫。那股若有似無的苦杏仁味,像條細蛇似的鉆進鼻腔,纏繞著,勾起三日前那碗險些要了我性命的百合湯。那日我替甄嬛去齊妃宮里送東西,她宮里的宮女端來一碗甜湯,說“齊妃娘娘賞的”,我剛要接,卻聞見一股極淡的苦杏仁香——與幼時家中老仆誤食苦杏仁中毒時,屋里散的氣味分毫不差。后來溫實初來看,雖只說是“誤食了些相克的東西”,可他背著人給我診脈時,指尖在我腕上頓了頓,低聲道:“以后入口的東西,務必當心苦杏仁味,那是……”
“怎么了?”采月見我不動,疑惑地歪了歪頭。
我盯著碗里浮著的幾片枸杞,它們紅得像血點,在湯色里晃啊晃的。甄嬛宮里的安神湯,向來用的是茯神、遠志,斷不會有苦杏仁。我抬眼望向寢殿的方向,雕花窗格掩著,看不見她的神情,只有檐角銅鈴在風里“叮?!弊黜?,像是誰在暗處冷笑。
“手滑了?!蔽颐偷貙⑼胪稍率掷镆凰停瑓s因力道不穩,瓷碗“哐當”一聲砸在青石板上,褐色的湯汁濺開來,潑濕了我藕荷色的裙角。那股苦杏仁味驟然濃了起來,混著泥土的腥氣,熏得我胃里一陣翻攪。
采月嚇得臉色發白,慌忙蹲身去撿碎片。就在這時,寢殿的門“吱呀”一聲開了。甄嬛立在門口,身上只著件素色寢衣,外頭松松披了件藕荷色紗衫,正是我前日剛給她改好的樣式。她的目光先落在地上的水漬上,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道細紋落在眉心,像墨滴在宣紙上,暈開一絲不耐。
“多大的人了,還毛手毛腳?!彼穆曇袈牪怀鱿才抗鈪s越過我,落在采月撿碎片的手上,“仔細劃了手,讓小廈子來收拾?!?
我張了張嘴,想告訴她這湯的味道不對,想把三日前的懷疑、今日在景仁宮她推開我的那股力道、還有此刻這碗與齊妃毒湯如出一轍的安神湯,全一股腦倒出來??僧斘业囊暰€撞上她腕間的翡翠鐲子時,所有的話都哽在了喉嚨里。
那鐲子在廊下的陰影里泛著幽綠的光,并蒂蓮的紋路清晰可見,一朵含苞,一朵半開,匠人當初說這是“同心不同命”的巧雕??纱丝涛抑挥X得那紋路像兩道刻在玉上的裂痕,從鐲身蔓延到她眼底。她為何不信我?是真的覺得齊妃愚蠢,還是……她早就知道些什么,卻不愿讓我知道?
“怎么了?”她見我怔在原地,走過來一步,那股若有似無的苦杏仁味也隨之近了些,“臉色這么難看,可是又不舒服了?”
她的手伸過來,似乎想探我的額頭,腕間的翡翠鐲子擦過空氣,帶起一陣微涼的風。我下意識地往后縮了縮,指尖觸到袖中藏著的那枚銀簪——那是昨日從齊妃宮里回來的路上,我在御花園的假山下撿到的,簪頭雕著朵極細的白蓮花,正是皇后宮里常用的樣式。
我原本想把這簪子給她看,想告訴她齊妃那樣蠢笨的人,怎么會想到用苦杏仁下毒,又怎么會在事后把物證丟在御花園?可現在,看著她皺眉盯著地上的水漬,看著她腕上那只我親手挑的翡翠鐲,我忽然覺得所有的解釋都像笑話。
她是不是覺得,我又在耍什么小性子?是不是覺得,我總在疑神疑鬼,想挑撥她和皇后的關系?畢竟上個月,我才因為疑心富察貴人的珠釵是她賞的,跟她鬧了場別扭。
“沒什么?!蔽掖瓜卵?,看著地上漸漸干涸的湯汁痕跡,那形狀像極了三日前我打翻在齊妃宮里的那碗百合湯,“只是……這湯的味道,好像和往日不同?!?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只能盯著她鞋面上繡的纏枝蓮紋。那花紋繡得極密,幾乎看不出縫隙,可我知道,再密實的針線,也縫不住內里的線頭。就像我和她,從小一起長大,她是金尊玉貴的熹妃,我是名不正言不順的義妹,這層身份像道無形的墻,如今又添了這碗苦杏仁味的安神湯,裂痕怕是要從腕間的翡翠鐲子,一直裂到心尖上了。
她沉默了片刻,我能感覺到她的目光落在我臉上,那視線像片羽毛,輕輕拂過,卻又帶著千斤重的分量?!霸S是換了新藥材?!彼K于開口,聲音恢復了平日的溫和,卻少了些往日的暖意,“我讓廚房再給你燉碗冰糖雪梨,潤潤喉?!?
她說完,轉身走回寢殿,紗衫的下擺掃過門檻,那只翡翠鐲子在她腕間晃了晃,并蒂蓮的紋路在光影里明明滅滅,像一聲欲言又止的嘆息。
我站在廊下,看著地上那片深褐色的水漬,聞著空氣中尚未散盡的苦杏仁味,忽然覺得這碎玉軒的秋意,原來不是從海棠開始的,而是從她推開我的那只手,從這碗與毒湯別無二致的安神湯開始的。姐妹間的情分,是不是也像這碎了的瓷碗、潑了的湯,即便勉強拾起來,那道裂痕里,也永遠浸著洗不掉的苦杏仁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