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紅色的暮光透過走廊盡頭的窗戶，在地面拉出長長的斜影。

洛依柯獨自站在光影交匯處，手指無意識地絞著書包帶，送走最后一個結伴回家的朋友已經很久了。

空氣里浮動著放學后特有的寂寥。

咔噠。

身后辦公室的門開了。

陸凡低著頭走出來，身體被傾瀉而入的暖色光芒瞬間吞沒，在拉長的影子下更顯纖瘦。

他輕輕帶上木門，轉身準備離開，卻被眼前的人影定住了腳步。

“陸凡……同學！”洛依柯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和久候的雀躍。

“嗯？”陸凡聞聲抬頭，暮光勾勒出少女熟悉的輪廓，讓他瞬間怔在原地，片刻后才反應過來，眼中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微光，“……小……洛依柯同學？”

“如果可以的話……”洛依柯輕輕上前一步，臉在逆光中有些模糊，但嘴角揚起的弧度清晰可見，帶著往昔的痕跡，“還是像以前那樣……叫我‘小柯’吧。”

“原來……你還記得。”陸凡臉上終于綻放出笑容，驚訝中帶著釋然，“那時候……醫生說你失憶了，還說不能刺激你的記憶……我沒敢在你面前提起以前的事情……”

“怎么可能忘記！”洛依柯的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仿佛要驅散所有疑慮，“那里……是我們所有人的家！每一塊石頭，每一棵樹……都是記憶的一部分！”

她的聲音忽然低下去，如同被風吹散的羽毛，但很快又揚起頭，帶著薄嗔，“倒是你！上次在高等部新生典禮！我叫你好幾聲，你頭都不回就跑了，我還以為你……把我都忘了……”

“我可沒忘！”陸凡急忙解釋，聲音帶著一絲無奈，“醫院那會兒是一時懵了，等我全想起來，再去找……大家都散了。”

他頓了頓，想起當時的匆匆，皺起眉頭，“等等……典禮那天？你在叫我？什么時候？”

“就是在放迎新氣球的時候，”洛依柯回憶道，“我看見你站在人堆里，剛想喊……結果你就被那個愛耍帥的潘任坤拽跑了，說什么去追玩滑板的學長……”

說著，洛依柯笑容又爬回臉上，眼中滿是純凈的光亮，“不過……能重新找到你，知道你還記得……真的……太好了！”

“我們先出去再說吧！”也許是被重逢的情緒感染，洛依柯忽然伸出手，像很久以前那樣，自然而然地拉住了陸凡的衣袖，帶著他朝灑滿霞光的走廊出口走去。

這一刻，時光仿佛被暮光柔化，模糊了數年光陰。

夕陽掛在教學樓飛檐之上，將影子斜斜印在林蔭道上。

微風吹拂，帶著些許涼意，卷起落葉盤旋飛舞，草叢里隱約傳來秋蟲最后的鳴叫。

陸凡跟在洛依柯身邊，熟悉的溫度順著衣袖傳來，讓她有一種不真實的恍惚感。

“那個……”洛依柯忽然停下腳步，轉過身，雙手背在身后，低著頭，腳尖碾著地上的小石子，聲音輕了許多，“謝謝你。”

“嗯？”陸凡不解地看著她紅透的耳根。

“謝謝你……”洛依柯抬起頭，目光亮得驚人，臉頰飛起兩朵紅云，聲音清晰而帶著從未有過的鄭重，“救了我……”

那一天的場景，顯然是她心中深刻而久遠的烙印。

“小柯……”陸凡的心被這份遲來的謝意觸動，他搖搖頭，語氣溫和而帶著歲月的重量，“我們之間……什么時候需要用‘謝’字了？家人……不都是一體的嗎？”

陸凡的目光掃過周圍的樓宇，聲音低下去，“只不過……那個我們一起的家……已經不在了。”

“小凡……”洛依柯看著他眼中落寞，剛想開口安慰。

“不過，”陸凡打起精神，岔開話題，“現在這個時間，你怎么還留在學校？”

“還不是為了等你！”洛依柯白了他一眼，那嗔怪的神態讓陸凡恍惚間又看到了過去，“早就聽說潘任坤提起你了……只是……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時機，又怕你不記得我了……”

洛依柯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女孩子的羞澀，“拖到今天才鼓足勇氣……”

“潘任坤……找過你？”陸凡的神情瞬間凝固，眼神陡然銳利起來。

“是啊，”洛依柯被他的神色變化嚇了一跳，但仍然仔細回想，“大概……四五天前？對，就是他請假的前一天下午。他專門在教室門口等我，說有要緊事跟我說……”

洛依柯一邊回憶，一邊看著陸凡愈發緊繃的臉，“然后他就說了些……嗯……說你提過我……提起福利院的事……”洛依柯的聲音越來越小，臉頰又紅了，“我本來第二天就想來找你……可是看你一直心事重重的樣子，就……沒敢打擾……”

洛依柯的聲音低如蚊吶，“怎么了？有什么問題嗎？”

陸凡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夕陽的余暉照在他臉上，卻驅不散眉宇間的陰霾。

“不是你的問題……”陸凡的聲音沉重無比，“是潘任坤他……出事了。”

“出事？”洛依柯困惑地看著他，“他不是請假了嗎？”

“那不是請假……”陸凡的聲音壓得很低，像是在陳述一個不愿相信的事實，“那是……失蹤，他和他的家人……全都消失不見了，就在和你見面放學之后。”

“失蹤？”洛依柯倒吸一口冷氣，雙手下意識地捂住了嘴，“怎么……怎么會？和我見面……”

“別誤會！”陸凡立刻搖頭，“我不是說你，他的失蹤……是另一件我們不知道、甚至可能極其危險的事情！”

“天哪……”洛依柯的臉色也白了，身體微微搖晃了一下，“我當時就覺得他有點……怪怪的，說話很急，眼神也有點……飄忽……但怎么也沒想到……”

巨大的驚駭和一絲自責籠罩了她。

“你準備怎么辦？”洛依柯穩住心神，擔憂地看著陸凡，“這種事……應該交給警察局去查吧？”

“他們已經在查了。”陸凡從口袋里掏出那張寫著地址的紙條，皺巴巴的紙片仿佛帶著某種不祥的重量，“但我必須……親自去看看。”

陸凡抬頭望向漸漸沉入地平線的夕陽，“也許能找到一些……警察會忽略的東西。”

低沉的后半句話更像是說服自己。

“走吧！”沒等陸凡把話說完，洛依柯突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暮光落在她身上，金色的光暈模糊了身體輪廓，唯有那雙眼睛亮得驚人，帶著不顧一切的堅定。

“小柯？天快黑了，你……”

“不要！”洛依柯打斷他，聲音前所未有的堅決，甚至帶上了一絲舊時的任性，“我等了這么久才確定你還記得以前的事情，這一次……才不會這么輕易放過你！”

她握緊的手微微用力，“再說……如果不是潘任坤告訴我，可能我們還停留原本的記憶當中。”

洛依柯的目光灼灼地看著陸凡，“就憑這個，我也得跟你去看看！也是為了他！”

陸凡看著眼前沐浴在最后霞光里的少女，那熟悉的倔強神情瞬間擊穿了時空壁壘。

“好！那……我們一起。像以前一樣。”

黃昏徹底褪去，換上冰冷的靛藍色夜幕。

按照紙條上的地址，兩人搭乘最后一班電車，又步行穿過幾條昏暗偏僻的小巷，終于站在了“明哲路23號”。

一棟陳舊逼仄、彌漫著油煙和潮濕氣息的廉租公寓樓下。

狹窄的樓道堆積著雜物，405室的門就在走廊盡頭。

刺目的黃色警戒線被人粗暴地扯斷，一截孤零零地垂掛在銹跡斑斑的門把手上，另一截耷拉在積滿灰塵的地面上。

無聲地訴說著某種無序和可能的破壞，像一條死去的警告爬蛇。

“看來……真沒人了。”洛依柯望著那空洞的黑暗門縫，聲音有些發緊。

“嗯。”陸凡的心沉甸甸的，這比他預想的還要糟糕。

伸出手，試探性地推了推……

“咔——”

門應聲開了！

吱呀的聲響在寂靜的樓道里格外刺耳，宛如垂死者的呻吟。

一股濃烈的、混雜著食物腐敗、霉變灰塵和絕望氣息的味道洶涌而出！

借著窗外微弱的路燈光芒，室內的景象清晰起來。

狹小的客廳如同被颶風肆虐過。

滿是深褐色霉菌斑痕的墻壁向下蔓延，浸透了廉價墻紙。

一張看不清本來顏色的沙發幾乎塌陷，露出里面骯臟的海綿和繃斷的彈簧，像一具暴尸荒野的野獸殘骸。

地面上幾乎沒有落腳之處，散亂著堆積如山的速食餐盒，有些黏糊糊的醬汁已經發黑，塑料空瓶、揉成一團的宣傳單……一個打開的罐頭里甚至能看到微微蠕動的白色蛆蟲。

空氣中彌漫著令人作嘔的甜膩腐敗味。

“他……他一直都是……住在這樣的地方嗎？”陸凡的聲音干澀發緊，眼前的景象殘酷地沖刷著他對潘任坤那個陽光吵鬧、精力過剩的認知。

這里的每一寸腐爛氣息都沉甸甸地壓在心頭。

洛依柯更是臉色煞白，捂著口鼻后退了一小步，眼中充滿了震驚和無法理解的悲涼。

“喂！這家已經沒人了，你們找誰啊？”一個沙啞、帶著濃濃警惕和本地口音的聲音突然從樓梯拐角處傳來。

兩人猛地回頭，只見一個穿著油膩工裝、叼著劣質香煙的中年男人正站在樓梯上方的陰影處，瞇著眼睛打量著他們。

遺忘區

命運審判的總部燈火通明，唯有中央會議室籠罩在一片壓抑的沉靜中。

端木凌背靠厚重的橡木座椅，指尖在扶手上緩慢地、有節奏地敲擊著。夜晗肅立在他身邊，眉頭深鎖。

長桌的另一端，坐著那位被嚴密“邀請”至此的特殊訪客。

基因藥劑獲得者之一，牧塵。

牧塵仿佛對周身緊張的氣氛渾然不覺，正低頭專注地翻看著一張看似普通、實則儲存著最高加密信息的晶片單機。

幽藍的光幕映在他年輕卻帶著一股異樣沉寂感的臉上。

“你要看的，權限內的所有資料都已在此。”端木凌的聲音打破了沉寂，目光如冰冷的探針鎖定牧塵，“現在，該你了，把你知道的……關于起源的真相，說清楚。”

“嗯……意料之中。”牧塵終于抬起頭，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了然的弧度。

牧塵沒有直接回答，抬起手反手一揚，一道凝練的光束從單機投射到會議桌中央！

一個由無數細密名字組成的、層層旋轉的三維檔案圖譜在空中浮現！

“這些……從你們目前掌握的那些藥劑注射者……”牧塵用手指輕點光影中幾個閃爍的光點，“到那些在防衛局基地里被囚禁、被研究的‘資源’……甚至……包括我……”

牧塵的指尖最終指向圖譜的核心位置，“所有的源頭……都指向同一個地方……”

光束隨著他的話語驟然變幻，在旋轉的圖譜上猛地聚焦、定格！

“凌路福利院！”

端木凌和夜晗瞳孔驟然收縮！

“不可能！”夜晗失聲否認，手指飛快的操作自己的終端，“情報系統里根本沒有這個機構的任何深層記錄……”

“凌路福利院……”端木凌重復著這個陌生的名字，身體微微前傾，“政府背景？”

“政府出資建造，”牧塵的聲音毫無波瀾，如同宣讀判決書，“用于收納……第一次啟示錄病毒爆發后幸存的無家可歸者。”

牧塵頓了頓，視線掃過兩人震驚的面龐，補充道，“但在四年又七個月零八天之前……福利院在熊熊烈焰中……化為灰燼。”

光束再次變幻，一張張觸目驚心的災后現場影像跳了出來。

焦黑的斷壁殘垣、扭曲的金屬骨架、依稀可辨的兒童涂鴉被火舌舔舐后的殘影……

“事故原因？”夜晗操作終端的手猛地停住，屏幕上赫然顯示著搜出的官方簡訊：“凌路福利院大火……數十名兒童遇難，近百人受傷……原因不明……機構永久關閉……幸存者信息……未歸檔？”

“政府……封鎖了幸存者的信息。”夜晗的語氣帶著驚駭。

能做到如此徹底的封鎖……目標絕不僅僅是掩蓋一場火災失誤！

“封鎖的何止是名單？”牧塵眼中跳躍著冰冷的怒火和某種洞悉一切的蒼涼，“他們真正掩蓋的是一場……屠戮！”

牧塵猛地站起，雙手撐在冰冷的長桌邊緣，身體前傾，俯視著端木凌。他的聲音陡然變得低沉、冰冷，帶著地獄惡鬼般的嘶鳴，每個字都像是在敲擊兩人的靈魂：

“那從來不是一場事故……而是……”

房間里的空氣仿佛被瞬間凍結！

夜晗僵立在原地，如遭雷擊！

端木凌搭在扶手上的手指猛地收緊，指節用力到失去血色！

他深不見底的眼眸深處，終于掀起了從未有過的驚濤駭浪！

牧塵的目光穿透虛空，似乎又回到了那個充滿恐懼、濃煙與灼熱的地獄之夜。

他凝視著端木凌和夜晗眼中那片被真相灼穿的虛無，一字一句，如同燃燒的烙鐵，烙印在死寂的空氣里。

“精心策劃的……屠殺！”

“縱火者……”

牧塵的聲音如同從冰海深處傳來，帶著刺骨的寒意和刻骨的恨意，緩慢地吐出那個令人靈魂戰栗的稱謂：

“就是福利院內朝夕相處的……那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