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

朱標只感覺內心里最柔軟的地方一抽一抽的生疼，淚水猶如決堤的洪流，不斷地從眼眶中傾倒。

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

朱允熥能夠感受到朱標這份深沉而哀痛的悲傷，也不免隨之落淚。

父子二人相對而哭，足足有一盞茶時間，朱標這才伸手擦拭掉眼淚，哽咽道：“好孩子，你受苦了。”

“這些年來，是父王冷落了你，父王對不起你，也對不起阿常。”

朱允熥擠出一個笑容，問道：“母親她，應該是一個很溫柔的人吧？”

“嗯，你母親很溫柔，善解人意。”

朱標眼中流露出回憶之色，臉上不禁掛上了幾分笑意，“當初父皇時常打趣你外祖父常遇春，說你這么個莽夫，哪里走的狗屎運，生了個溫柔賢淑的好女兒。”

“你外祖父走得早，父皇對此悲慟不已，追封他為開平王，賜葬鐘山之陰。”

“你母親生下你之后，不足半月便撒手人寰，我每次想起，都會為之心傷。”

“這些年來，父王沒怎么在意你，一來是忙于朝政，分身乏術，二來也有遷怒之意。”

“如今想想，父王才知道自己錯了，你當時不過是一幼童，哪里知道這些。”

“是父王太過小心眼了，熥兒，不要怪父王，好嗎？”

朱標真情流露，語氣誠懇，朱允熥出言寬慰道：“孩兒怎么會怪父王，如果沒有父王，就沒有孩兒。”

“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對于孩兒來說，父王就是寬仁的天地。”

“相比較于那些食不飽穿不暖的百姓，孩兒已經無比幸運，能夠生在天家，衣食富足。”

“之前父王一直覺得你頑劣不堪，現在看來，是父王對你誤解太深。”

一句“天下無不是的父母”，朱標越看朱允熥越是歡喜，心中那份芥蒂煙消云散，稱贊道：“你的談吐和心胸，絕不是不學無術的人。”

“這些宮人，亂嚼舌根，壞你名聲，實在該殺！”

朱允熥稍稍思索，搖了搖頭，道：“父王愛惜孩兒，孩兒感激涕零。”

“只是上蒼有好生之德，父王身為大明太子，國之儲君，更該修養德行，不該妄動殺戮。”

“孩兒以為，世人謗我、辱我、輕我、笑我、欺我、賤我，且忍他、讓他、避他、耐他、由他、敬他、不要理他。”

“若是因為他人非議而動殺心，恐誤傷好人良人，至于這些流言蜚語，孩兒自會讓他煙消云散。”

“如此，懾服人心，好過屠刀百倍。”

“而且，如今父王身患風寒之疾，更該悲天憫人，以養陰德。”

“上蒼見父王如此愛護臣民，必定會護佑父王，度過此災。”

他一番話，著實說到了朱標心坎里去了。

一直以來，朱標同朱元璋的政見分歧，大多數便集中在對臣民的治理之上。

打小窮怕了的朱元璋，面對治下的臣民，極為不信任，采取的是高壓政策。

凡是貪官污吏，不論緣由，動輒打殺了事，以至于四海惶惶，天下恐懼。

朱標熟讀圣賢書，經史子集無一不涉獵，深知打天下容易，治天下艱難。

人心浮動，變化莫測，光靠一時的威權，絕對無法徹底解決問題。

如何利用浮動的人心，以此治理天下臣民，是他所追求的治國之策。

這些年來，朱元璋將朝政交予他處置，朱標也得以施展一身所學，治國效果斐然。

雖說依舊受到了朱元璋不少限制，可相較于洪武初年官場上籠罩著的血色恐怖，現在已然好上不知多少。

他嘔心瀝血才有如此局面，自然希望大明往后的君主，都能和他一樣，以仁德治天下。

如今，朱允熥一番話，直接落入他的心坎之中，他不由問道：“熥兒，這些東西，你是從哪里學來的？”

“你年紀還小，大本堂該教一些儒學經典，斷不會教這些東西。”

朱允熥直接搬出夢境為借口，回答道：“父王，這些東西都是我在夢中所學。”

“不知道為何，孩兒對夢中經歷記憶十分清楚，仿佛這些事情，真的發生過。”

“父王，孩兒也不知道這些想法是否正確，但是這都是孩兒在夢中發奮讀書之時，真實的想法。”

朱標心中驚詫于朱允熥夢境之玄奇，對于朱允熥的變化，更是心中歡喜。

他溫和的鼓勵道：“你的想法自然是正確的，天下的事情不是靠打打殺殺就能解決，人與人之間，家與家之間，要靠道理，靠律法來維系。”

“一味地打打殺殺，將一切都訴諸于武力之上，是治標不治本的做法。”

“父王處理朝政也有近十年時間，越發感覺到治國不能依靠強權。”

“權力是公器，是要為天下百姓服務，而并非以一人一家凌駕于天下人之上。”

朱標說著，嘆息一聲，略有些苦悶道：“只不過按照你的夢境，父王恐怕是沒有實現治國理想的那一天了。”

“時不我待，時不我待啊。”

朱允熥伸手握住朱標的大手，稚嫩的臉上現出鼓舞的神色，寬慰道：“孩兒相信，有戴思恭在，父王一定會沒事的。”

“嗯，相信上蒼不會如此無情。”

朱標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轉而又對朱允熥接下來的夢境感興趣起來，追問道：“熥兒，后面你還夢到了什么？”

“在夢中，父王死后，你皇祖父立誰為太子？”

這是朱標眼下最為關心的問題，他能夠預料到，自己死后，大明絕對會經歷一場驚天動地的動蕩。

或許會有成千上萬人因此而死，或許會伴隨著一陣恐怖的血雨腥風。

他眸光有些黯淡，內心里憂慮不已，腦海中一個個名字閃過。

會是二弟朱樉嗎？按照禮法而言，二弟的確是最合適的人選。

可是二弟向來殘暴，不得民心，如果讓他做太子，未來繼承皇位，這大明天下，會是一副什么樣的光景？

三弟朱棡，確實是個不錯的苗子，可是中間隔著老二。

父皇如果冊立三弟為皇太子，就會為大明埋下傳位的禍根，甚至是重演李唐皇室的災難。

朱標內心逐層分析，一時間竟無比為難，偌大一個大明，皇室子弟如此之多，竟無一人，能夠承繼大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