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途》的首映禮，紅毯鋪得像一條看不到頭的河。閃光燈不停地亮起，把河岸上每一個精心修飾過的人影都照得無所遁形。

周成在后臺入口，門縫里透出外面的光怪陸離。

姚佳就站在他旁邊，一身黑色西裝，正低頭劃著手機，屏幕的光照得她下巴的線條有些冷。

“來了不少人，沒一個安好心的。”姚佳頭也不抬。

“不然呢？來送溫暖？”周成問。

他能聞到空氣里那股子味道，高級香水、發膠，還有一絲火藥味，混在一起，嗆人。鏡頭前那些笑臉，哪一個背后沒藏著小算盤。

這哪是慶功宴，分明是鴻門宴。

突然，紅毯入口的記者們跟瘋了似的，長槍短炮齊刷刷地調轉方向。

姚佳的手機震了一下，她掃了眼屏幕，眉毛挑了挑。

“正主到了。”

周成從門縫里望過去。

張藝華。

他穿了身灰撲撲的中山裝，在一堆花枝招展的禮服里，顯得不倫不類，卻也像根定海神針，一下子把全場的浮躁氣都給壓了下去。

他壓根沒走紅毯，工作人員直接引著他從側門進來，臉上是那種長輩看晚輩時，溫和又客套的笑。

“周導，恭喜啊。”

張藝華的聲音不高，但后臺這巴掌大的地方，誰都聽得清清楚楚。

“就是過來看看，現在的年輕人，能把電影拍出什么花樣來。”

他掃視了一圈，最后把目光落在周成身上，像是在掂量一件貨物的分量。

周遭的空氣好像瞬間被抽空了，所有人都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這哪里是恭喜，這分明是下戰書。

“張導您能來，是我們的榮幸。”姚佳一步上前，正好擋在周成身前，臉上的笑容無懈可擊，“就怕我們這小制作，入不了您的法眼。”

張藝華呵呵一笑，沒再接話，任由人引著，走向了觀影廳最中間的那個位置。

燈光轉暗，龍標出現。

影廳里安靜得能聽見心跳。

周成的眼睛沒看銀幕，他在看觀眾的側臉。

他看見那個出了名嘴毒的影評人“電影刺客”，眉頭從習慣性的緊鎖，到中途，不知不覺就松開了。

他看見坐在角落里的場務馬偉，那個壯實的漢子，在蘇清月演的女主角被逼到墻角，只能彎腰撿瓶子的時候，悄悄抬起袖子擦了把臉。

當銀幕上那場暴雨澆下來，男主角認命地跪倒，而蘇清…月，卻爆發出那陣癲狂、荒誕、幾乎要撕裂喉嚨的狂笑時。

整個影廳，一片此起彼伏的抽氣聲。

那笑聲，不是從嗓子發出來的，像是從骨頭縫里擠出來的，帶著毒，帶著銹，一下下刮著所有人的耳膜，逼著你去看一個被碾碎的人，是怎么不認命的。

周成瞟了眼坐在前排的蘇清月。

她在黑暗里坐得筆直，沒動，但周成知道，她比誰都緊張。

銀幕上的她，哪還有半點明星的樣子。眼神里是被生活錘爛了的麻木，是被逼到絕路的狠，也是在泥里掙扎出來的，那種野草一樣的生命力。

電影結束，片尾曲響起，字幕滾動。

全場死寂。

姚佳的心剛往下一沉。

“啪！”

不知道是誰，第一個站起來，鼓了一下掌。

那一聲，在這死寂里，格外刺耳。

緊接著，第二個，第三個……掌聲像是被點燃的荒草，呼啦一下，燒遍了整個影廳。那聲浪，一波高過一波，要把天花板都給掀了。

前排的“電影刺客”站著，一邊用力鼓掌，一邊扭頭跟同行說著什么，臉上是一種混雜著震驚和嘆服的復雜表情。

馬偉哭得跟個三百斤的孩子似的，站起來，手都拍紅了，還在拼命地拍。

掌聲足足響了五分鐘。

直到燈光大亮，周成和主創被請上臺，掌聲才算漸漸停了，可每個人臉上，都還帶著那股勁兒沒過去。

真正的戲，是在這喧囂之后。

張藝華散場時，被記者圍了個水泄不通。

他還是那副溫和前輩的樣子，對著鏡頭，先是夸了幾句。

“年輕導演，有沖勁，好事。”他慢悠悠的，像是在點評一件古董，“畫面、節奏，都還行。清月這次，也算有突破。”

記者們猛點頭，錄音筆恨不得戳到他嘴里。

“但是……”

張藝華話鋒一轉，所有人的耳朵都豎了起來。

“作為電影，情感還是刻意了些。為了煽情而煽情，斧鑿痕跡太重。而且，過于追求戲劇性，反而少了點藝術的留白，匠氣，懂嗎？就是匠氣太重。”

這番話，句句都是軟刀子。

他不罵你，他先捧你，然后用“前輩”的身份，給你貼上一個“用力過猛”、“不夠高級”的標簽。

比直接罵你垃圾要惡毒一百倍。

這評價像一滴墨，迅速在媒體圈暈開。剛剛還泡在成功喜悅里的團隊，瞬間被澆了一盆冰水。

后臺，一個年輕記者把這個問題，原封不動地砸給了周成。

“周導，對于張藝華導演評價《歸途》‘匠氣太重’，您怎么看？”

所有鏡頭，瞬間對準了周成，等著看他發火，或者蒼白地辯解。

周成看著那個記者，臉上沒什么表情。

“我的電影，我拍完了。它就在那里。”

他停頓了一下。

“好不好看，對不對得起票價，這事兒，輪不到哪一位前輩下定義。得由買票進電影院的觀眾說了算。”

另一頭，剛走下臺的蘇清月也被堵住了。

她今天一身銀色長裙，光彩奪目，此刻卻被尖銳的問題包圍。

“清月，有傳言說張導的《遠山》曾邀你演女主角，你為了《歸途》拒絕了，是真的嗎？”

“那你認同張導的評價嗎？你覺得選《歸途》，是你演藝生涯一次正確的選擇嗎？”

蘇清月停住腳，看向那個記者。

臉上那副職業化的、完美的笑容，不見了。

她目光很亮，語氣里是一種從未有過的，不容置疑的調子。

“能和周成導演合作，是我做演員的幸運。《歸途》是我拍過的最好的劇本，也是我演藝生涯至今，最重要的里程碑。”

一個字的猶豫都沒有。

當晚，網上炸了。

首映禮觀眾的掌聲和眼淚，被剪成各種短視頻，到處都是。#歸途看哭了#、#蘇清月演技封神#的詞條，一路往上沖。

但同時，張藝華那段“金玉良言”，也被各大媒體奉為圣旨，做成了各種醒目的大標題。

【張藝華評《歸途》：有才但用力過猛，新人導演仍需沉淀】

【影壇泰斗的忠告：警惕商業化對藝術的侵蝕！】

兩種聲音，在網上殺得天昏地暗。

支持者說這是華語電影的驚喜，是年度最佳。質疑者跟在權威屁股后面，說這電影就是煽情，匠氣，一場算計好的商業營銷。

姚佳的辦公室里，電話就沒停過。

她看著手機屏幕上涇渭分明的戰況，手指在屏幕上劃著，不但沒焦慮，嘴角反而勾了一下。

她看向窗外。

“這炮，總算是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