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門在身后合攏，將林溪最后一點絕望的嗚咽徹底隔絕。

世界，重歸絕對的死寂。

周成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一動不動。

窗外是燕京繁華的夜景。

窗內，只有他一個人。

他的視網膜上，那串血紅的數字，每一次跳動，都將他的生命力抽走一分。

【03:59:47】

時間，不多了。

他緩緩轉過身。

跪在地上的林溪留下的那片狼藉，已經被酒店服務生清理干凈。

可空氣中，那股愚蠢和失敗混合的惡臭，依舊揮之不去。

周成走向書桌，拿起手機，撥通了姚佳的內線。

“周導。”姚佳的聲音永遠冷靜。

“我要東西。”

周成的聲音很輕，沒有任何情緒。

“您說，任何資料，我馬上安排。”

“我不要書。”

周成打斷了她。

“我不要任何二手、被加工過的、帶有主觀情緒的所謂‘知識’。”

電話那頭的姚佳，呼吸停滯了一瞬。

“我要原始數據。”

“第一，過去二十年，全球所有公開的臨終關懷報告，我需要每一個案例對象在彌留之際的腦電波圖、心率、皮質醇水平的詳細數據。”

“第二，所有記錄在案的、關于‘瀕死體驗’的口述報告，轉換成文本，進行關鍵詞頻率分析，尤其是‘光’、‘溫暖’、‘平靜’這類詞匯出現時的生理指標變化。”

“第三，找全球最大的甜品制造商，買下他們關于‘兒童第一次品嘗巧克力’的市場調研錄像，我需要每一張放大到毛孔的、兒童的面部表情特寫。”

“第四，諾貝爾獎委員會、奧委會、菲爾茲獎……聯系所有這些機構，我要他們近三十年所有獲獎者，在聽到自己名字那一瞬間的視頻資料，高清，多角度。”

“最后……”

周成停頓了一下，

“我要一份統計報告，關于彩票中獎者在一年內、五年內、十年內的自殺率、破產率和重度抑郁癥發病率。”

姚佳徹底失語。

她聽到的是一個魔鬼在解剖人性時，開出的材料清單。

“周導……這些數據，很多都是保密的，或者……”

“那是你的問題。”

周成掛斷了電話。

他不需要過程，他只要結果。

接下來的十幾個小時，總統套房徹底淪為一臺超級計算機的CPU。

海量的數據流，通過加密線路，源源不斷地涌入周成的電腦。

他坐在屏幕前，【導演之眼】全力啟動。

那些枯燥的圖表、文字被拆解成字節。

圖像被像素化。

聲音被解析成波形。

人類最復雜、最神圣的情感——幸福，被他用最粗暴、最褻瀆的方式，還原成了一行行冰冷的代碼。

他時而快進，時而定格。

一位老人臨終前渾濁的眼睛里，那瞬間的釋然，被他量化為“瞳孔放大0.3毫米，淚腺分泌增加2毫升”。

一個孩子吃到糖果時綻放的笑容，被他分析為“顴大肌上提12度，持續1.7秒，伴隨內啡肽瞬時峰值”。

他像一個冷酷的屠夫，將一頭名為“幸福”的圣獸，一塊塊地分解，剔骨，去皮，分門別類地掛在鉤子上，試圖找出驅動它心臟跳動的那根主神經。

姚佳在三個小時后，送來簡餐。

她推開門，然后僵在了原地。

周成已經離開了電腦。

他拿著一支紅色的油性記號筆，正在房間那面巨大的落地玻璃墻上，瘋狂地書寫。

整面墻，已經變成了一張巨大的、血紅色的演算草稿。

上面畫滿了復雜的邏輯樹、神經遞質的化學分子式、以及各種匪夷所思的符號和箭頭。

一個巨大的流程圖占據了中央。

【輸入：外部正向刺激（S）】→【觸發：記憶錨點（M）】→【大腦區域A（海馬體）激活】→【釋放神經遞質（D， 5-HT， OXT）】→【輸出：可觀測生理反應（P）】

這個公式下面，用更大、更潦草的字跡，寫滿了失敗的推演。

P(小七)= 0！！！

S(金錢)→ M(空)→ P=0

S(言語)→ M(空)→ P=0

S(善意)→ M(空)→ P=0

“為什么……為什么錨點是空的？”

周成喃喃自語，眼神里第一次出現了并非源于憤怒，而是源于純粹智力困境的瘋狂。

他像一個頂級的數學家，面對一個無法被證明的悖論，陷入了自我毀滅的邊緣。

姚佳悄無聲息地放下餐盤，又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關上門，后背緊緊貼住冰冷的墻壁，才發現自己的呼吸早已停止。

她拿出手機，顫抖著，撥通了蘇清月的視頻。

鏡頭接通，她將手機攝像頭，對準了門縫。

視頻那頭，蘇清月看著門縫里那個在玻璃墻上涂畫的、如同困獸般的身影，沉默了很久。

她的眼神里，沒有姚佳的恐懼。

只有一種……棋逢對手的、病態的興奮。

“他不是在尋找答案。”

蘇清月的聲音，清冷如冰。

“他是在制造一件完美的贗品。”

“他會瘋的。”姚佳的聲音帶著哭腔。

“天才和瘋子，本就是一線之隔。”

蘇清月掛斷了視頻。

一分鐘后，周成的私人郵箱，收到了一封新郵件。

發件人：蘇清月。

附件是一個加密文檔。

郵件正文只有一句話。

“你的模型，缺少一個‘欺騙’的變量。”

周成打開了文檔。

標題是——《偽裝者筆記：論虛無主義者如何高效模仿人類情感》。

他的瞳孔，驟然收縮。

他立刻回到那面玻璃墻前，擦掉了幾個關鍵節點，將蘇清月提供的“欺騙”變量，作為一個新的函數，代入了他那龐大而瘋狂的幸福模型。

邏輯鏈條，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開始重新運轉。

公式，一個接一個地被解開。

所有的箭頭，所有的路徑，最終都指向了墻壁中央的一個空白區域。

答案，即將揭曉。

周成呼吸急促，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接近真理的戰栗。

然而。

就在最終結果即將被推導出的前一秒。

“啪！”

整個精密如宇宙星圖的邏輯模型，從最底層的一個節點開始，瞬間崩潰。

一條條紅色的邏輯線，如同燒斷的保險絲，在他眼前熄滅。

因為，所有的變量，所有的數據，最終都指向了一個他無法量化、無法定義、也無法理解的詞。

【信念】。

理性，在這里，走到了盡頭。

“啊——！！！”

周成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不似人聲的咆哮，抓起桌上的金屬臺燈，狠狠砸向了那面玻璃墻！

嘩啦！

玻璃應聲而碎，那張耗盡他心血的“真理圖”，瞬間化為無數碎片。

他的世界，也隨之崩塌。

就在這時。

“嗡——嗡——”

被他丟在一旁的、屬于姚佳的那個加密衛星電話，突兀地震動起來。

姚佳沖了進來，看到滿地狼藉和拳頭上全是鮮血的周成，臉色煞白。

她接起電話，只聽了一秒，整個人便如遭雷擊。

她僵硬地，用雙手將電話遞到周成面前。

“周導……”

她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董事長的……電話。”

周成接過電話，放到耳邊。

電話那頭，天娛傳媒真正的掌舵人，姚佳的父親，用一種周成從未聽過的、極度凝重的聲音，只說了一句話。

“周成，別回頭，也別出房間。”

“秦蒼的人，已經到你套房的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