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輕山臉色氣得鐵青，呼吸急促，目眥欲裂，“豎子豈敢！”
竟然挑戰(zhàn)他儒林之首的權威！
陳大一神情淡然，“晚生有何不敢？”
思緒清晰異常，呵呵冷笑一聲，道：“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恰是晚生今日之遭遇，若俯首認命，不正應了爾等心意，晚生只能怒向刀叢覓小詩！”
“晚生不敢自比詩仙。”
神情豪放，大聲笑道：“但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
漂亮！
陳大一忍不住給自己點了一萬個贊。
這話說得簡直完美！
“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是杜甫對詩仙李白的一生總結，在此借用，表達自己今日行事是被逼迫的無奈之舉。
魯迅先生的“怒向刀叢覓小詩”，則是表達不甘于屈服的堅毅。
最后用詩仙的詩句做結。
直白的告訴所有人，老子就是狂了，敢于挑戰(zhàn)儒林之首的權威！
越發(fā)喜歡這個時代了。
罵架都這么文雅，而且快樂！
這段話也很狂，說是不敢自比詩仙，但字里字外都是詩仙的風格，狂放不羈的形象瞬間如青松般傲然屹立。
除了李輕山恚怒無端，其余人已經(jīng)麻木了。
唐肅壓低聲音，對呂守志道：“姑且不論他有沒有這個狂傲的資格，這段話是相當漂亮，恍然間，某竟然有置身大慶殿的錯覺。”
若是朝堂重臣罵起架來，大抵也是如此。
呂守志有些哭笑不得，“在下亦是有此感，這小子肚子里有點東西，滿腹經(jīng)綸能駕馭時勢活學活用，那句‘怒向刀叢覓小詩’，使君可知曉是何人所作？”
這句很熱血！
唐肅搖頭，“某也不知，想來是他心之所想？”
又道：“這場面……有點意思啊。”
唐肅有種預感，只怕李輕山這一次要折戟沉沙了。
陳大一連寒門士子都算不上，賤籍出身，按說會珍惜他能得到的任何機會，但傳言他拒絕了秀里吳氏的招贅。
今日在文會上又敢挺身而出，一人面對強敵。
這份膽識和自信……
你說他肚子里沒點東西，唐肅是不信的。
在唐肅和呂守志嘀咕著看熱鬧的時候，建州通判楊迪見李輕山和陳大一已經(jīng)水火不容，唯有論文較高低，暗自欣喜。
章氏含糊其辭的說過，陳大一有點文才。
但楊迪更相信李輕山。
畢竟建寧軍的儒林之首，豈會沒有兩把刷子。
立即起身道：“陳生，你在蒲城小有薄名，但作為后生晚學，當虛心向李司業(yè)討教學問，豈可如此盛氣凌人，須知才不配德必遭反噬，你就沒想過，萬一輸給了李司業(yè)，如何自置么？”
頓了下，笑道：“不若認個錯，李司業(yè)何等胸懷之人，自不會和你一般計較。”
這話看起來立場不偏。
但陳大一這個時候認錯，基本上名聲盡毀，前途也將黯然無光，所以不可能認錯。
楊迪是在逼陳大一表態(tài)，如果輸了該怎樣。
陳大一豈郎笑一聲，“若晚生輸了，自當為今日狂妄負責。”
楊迪大喜，笑道：“有擔當！”
可惜有點傻，知道是坑還敢跳進來。
轉身看向李輕山，“李司業(yè)，你老腹墨八斗，乃是儒林常青樹，今日便讓這狂妄后生，見識一下什么叫高山仰止。”
這是讓李輕山不要端著了。
該出手就出手！
你收章氏的銀子的時候，笑得很開心，現(xiàn)在就得辦事——楊迪擔心李輕山這個老狐貍怕名節(jié)不保，臨陣縮了。
畢竟陳大一表現(xiàn)出來的自信，著實讓人心里沒底。
而按照章氏的說辭，陳大一背后可是一門三賢五進士的秀里吳氏啊！
所以楊迪逼了李輕山一把。
讓他沒有退路，唯有放手一搏。
亭中大佬聞言暗暗好笑，他們哪會看不出楊迪的小心思，要把李輕山架上火爐。
李輕山贏了，沒什么好光彩的。
輸了？
晚節(jié)不保！
李輕山暗罵了一聲楊迪，但他心中早有計較，對陳大一道：“老朽也不欺負后生晚學，這樣，老朽之孫李瑵卿乃是上屆文會魁首，他今春回家省親時，曾寫過一首抒懷之令，你既自問有魁首之姿，那便先過他這一關。”
在儒林混跡了幾十年，萬一輸給了陳大一，著實難堪。
李輕山不敢賭。
所以他從一開始，就另有謀劃：孫兒李瑵卿！
身為上屆文會的士子魁首，八閩之地的年輕俊才能贏他的，數(shù)來數(shù)去也就一個章衡——是有可能，不是穩(wěn)贏。
陳大一暗罵了一聲老狐貍。
也還行。
畢竟李瑵卿是建寧軍和章衡齊名的一代天驕。
遂道：“李司業(yè)，請！”
李輕山便大聲道：“老朽之孫李瑵卿所作，乃是一首抒懷小令，《丑奴兒·青驄淺馬春山瘦》【注1】，獻丑了！”
“青驄淺馬春山瘦，花落成愁。意氣難收，欲上青云十二樓。”
“江湖夜雨十年舊，鬢已先秋。醉說風流，猶記當年明月舟。”
趙涼雛倏然起身，又緩緩坐下，微微嘆了口氣。
阮洛沅撫著長髯搖頭。
難了。
陳大一搬起石頭砸了他自己的腳。
這首小令水平很高！
高得阮洛沅這一生都只見過這么一首《丑奴兒》，絕對是首可以傳世的佳作，足以比擬白衣卿相和南唐后主的一些詞作。
不輸陳大一的《如夢令》和《一剪梅》。
呂守志心中也是暗暗嘆氣，陳大一應該輸定了！
開始思索如何善后。
不過他得先點評一番，免得一些才學不夠的士子無法理解這闕小令其中的精妙——文會嘛，要提攜后進。
起身道：“李瑵卿不愧是與章衡齊名的天驕之子。”
“上闋首句‘青驄淺馬春山瘦’，是中平中仄平平仄的平仄，與下闋首句‘江湖夜雨十年舊’的中平中仄平平仄形成標準句式，其余六句均為中仄平平和中仄平平中仄平的平韻結構，其中‘鬢已先秋’中‘已’字仄聲破局，屬于詞律允許的中位靈活處理，末句‘明月舟’三平收尾亦是合理處置。”
“韻腳上，以平水七尤韻貫穿全篇，嚴格保持三平韻+仄起的經(jīng)典結構，其中‘瘦——愁——收——樓’與‘舊——秋——流——舟’形成精妙的聲韻八回環(huán)。”
“全詞格律優(yōu)美，朗朗上口！”
“在寫作技巧和遣詞用句上，上闋‘青云十二樓’化用《史記·封禪書》仙人居所典故，暗喻少年攀援天闕的豪情；‘花落成愁’則以南唐后主式的婉約筆法，在昂揚中埋下伏筆。下闋‘江湖夜雨’乃是致敬黃庭堅‘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的經(jīng)典對仗；末句‘明月舟’意象超脫，有詩仙‘欲上青天攬明月’的未竟之志，更以‘猶記’二字點出初心不改的文人風骨。”
“短短數(shù)句，便完成了意氣——夜雨——風流的跌宕轉合，是小令技法與書生氣象的完美融合，堪稱絕代佳作！”
“此令之妙，可堪文會魁首！”
注1：這首《丑奴兒》是作者君原創(chuàng)填寫，感覺良好，平仄、韻腳完美，亦有不俗的意境。膜拜吧，少年，我實在是太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