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惇扯了扯嘴角,露出若有似無的笑意,暗暗腹誹,陳兄啊陳兄,讀書人該有的謙遜,在你身上是看不見半點啊。
汪巢揮揮手,示意那兩二貨噤聲。
看向陳大一,陰沉著臉道:“該你了。”
說話間,伸手去取陳大一面前的宣紙。
陳大一心中早有計較。
今日文會,原以為對手只有章惇一人。
倒是陳昭的表現讓人意外。
沒想到其紈绔行徑不輸章惲,但竟然能寫出《踏莎行》這般水準的詞來,也許下一輪時,陳昭的得意之作水平更高。
也是對手。
問題不大,現在用的這首足夠嘎嘎亂殺了。
將宣紙遞給汪巢。
起身,“蒲城,高陽陳大一,填令《一剪梅》。”
“劍倚青天笛倚樓,云影悠悠,鶴也悠悠,好同攜手上瀛洲,身在閻浮,業在閻浮。”
“一段紅云綠樹愁。今也休休,古也休休。夕陽西去水東流,富又何求,貴亦何求。”
汪巢向呂守志微微頷首,表明所念與所寫完全一致。
此時暮色四合,天邊云霞初染,將有一場落日晚照。
明日大概會曬得狗叫了。
呂守志靜默無言。
眾人皆陷入沉思。
這首小令韻腳完美,格律空靈。
以“劍倚青天笛倚樓”開篇,通過“劍”與“笛”、“青天”與“樓”的意象并置,構建出矛盾的情緒意境。
劍指凌云之志,笛訴隱逸之懷,既見江湖俠氣,又顯文人風骨,后接“云影”“鶴”的疊用,以悠然物象強化超脫意境,下闋“紅云綠樹愁”轉寫人間惆悵,“休休”二字疊嘆,貫通古今無常,末句“夕陽西去水東流”以自然永恒反襯人世虛妄。
全詞在豪放與空靈間收放,語言簡凈而余韻蒼茫。
陳昭的《踏莎行》盡顯書生仗劍遠游的快哉意氣,章惇的《江城子?夜挑窗》則道盡了讀書人的家國擔當。
而眼前這首《一剪梅》,僅抒寫了一個讀書人的尋常感懷。
乍看格局似遜于前二者。
然而……
這恰恰與陳大一的處境最為契合。
特別是那句“夕陽西去水東流,富又何求,貴又何求”,更是他當下的困境寫照!
這必是觸景生情、直抒胸臆的即興之作。
阮洛沅終于抓住了機會。
起身,撫著長髯朗聲贊道:“好一個劍鶴俠影,字字平實卻盡顯風流,意境超然彰顯仙家氣象,一個‘富又何求,貴亦何求’暗含了道家‘無為’的哲思,當真是神來之筆!”
趙涼雛不由得一聲長嘆,“我等皓首窮經數十載,尚不能有如此感觸,汗顏,汗顏啊!”
見建寧軍最著名的兩位大儒出來背書,呂守志心中稍安。
笑道:“二位先生以為這闕小令如何?”
趙涼雛沉吟良久,鄭重其事的評道:“今歲文會至此,當為最佳!”
其余人皆沉默不語。
錦繡文章就擺在這里,誰還能挑剔。
濮封胥哈哈大笑,“陳兄果然大才!”
章惇的臉色凝重起來,眉宇擰成了一股繩——他不甘心就此認輸。
還有人不服!
只見陳昭倏然起身,大聲道:“晚生不服,這首《一剪梅》字字珠璣,盡顯道家超然之心境,陳大一一個十五歲剛束發的赤腳仔,他憑什么修得洞察世事的道家心境,必然是他昨日去游玩三清宮時,得到了隱士指點,甚至有可能是抄襲三清宮中的高人詞作!”
滿場士子們又雙叒叕的議論紛紛。
確實有蹊蹺。
十五歲的束發少年,怎么會有這般澄凈的道家心境。
聚雅亭中的大佬們也有同等疑惑。
呂守志又動搖了。
陳大一以往的文章,其實和章惇、陳昭類似,字里行間透著少年的熱血方剛,不論是文風還是遣詞造句,都稍顯青澀。
但《如夢令》和《一剪梅》卻判若云泥。
仿佛陳大一在短短時日內,便經歷遍了人間滄桑一般。
陳大一斜乜一眼陳昭,“陳公子沒殺過豬,難道沒看過豬跑么?道家心境,非修道才可以得?不能是在下飽讀道家典藏?”
陳昭哈哈一笑,“笑死本公子了,你們蒲城的庠生說你連五經、論語、禮記、孟子這些書都需要借閱,赤腳仔,來來來,告訴本公子,你從哪里飽讀道家典藏?”
陳大一一時詞窮。
這……
小瞧了陳昭,比章惲有頭腦多了,確實抓住了關鍵要害。
其余人紛紛看向陳大一。
是啊。
一個連書都需要借閱的人,哪有機會飽讀道家典藏。
又怎么可能擁有如此澄凈的道家心境。
而三清宮作為建州道家勝地,確實居住著一些飽讀詩書的隱士,寫出《一剪梅》這等詞作對他們而言,也有可能。
陳大一思緒電轉。
陳昭的這一次發難,打在了自己的致命缺點上——所以當文抄公也不簡單,稍不注意,就會被人抓住痛癢。
深呼吸一口氣,穩定心緒,目光平靜的看向陳昭,緩緩說道:“陳公子此言,倒讓在下想起何不食肉糜的典故。如我等生于貧寒之家,終日為糊口躬耕隴畝,眼前只見黃土不見前程。然世人誰不盼著過上好光景?可這世道無情,小民們除了求神拜佛,還能指望什么?”聲音漸沉,“家嚴家慈在世時,常攜在下去道觀焚香禱告,耳濡目染間懂得些道家哲思,難道不是再尋常不過的事?”
話鋒一轉,反問陳昭:“若按陳公子高見,非得親歷方能著墨,那五柳先生寫下《桃花源記》,莫非真去過哪世外桃源?”
陳昭聞言冷笑:“你又怎知陶潛不曾到過桃花源?”
陳大一笑而不語。
這話沒必要解釋,懂的都懂。
果然,呂守志微微蹙眉,對陳昭道:“陳生,莫要胡攪蠻纏,五柳先生寫《桃花源記》,不可能是親身經歷,不過是其浪漫想象。”
又對陳大一道:“但此事不可混為一談,既然諸生有疑,你便為大家解釋一二。”
此時暮色四合,天地間漸漸染上一層蒼茫。
明月早已東掛。
今日文會,因為陳大一的抄襲風波,耽誤了不少時間。
時辰已經不早,桃夭坊的人開始懸掛燈籠。
陳大一對呂守志行了一禮,“使君明鑒,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非得讓晚生說個子丑寅卯,何其強人所難。”
呂守志頷首,顯然認同此理。
陳大一繼而朗聲道:“晚生無法重現填詞之時的心境,也難以說服諸位相信未經世事亦可成佳句,如此說來——”
自己還是太年輕,把事情過于想當然了。
不能再解釋。
畢竟自己的處境,無法完美解釋,須知一個謊言需要無數個謊言來遮掩,只會越描越黑,最終深陷在抄襲風波中。
而且陳大一算是看出來了,不管自己寫什么,他們總能找到切入口。
勢必要坐實自己抄襲的罪名。
那就不瘋魔不成活。
略作停頓后,放肆桀驁的環視全場,狂姿萌發,豪邁笑問:“敢問一句,是否需要在下所作詩詞,縱八閩之地也無人可及,才可自證清白?”
魁首還不足以讓你們閉嘴?
那就八閩之地無人可及的魁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