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背德者》導讀
- 背德者(紀德愛情三部曲)
- (法)安德烈·紀德
- 3107字
- 2025-06-16 10:19:51
張秋子
“仍然在理性與非理性之間掙扎。”
當著名的醫(yī)生讓·德萊(Jean Delay)問臨終前的紀德是否感到痛苦時,紀德回答了這句話。在一個人的生命之焰行將熄滅時,他回首一生,發(fā)現(xiàn)能夠為自己蓋棺定論的并非某個確定且令人滿意的句號,而是一個仍然將自己置于懸而未決之中的問號。這句充滿了矛盾之感的臨終遺言概括了紀德的一生,也描述了紀德所有作品之中最核心的藝術(shù)法則,甚至,它預(yù)言了紀德死后人們對他反差極大的評論立場——雖然1947年頒發(fā)給他的諾貝爾獎肯定了他的文學地位,但是他在同時代的歐洲人眼中依然是一位危險的作家,哪怕斯人已逝,其作品中叛逆的道德觀與幽微的寫作技藝,依然對那個時代人們引以為傲的主流判斷背過身去,所以,也是在這一年,梵蒂岡禁止出版他的作品。
我們無法在紀德身上找到“和諧”“靜穆”“寧靜”這些詞,它們屬于徜徉在古典世界的藝術(shù)家或者書齋里與蠹蟲相伴終日的學究,只要一個人不斷向內(nèi)逼視心靈的狀態(tài),他就不可能不懷著一種近乎痛苦焦慮的感受放棄生活提供的溫暖舒適的巢穴,躋身精神世界那道狹長漆黑的裂縫。也許正因如此,紀德才會終生飽受失眠的困擾,哪怕是臥病在床時,也很難閉眼睡上一個好覺,他那顆不停追問的心靈過于活躍。這些時候,他只能求助于古羅馬的史詩《埃涅阿斯紀》,這部史詩的主題,依然是一個古老英雄的冒險與開拓。
從某種意義上說,紀德的作品就是一部書面懺悔錄,是為了傳達他認為真實的自己。以往,當我們說起“真實”,更多地將其理解為把好的一面與壞的一面都說出來,真實于是被等同于赤誠或者誠實,那是人們可以在奧古斯丁、盧梭或者司湯達的懺悔錄里看到的素質(zhì)。但實際上,人的復(fù)雜性注定了不可能只有黑白兩面,在絕大多數(shù)時刻,我們棲身于情感與道德灰色的混雜地帶,說著言不由衷的話,行著情非得已的事,在理性與非理性之間反復(fù)橫跳,每當事后回想,甚至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當初的動機。于是,比非黑即白的誠實懺悔更復(fù)雜的東西出現(xiàn)了,它們是不自知、自欺與掩飾,這正是紀德這些充滿自傳意味的作品最大的魅力,他將坦然說出一切后的一了百了,轉(zhuǎn)化為掩飾著說出一切時的掙扎,這些掙扎是紀德切身體會過的痛苦,以至于他在臨死前仍念念不忘,反過來說,也是紀德成為一個現(xiàn)代作家的核心標志:他發(fā)現(xiàn)了表達與偽裝之間的曖昧關(guān)系,發(fā)現(xiàn)了意識與行為之間的同床異夢。
逼迫他直面這個命題的,是他身不由己的性取向。早在1890年前后,紀德就意識到,如果按照社會公認的道德體系生活,他難免會成為一個偽君子:在他的家庭圈子所遵循的簡單嚴苛的律法與他自己的欲求與渴望之間,存在著不可解的對立。所以,從第一部作品《安德烈·瓦爾特筆記》開始,虛偽與真誠之間的斗爭就成為了紀德的核心道德問題。從始至終,他都以一種極為現(xiàn)代性的風格進行著文本的實踐:勇敢地戳破了古典時代人們信奉的赤誠,冒犯性地展現(xiàn)出人的多維與立體,他說服讀者們相信——有時候,不是我說出所做的錯事就讓你感覺到了真實,相反,是我做錯一件事后,赤裸地向你呈現(xiàn)我的遮掩、我表達背后的心虛以及自我說服,才真正顯現(xiàn)出我的全貌。
可以說,紀德的三部曲看似是三個毫不相關(guān)的故事,但其實都在回應(yīng)著上面那個與紀德生命體驗息息相關(guān)的問題:一個人是如何表達自我,又是如何掩飾自我的;一個人在對自我背離時,又是否能對自己誠實。三部曲中的第一部是本書《背德者》,這部出版于1902年的小說以可疑的第一人稱的視角講述了自己的故事:一個叫米歇爾的男人經(jīng)歷了嚴苛的童年后,與自己并不愛的女人瑪瑟琳結(jié)婚,這場勉強的婚姻在兩人于北非度蜜月時發(fā)生了明顯的裂痕,米歇爾發(fā)現(xiàn)自己被阿拉伯男孩子所吸引。由此,他開始走上發(fā)現(xiàn)自我的旅程,并不斷向讀者展現(xiàn)出牽纏粘連的兩重生活:他不斷訴說著自己對妻子的關(guān)切,又不斷聽從自己內(nèi)心的欲望,與同性相伴作樂。最終,妻子去世,米歇爾則獨留人間繼續(xù)處理自我探索的難題。
對于熟悉紀德生平的讀者來說,《背德者》幾乎照搬了紀德人生經(jīng)歷中的種種經(jīng)歷。1869年11月22日,安德烈·紀德出生于法國巴黎,從小就包裹在濃郁的清教徒家庭氛圍中,母親以極其嚴格的方式塑造著他的道德觀念,太強硬的東西未必能夠鍛造一個人,反而會挫傷他。所以,在紀德日后無數(shù)的作品中,他都在反復(fù)書寫童年從母親的鐵腕統(tǒng)治下逃出的艱苦,一如《背德者》中感嘆的:“我不曾懷疑孩提時代的道德開蒙會約束我們的行徑,在我們的精神上烙下印記。”在和母親往來的書信中,他甚至把頑強地對抗母親的意志視為“生命中最好的東西”,母親死后,他就像被“松開了錨泊處的船”,在精神上突然無所適從,于是做出了一個古怪的決定:和表姐瑪?shù)铝铡敹啵∕adeleine Rondeaux)結(jié)婚。雖然他早已發(fā)現(xiàn)自己對女人的興趣并沒有對男人那么強烈,但他需要用與母親最像的人替代她,好讓那根從小繃緊的繩索不至于徹底墜入虛無。對他來說,徹底的繃緊與徹底的松懈都是不可接受的,以一種強迫癥般的心理,他的婚戀選擇預(yù)演了臨終前在矛盾中的左右掙扎。
由于《背德者》強烈的自傳性質(zhì),讀者幾乎可以把它視為是紀德日記與書信的延伸,虛構(gòu)與非虛構(gòu)化為一灘黏稠的混沌,根本無從分辨。與小說一樣,紀德不斷訴說著對妻子柏拉圖式的愛,卻又不斷與同性尋歡作樂;與小說中的瑪瑟琳一樣,婚后的瑪?shù)铝战?jīng)常生病,總是疲憊不堪;與小說中的米歇爾一樣,紀德也總會抓住一切機會去尋找快樂,也同樣經(jīng)歷了在北非幡然醒悟、接納自我的轉(zhuǎn)變。甚至,瑪?shù)铝眨∕adeleine)這個名字與小說中的瑪瑟琳(Marceline)也極為相似。有一次,紀德當著瑪?shù)铝盏拿妫突疖嚴锇肼阒眢w的男孩調(diào)情,他觀察到妻子“什么也沒說,仿佛她沒看見我,也不認識我”,在紀德的筆下,妻子是失語的,正如我們在《背德者》中看到的瑪瑟琳,在身心俱疲的時候,“也不瞧我……”
但是,如果我們僅僅把這部作品當成一部令人厭惡的同性戀的自白,就辜負了紀德在敘事上的野心與創(chuàng)造力。讀者可能并沒有意識到,當我們根據(jù)米歇爾的描述狠狠唾罵他的負心薄幸時,實際上已經(jīng)陷入了敘事者成功的敘事策略所營造的氛圍中:當他如此直接地展示出無恥、放縱、薄情,但又如此悲哀和愚蠢地試圖掩飾與解釋這一切,兩者的沖突構(gòu)成了小說最具有沖突和現(xiàn)代魅力的地方。所以,讀這部小說的關(guān)鍵,不僅僅在于跟隨情節(jié)喚起的情感體驗,或嘆息或憤怒,更在于冷靜地體察與拆解米歇爾在自述過程中的漏洞與縫隙:很多時候,我們都比米歇爾本人更早地勘測到他內(nèi)心的真實情感,當我們自鳴得意地指出他的自我欺騙或者戳穿他的強行辯解時,別忘了,這一切,都是紀德成功的講故事的手法引出的。
對此,小說有一個絕妙的細節(jié)呼應(yīng)。有一天,米歇爾“不知出于什么好奇心”,通過鏡子暗中偷窺一個男孩,發(fā)現(xiàn)他偷了東西,但他包庇了這個孩子,甚至為此感到快樂。對道德的違背以及對男孩的愛戀,都是米歇爾感到快樂的原因,只是這時候他無法承認。多年后,他的朋友突然告訴他,當年那個被包庇的孩子其實對此是心知肚明的,他早就通過鏡子瞥見了米歇爾縱容他的眼神,只不過,米歇爾還蒙在鼓里罷了。這樣一來,他原以為私密的場景突然被撕破,變成了暴露,偷窺變成了反向的被偷窺。某種程度上,小說也為讀者提供了這面鏡子,我們得以用一種主人公無法覺察的方式看到他自作聰明和自我矛盾的言行,拆穿他也就有了可能。或者說,我們能“識破”米歇爾種種可笑的偽裝、辯解與裝傻,其實也早已在紀德的掌控之中,他在故事中一點點播撒的細節(jié)的種子,引導我們得出了對米歇爾到底是“何許人也”的判斷之果。
無論是從內(nèi)容還是敘事技巧上,《背德者》都以罕見的“大膽”(薩特語)呈現(xiàn)出一個壓抑者內(nèi)部世界和外部世界的道德需求之間存在的深刻裂痕的故事,紀德冒著被唾棄的風險向世界與讀者提出這樣一個疑問:如果是你,敢于呈現(xiàn)這樣一個在理性與非理性之間掙扎、在表達與掩飾之間猶疑的真實自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