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正十五年深秋，濠州城的梧桐葉被戰火燎成焦黑，在風中打著旋兒墜落在血泊里。朱元璋佇立在帥府箭樓，望著城中五處元帥府方向騰起的滾滾濃煙。孫德崖與趙均用的軍隊正在城西巷戰，箭矢破空聲混著百姓哭嚎，驚起城頭上一群烏鴉，黑壓壓的羽翼遮蔽了半邊天空。

“統領，大帥請您即刻議事?！坝H兵小伍的聲音帶著顫抖，他腰間新換的皮甲還沾著昨夜械斗的血跡。朱元璋轉身時，瞥見自己映在銅盾上的面容——眼窩深陷，顴骨嶙峋，唯有那雙眼睛依舊亮得驚人，像荒郊野墳前不熄的磷火。

議事廳內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郭子興斜倚在虎皮椅上，左臂纏著滲血的布條，案頭擺著半塊啃剩的冷硬麥餅。孫德崖的赤旗殘片被隨意扔在地上，上面還粘著幾縷帶血的頭發?！爸匕?，“郭子興咳嗽著，指節叩擊桌面震落一層灰，“趙均用那狗賊勾結元軍，要逼我交出濠州城防圖?！?

朱元璋盯著墻角那幅殘破的《孫子兵法》屏風，想起三日前深夜，馬秀英在油燈下為他謄抄批注時說的話：“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義父他們斗得越兇，元軍的刀就越鋒利。“此刻屏風上“兵者詭道“四字被流矢洞穿，恰似紅巾軍搖搖欲墜的同盟。

“義父，讓孩兒出城求援吧?！爸煸皢蜗ス虻?，鐵甲與青磚相撞發出悶響，“彭大舊部據守徐州，或許......“話音未落，帥府大門突然被撞開，一隊持戈士兵蜂擁而入。為首將領臉上纏著浸血的布條，正是趙均用的副將：“郭大帥，我家將軍請您去北城門'共商'抗元大計！“

空氣瞬間凝固。朱元璋手按刀柄緩緩起身，余光瞥見窗外樹梢晃動的黑影——那是孫德崖安插的暗哨。他突然明白了這場鬧劇的真相：趙均用佯攻，孫德崖坐山觀虎斗，而郭子興，不過是他們砧板上的魚肉。

“且慢！“朱元璋跨前一步，故意讓鎧甲發出刺耳聲響，“昨夜探馬來報，元軍先鋒已過淮河，此刻內耗，正中敵軍下懷！“他從懷中掏出卷皺巴巴的羊皮地圖，上面密密麻麻標著元軍屯糧處，“若諸位信得過，我愿帶死士突襲元軍后營，截斷糧草！“

副將的眼神閃過一絲猶豫。朱元璋趁機逼近，壓低聲音：“趙將軍難道不想在元軍面前立威？“這句話像根毒刺，扎進對方要害。副將冷哼一聲，揮揮手：“限你三日內出發，若誤了事......“話音未落，朱元璋已抱拳轉身，大步流星走出帥府。

暮色四合時，朱元璋在馬廄找到馬秀英。她正蹲在干草堆旁，給一匹瘸腿的戰馬包扎傷口?；鸸馓S間，她鬢角的碎發被映成金色，手腕上的銀鐲輕輕碰撞，發出細碎聲響?！澳愣悸犚娏?？“朱元璋蹲下，握住妻子冰涼的手。

馬秀英將藥膏抹在他掌心的傷口：“城西茶館，孫德崖的人在散布謠言，說你要獨吞軍功。“她突然抬起頭，眼神如寒星，“重八，濠州這潭渾水，咱們抽身吧?！?

夜風卷著沙塵撲進馬廄，朱元璋望著槽頭懸掛的玄色披風，想起離開皇覺寺那日，也是這樣的風沙迷了眼。那時他孤身一人，而現在......他輕撫馬秀英鬢角：“我想回老家鐘離，那里的百姓吃夠了元人的苦，或許......“

“我陪你?！榜R秀英截斷他的話，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展開竟是幾錠碎銀，“這些日子我變賣了陪嫁首飾，足夠招兵買馬。“她的指尖還沾著草藥汁液，在月光下泛著青綠色，“還記得湯和信里說的嗎？鐘離少年都等著追隨你?！?

三日后，朱元璋帶著二十四騎悄悄離開濠州。城門衛兵查驗腰牌時，他故意將郭子興親賜的金印露出一角，寒光閃過，衛兵慌忙放行。隊伍行至十里坡，他勒住韁繩回望，只見濠州城上空烏云翻涌，五方帥旗在暮色中獵獵作響，宛如五頭撕咬的惡獸。

“大哥，咱們真要回鐘離？“湯和驅馬靠近，腰間新配的彎刀在月光下泛著冷光，“聽說元軍在沿路設卡，抓到紅巾軍就......“他沒說完，卻比了個抹脖子的手勢。

朱元璋摸出懷中那支元軍號角，銅壁上的纏枝蓮紋已被摩挲得發亮。他想起昨夜馬秀英在燈下為他縫制的護心鏡，背面刻著“雖千萬人吾往矣“八個小字?！盎?！“他的聲音斬釘截鐵，“鐘離有我的兄弟，有被元人逼得賣兒賣女的鄉親，他們才是紅巾軍該有的模樣！“

隊伍晝夜兼程，避開官道專走山路。行至鳳陽地界，突然遭遇元軍騎兵巡邏。朱元璋當機立斷，帶領眾人躲進一處廢棄的窯廠。月光透過坍塌的窯頂灑落，照見窯壁上斑駁的壁畫——那是前朝匠人繪制的春耕圖，農人笑容淳樸，田間稻穗金黃。

“朱大哥！“徐達突然壓低聲音，“東邊有動靜！“朱元璋貼著窯壁望去，只見一隊衣衫襤褸的流民正被元軍驅趕，老人的哭號、孩子的啼叫混著皮鞭抽響，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他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想起母親臨終前咳血的模樣，想起哥哥朱重二餓死后發僵的手指。

“兄弟們，抄家伙！“朱元璋的聲音像淬了冰，“今日救下這些鄉親，明日他們就是我們的兄弟！“二十四騎如離弦之箭沖出窯廠，彎刀在月光下劃出銀亮弧線。元軍猝不及防，被砍得人仰馬翻。當最后一名元軍騎兵落荒而逃時，流民們齊刷刷跪地，為首的老漢老淚縱橫：“青天大老爺！可算盼到救星了！“

朱元璋下馬扶起老人，瞥見人群中有個少年腰間別著柴刀，眼神里的仇恨與他當年如出一轍。“想報仇嗎？“他將手中的彎刀遞給少年，“跟我走，奪回被元人搶走的一切！“少年握緊刀柄，重重磕頭，額頭在凍土上磕出血痕。

消息像野火般傳遍鐘離。短短半月，朱元璋的隊伍擴充至七百余人。他們在鐘離山扎營，馬秀英帶著婦女們縫制軍旗，湯和、徐達負責操練新兵。每日清晨，朱元璋都會站在點將臺上，看著士兵們在寒風中拼殺，恍惚間又回到濠州城的校場——只是這里沒有爭權奪利的元帥，只有一心抗元的兄弟。

一日訓練結束，朱元璋獨自登上山頂。寒風呼嘯，吹得他的披風獵獵作響。山腳下，新招募的士兵正在搭建營房，炊煙裊裊升起，與天邊的晚霞融為一體。遠處傳來孩童的歌謠：“朱統領，真英雄，提刀斬盡害人蟲......“

他摸出懷中的護心鏡，望著鏡中自己堅毅的面容。濠州城的勾心斗角仿佛已是前世，此刻他終于明白，真正的力量不在元帥的金印里，而在千千萬萬渴望吃飽飯、活下去的百姓心中。當夜幕降臨，鐘離山的篝火次第亮起，宛如天上繁星墜落人間，照亮了朱元璋眼中的萬丈豪情——這亂世，終有一天要在他手中重歸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