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丫頭，膽子是真不小。

自己不過初來書坊第一天，她就敢在萬籟俱寂的三更天，悄然叩響自己的房門。

陳玄心中好笑地?fù)u了搖頭。

得虧自己不是什么歹人，否則這不設(shè)防備的小姑娘，怕是被人賣了，還要高高興興地替人數(shù)錢。

他無奈起身，拉開了房門。

一道嬌小的身影“倏”地閃了進來，動作輕靈得真如一只小貍貓。

徐清靈一進門，便先探出半個小腦袋，做賊心虛似的朝門外左右張望，連呼吸都屏住了。

確認(rèn)四下無人，她才拍著微微起伏的小胸口，長舒一口氣。

旋即，一張小臉蛋上漾開得意的笑，眉飛色舞地壓低聲音道：“嘻嘻，我就知道！爺爺肯定沒發(fā)現(xiàn)我半夜不睡覺，偷偷溜出來找小師叔你啦。”

陳玄心中莞爾。

這小丫頭真當(dāng)自己那點動靜，能瞞過徐老那般人物的耳目？

以徐老對這孫女的寶貝程度，此刻怕不是正有一道靈識在暗中盯著，護她周全。

不過，陳玄向來身正不怕影子斜，也懶得去點破小姑娘那點可愛的自以為是。

他溫聲問道：“靈兒姑娘，你先前在廚房，特意屈指在我頭頂輕叩三下，莫非就是暗示三更時分有要事相商？”

“哇！小師叔你好厲害，連禪宗‘三更傳法’的典故都知道！”

徐清靈眼睛一亮，毫不吝嗇地豎起白嫩的大拇指，給了陳玄一個大大的贊。

隨即，她收斂了玩鬧的神色，小臉一肅，認(rèn)真道：“我今晚過來，是有一件很重要的正事。”

陳玄心下了然，試探著問：“莫非……是為令兄之事而來？”

徐清靈重重地點了點頭。

下一刻。

她竟學(xué)著大人的模樣，雙手交疊于身前，右手握拳，左手在外包覆，鄭重其事地躬身一禮，聲音清脆而誠懇：“小師叔，你本該成為爺爺?shù)牡茏樱鑫覀兊男熓濉６家蛭野⑿中男鬲M隘，屢次三番從中作梗，才讓此事功敗垂成。”

“我身為妹妹，未能勸住阿兄，亦有推脫不掉的責(zé)任。清靈在此，代兄賠罪，望小師叔海涵。”

這番話說得條理分明，禮數(shù)周全。

一個十歲左右的女孩，能有這般見識與擔(dān)當(dāng)，足見徐家家風(fēng)之嚴(yán)謹(jǐn)，徐老教導(dǎo)之功。

陳玄未因她年幼而輕慢，連忙虛手一托，將她扶起，寬慰道：“靈兒姑娘言重了。陳某不告而來，本就失禮在先；蒙受恩惠，借住寶地在后。令兄心有芥蒂，乃人之常情，何須道歉。”

徐清靈見他目光清澈，言辭懇切，不由得展顏一笑，眼眸彎成了月牙：“小師叔你真是個胸襟豁達的謙謙君子！”

“靈兒姑娘不也同樣是知書達理、秀外慧中么？”陳玄回以一笑。

二人相視，氣氛融洽。

但畢竟男女有別，深夜獨處多有不便。

陳玄主動道：“夜已深，我送你回房休息吧。”

“嗯！”

徐清靈乖巧應(yīng)下，步履輕快地轉(zhuǎn)身，裙裾隨之微微飄蕩。

可她走到門口，卻又停下腳步，回眸俏皮地眨了眨右眼，帶著一絲神秘的笑意：“小師叔，其實呀，我來找你還有另一件事哦。”

“哦？何事？”陳玄被勾起了好奇心。

“我們家，還有一位‘長輩’呢。”

徐清靈壓低聲音，語氣里滿是炫耀與親近，“小師叔你初來乍到，理應(yīng)要去拜見一下的。”

聽聞還有長輩……

陳玄不敢怠慢，立刻整了整衣冠，神情肅然：“如此，便有勞靈兒姑娘引薦了。”

“小師叔跟我來！”

徐清靈雀躍地招了招手，一馬當(dāng)先，“噔噔噔”地跑下樓去。

她手腕上戴著一串手鏈，材質(zhì)不明，卻在黑暗中散發(fā)出柔和如水的微光，恰好照亮了腳下的樓梯。

陳玄緊隨其后，一同下到書坊一樓。

徐清靈再次回頭，確認(rèn)陳玄跟上后，便踮起腳尖，躡手躡腳地穿過后院，徑直走向那扇通往偏院的拱門。

這扇門，陳玄下午時曾見過。

只是閣樓并無朝向此處的窗戶，他始終無緣得見門后是何光景。

“吱呀——”

徐清靈小心翼翼地推開門，又探頭探腦地朝正房方向望了望，生怕驚動了自家爺爺。

陳玄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隨之望去，心中愈發(fā)篤定：徐老定然對他們二人的小動作了如指掌。

既然老人家沒有出面阻止，便算是默許了。

思及此。

陳玄再無顧慮，跟著徐清靈邁入拱門，踏進了偏院。

甫一入院，清冷的月華便如水銀瀉地，為周遭的一切鍍上了一層圣潔的霜白。

夜風(fēng)拂過，一片青翠的藥圃隨之搖曳，宛如碧波蕩漾。各色奇花異草點綴其間，散發(fā)出沁人心脾的幽香。

這竟是一座靈氣盎然的小藥園。

然而，還未等陳玄細(xì)看，一幕遠(yuǎn)比藥園更加夢幻旖旎的景象，便悍然攫住了他的全部心神，讓他的思緒瞬間被巨大的震撼沖刷得一片空白。

那是一頭白鹿。

一頭通體瑩白，仿佛由最無瑕的暖玉雕琢而成、由天邊最潔凈的云錦織就的白鹿。

它的鹿角蜿蜒向上，形態(tài)酷似虬結(jié)的梅枝，枝頭之上，點點粉嫩的花苞含苞待放。

它身周祥云繚繞，四蹄清風(fēng)纏裹，竟是踏空而立，神圣之姿宛若天境神祇落入凡塵。

點點靈光如雨露般從它身上灑落，折射出璀璨輝光，滋潤著下方的藥園。

得了這天上甘霖，滿園的花草愈發(fā)顯得生機勃勃，競相吐露芬芳。

此等靈物，若在凡俗王朝，足以被尊為護國祥瑞，是福澤蒼生的神獸！

饒是陳玄心性沉穩(wěn)，此刻得見真容，亦不免心醉神迷。

“鹿姨！你看呀，我?guī)屡笥褋砜茨憷玻　?

徐清靈已提著裙角，歡快地跑上前去，“爺爺已經(jīng)收小師叔當(dāng)記名弟子了，是自己人哦！”

白鹿輕盈落地，溫順地低下頭，用臉頰親昵地蹭著徐清靈的臉頰。

它那雙剔透如水晶的眼眸中，閃爍著近乎于人的智慧與溫柔光彩。

陳玄不敢怠慢，快步上前，對著這通靈神物恭敬地行了一禮：“晚輩陳玄，拜見鹿仙子。”

徐清靈抱著白鹿的脖頸撒嬌，嘻嘻一笑：“小師叔，鹿姨不叫‘鹿仙子’啦，是非常非常稀罕的靈獸，叫‘云霖白鹿’。她可是和我娘親一同長大的，情同姐妹呢！”

云霖白鹿轉(zhuǎn)過頭，一雙蘊含靈性的眸子靜靜打量著陳玄。

片刻后，它踏著清風(fēng)，優(yōu)雅地來到陳玄面前，輕輕嗅了嗅他身上的氣息。

仿佛是確認(rèn)了什么，它將頭顱探到陳玄的側(cè)臉旁，用溫潤的皮毛友好地蹭了蹭，以示善意與認(rèn)可。

不同于凡鹿的腥膻與粗糙，云霖白鹿身上滿是草木的清冽芳香，觸感則如清泉拂面，柔滑微涼。

陳玄愈發(fā)驚奇，但禮數(shù)不失，也微微側(cè)過臉，以臉頰輕輕回蹭了一下，作為回應(yīng)。

禮節(jié)過后。

云霖白鹿后退兩步，優(yōu)雅地側(cè)過身，將那梅枝般的鹿角緩緩垂至陳玄面前。

陳玄心中一動，連忙伸出雙手，虔誠地捧在鹿角之下。

只見云霖白鹿的鹿角上，一朵晶瑩剔透的花苞無聲綻放。

那花瓣薄如蟬翼，近乎透明，盛開到極致后，便悠然脫落，輕飄飄地落入陳玄的掌心。

觸感微涼。

下一瞬，這朵奇異的梅花竟如初雪消融，化作一股精純至極的清涼氣流，從他掌心勞宮穴鉆入，繼而奔流向四肢百骸！

剎那間，

陳玄只覺五感通明，甚至能“看”到自身體內(nèi)每一條經(jīng)脈的細(xì)微走向，周身氣血奔涌，原本晦澀的引氣法門變得豁然開朗。

筋、骨、皮、肉、血，盡數(shù)在這股清流的洗滌下得到凈化與升華。

他的體魄脫胎換骨，一躍跨越了凡人的極限，達到了一個全新的境界，摘葉傷人、飛檐走壁、一葦渡江仿佛若等閑。

這云霖白鹿當(dāng)真神異！

僅僅是鹿角上的一朵花，竟有為人洗經(jīng)伐髓、重塑根骨之神效！

“晚輩陳玄，多謝鹿仙子賜此天緣！”

陳玄心中激蕩，滿懷感激地抱拳彎腰，深深行了一個大禮。

這奇妙一幕，落到了在隱蔽處窺伺的爺孫二人眼中。

徐長庚藏匿在屋頂上的陰影里，咬著指甲，許久才不情不愿嘀咕一句：“哪怕鹿姨認(rèn)可你不是壞人……我們家也不需要一個累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