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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香 堂

張莊的陽光帶著泥土的微腥和干草的暖香,透過糊得不甚嚴密的窗戶紙,在土炕上投下斑駁的光斑。阿默靠坐在冰涼的土墻前,左臂的傷口被層層干凈的粗布裹緊,散發著濃重而清苦的草藥味。鈍痛依舊隨著心跳隱隱傳來,但不再是那撕裂般的、令人窒息的銳痛。每一次呼吸,胸腔里淤積的寒意似乎都被這鄉野的陽光驅散一分。

小石頭像只勤快的小雀兒,一會兒踮著腳把晾在院子里的、帶著陽光氣息的干凈舊衣收進來,笨拙地幫阿默換上;一會兒又端來一碗熬得濃稠滾燙的小米粥,里面還臥著一個金黃的荷包蛋,小心翼翼地吹涼了遞到阿默嘴邊。

“默哥,快吃!陳爺爺說了,吃得多,好得快!”小石頭的眼睛亮晶晶的,滿是期待。

阿默接過碗,粗瓷的溫厚感透過指尖傳來。他舀起一勺,慢慢送入口中。溫熱的米粥裹著濃郁的米香和蛋香,順著食道滑下,帶來一種久違的、屬于生命本身的熨帖。沒有系統對身體能量儲備的精確提示,但這種由食物帶來的、真實的暖意和飽足感,讓他清晰地感知到力量正在一絲絲地重新注入這具飽經創傷的軀體。

“好吃。”阿默低聲說,又舀起一勺。

小石頭立刻咧開嘴笑了,露出缺了顆門牙的豁口,那笑容純粹得如同張莊雨后洗過的藍天。他搬了個小馬扎坐在炕邊,雙手托著腮幫子,就那樣看著阿默一口一口地喝粥,仿佛這是世界上頂頂重要的事情。

屋外的院子里傳來低低的交談聲,是老周和那個被小石頭稱為“陳爺爺”的郎中。阿默凝神聽著,沒有系統的輔助降噪和語義分析,他需要更專注地去捕捉那些飄進來的只言片語。

“……子彈擦著骨頭過去的,萬幸沒傷著大筋……就是失血太多,傷了元氣,得好好將養……”陳爺爺的聲音蒼老而沉穩,帶著鄉間郎中的篤定。

“……城里風聲緊得很……76號那群瘋狗,還有特高課……到處設卡盤查……像是在找什么東西,又像是在抓人……”老周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憂慮。

“……青幫那邊……動靜不小……張嘯林那老狐貍……怕是要……”后面幾個字模糊不清,被一陣風吹散了。

青幫?張嘯林?

阿默握著勺子的手微微一頓。老顧實驗室里那場玉石俱焚的湮滅,軍統和特高課的狗咬狗,還有這滿城的搜捕……源頭都在那本被炸飛的“盤古”中樞。張嘯林……這個手握血債、卻又在關鍵時刻孤注一擲反戈一擊的青幫大佬,他下一步會如何?他許諾的“全體抗日”,是權宜之計,還是真的被逼到了絕路?

阿默的目光落在自己纏滿繃帶的左臂上。那些刻骨的教訓在失去系統后,反而更加清晰地在腦海中翻騰:永遠不要低估敵人的瘋狂,也永遠不要輕信任何承諾。張嘯林的承諾,是用他親生兒子的命換來的。這份籌碼,夠重,但也足夠……瘋狂。

他需要信息。沒有系統的掃描和竊聽,他只能依靠最原始的方式——傾聽和判斷。

午后,陽光正好。老周端著一碗新熬的、氣味更加濃烈苦澀的藥汁進來,看著阿默喝下。阿默放下藥碗,目光平靜地看向老周:“周叔,城里……還有我們的耳朵嗎?”

老周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了阿默的意思。他沉默片刻,走到門口,警惕地看了看外面,才掩上門走回來,聲音壓得更低:“有。但風聲太緊,消息傳遞很慢,也不全。只知道張嘯林這兩天動作很大,把他那些散在各處的、真正聽命于他的老班底都秘密召回了上海。還有……他派人,給杜月笙遞了帖子。”

“遞帖子?”阿默眉頭微蹙。杜月笙遠在香港,這帖子遞過去,是表明心跡,還是尋求某種默契?

“嗯。”老周點點頭,眼神復雜,“另外,咱們的人冒死傳回一個模糊的消息,說張嘯林要在……‘祖宗面前給個交代’。”

祖宗面前?交代?

阿默的心猛地一跳!一個地方瞬間浮現在腦海——青幫祠堂!那個香灰積得很厚、他在供桌下躲過張嘯林親信、最終挖出鐵盒賬本的地方!那是青幫的根脈所在,是張嘯林這種老派人心中最神圣、最具約束力的地方!他要……在那里宣布什么?!

“什么時候?”阿默追問,聲音里帶上了一絲他自己都未察覺的急促。

“具體不清楚,但應該……就在這兩天!”老周的語氣異常肯定,“城里暗樁傳信,說張嘯林公館這兩天進出的人,都帶著一股……上墳的肅殺氣。”

肅殺氣……還有交代……

阿默緩緩靠回冰冷的土墻。陽光暖融融地照在臉上,他卻感到一絲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張嘯林這是要破釜沉舟了!在祖宗牌位前宣布“抗日”,等于徹底斷絕了和日偽媾和的任何后路!這不僅僅是對外的宣戰,更是對青幫內部所有搖擺勢力、所有親日派系的最后通牒!要么跟他走,要么……就是祖宗面前的“祭品”!

這將是上海灘地下世界一場石破天驚的巨震!其影響,絕不亞于炸掉日軍軍火庫!甚至……更深遠!

“周叔,”阿默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我的傷,撐得住。我要回上海。”

“什么?!”老周和小石頭同時驚呼出聲。

“不行!阿默!你傷成這樣,回去就是送死!”老周急得臉都漲紅了,“張嘯林唱他的戲,我們靜觀其變就好!你現在回去,萬一……”

“不是靜觀其變。”阿默打斷他,目光銳利如刀,穿透窗欞,仿佛已經看到了那座香煙繚繞、暗藏殺機的祠堂,“是見證。也是……確保這把火,燒起來!燒得夠旺!”他頓了頓,聲音帶著一絲冰冷的寒意,“別忘了,賬本還在我們手里。張嘯林這把刀,既然拔出來了,就不能再讓他收回去!他需要這把‘交代’,我們也需要他這把‘刀’!”

老周張了張嘴,看著阿默眼中那熟悉的、經歷過血火淬煉后的決絕,最終化作一聲沉重的嘆息。他知道,阿默決定的事情,誰也攔不住。更何況,這話……在理。

小石頭緊緊抓住阿默沒受傷的右臂,小臉繃得緊緊的,嘴唇抿成一條線,眼神里充滿了擔憂和不舍,卻一個字也沒說反對的話。他知道默哥要做的事,一定很重要。

***

回上海的路,比來時更加艱難。風聲鶴唳,日偽的盤查卡哨密如蛛網。阿默換上了一身半舊的灰布長衫,戴著頂破氈帽,臉上涂抹了些鍋底灰,扮成一個進城尋醫問藥的鄉下癆病鬼,大部分時間蜷縮在老周不知從哪里弄來的一輛運泔水的破板車上,用臟污的草席蓋著。刺鼻的餿臭味幾乎令人窒息,左臂的傷口在顛簸中又開始隱隱作痛。

沒有系統的偽裝分析和路徑規避,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靠著老周多年混跡底層磨煉出的機警和對三教九流門路的熟悉,他們才一次次險之又險地避開盤查,如同兩條在渾濁泥水里掙扎求生的魚,艱難地潛回了危機四伏的上海灘。

回到法租界邊緣那個熟悉的安全屋時,已是深夜。空氣里似乎還殘留著硝煙和血腥的味道。阿默疲憊地靠在冰冷的墻壁上,額頭上全是冷汗。傷口的鈍痛一陣陣襲來,提醒著他身體的極限。

“消息確定了。”老周出去轉了一圈,帶回來一身寒氣和一個石破天驚的消息,“明天!張嘯林在青幫祠堂開香堂祭祖!所有排得上號的‘通’字輩以上弟子,必須到場!缺席者……視為叛幫!”

果然!就在明天!

阿默的心猛地一沉。張嘯林這是要把所有頭面人物都聚到祖宗眼皮底下,逼所有人表態!沒有中間地帶!缺席即是叛幫,叛幫的下場……青幫的家法,比日軍的槍炮更殘酷!

“祠堂內外,明里暗里,都是張嘯林的人。”老周的聲音帶著一絲凝重,“但也有人說……看到幾個平時跟日本人走得近的‘大’字輩老頭子,今天臉色鐵青地進了張嘯林的公館,出來的時候,跟死了爹娘一樣……”

風暴的中心,已經開始旋轉。

“我們……怎么進去?”老周看向阿默。祠堂此刻必然戒備森嚴,蒼蠅都難飛進去一只。

阿默沒有立刻回答。他閉上眼,腦海中清晰地浮現出那座森嚴祠堂的布局:厚重的朱漆大門,高聳的屋脊,積著厚厚香灰的供桌,冰冷的地磚……還有,他撬開過的第三塊地磚下的空洞。

他緩緩睜開眼,目光落在角落里一個不起眼的、落滿灰塵的小包袱上。那是他之前換下的、沾著血和泥的粗布短褂。

“不用進去。”阿默的聲音平靜得有些異樣,“我們……在外面‘聽’。”

***

農歷七月初三,宜祭祀,破土。

天空陰沉得如同灌了鉛,厚重的云層低低壓在上海灘的頭頂,一絲風也沒有,悶熱得讓人喘不過氣。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山雨欲來的、令人心悸的粘稠感。

位于閘北邊緣的青幫祠堂,今日門戶大開。朱漆大門上猙獰的獸首銅環被擦得锃亮,卻透著一股森然寒氣。兩尊巨大的石獅子沉默地蹲踞在門前,仿佛鎮守著什么。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檀香、紙錢焚燒的煙火氣,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肅殺。

祠堂外的巷弄里,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站著的全是穿著黑色短褂、眼神銳利、太陽穴高高鼓起的精壯漢子。他們腰桿挺得筆直,雙手背在身后,袖口微微隆起,顯然暗藏利刃。沒有交頭接耳,沒有左顧右盼,只有一種冰冷的、如同磐石般的沉默。每一個經過的路人,都被這些刀子般的目光掃視著,不由自主地加快腳步,遠遠繞開這片區域。

祠堂內,更是氣氛凝重得能擰出水來。

高大的廳堂里光線昏暗。無數盞長明燈在神龕前搖曳著昏黃的火苗,將列祖列宗一排排黑沉沉的牌位映照得影影綽綽,如同無數雙從幽冥中望過來的眼睛。巨大的供桌上,三牲祭品擺得滿滿當當,整豬、整羊、整雞,碩大的豬頭正對著大門,空洞的眼窩仿佛凝視著每一個走進來的人。香爐里插滿了粗如兒臂的線香,煙霧繚繞升騰,濃烈得有些嗆人,在梁柱間盤旋不散,更添幾分壓抑。

廳堂中央烏壓壓站滿了人。都是青幫“通”字輩以上的頭面人物,平日里在上海灘跺跺腳地面都要抖三抖的角色。此刻,他們卻都噤若寒蟬。穿著各色綢緞長衫、馬褂,有的油頭粉面,有的滿臉橫肉,有的則須發皆白,但無一例外,臉上都帶著或凝重、或驚疑、或不安的神色。沒有人敢大聲說話,只有偶爾幾聲壓抑的咳嗽和粗重的呼吸,在死寂的大廳里顯得格外刺耳。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神龕前那個高大的背影上。

張嘯林。

他今天罕見地沒有穿那身標志性的團花綢緞馬褂,而是換上了一身素凈得近乎刺眼的玄色長衫。頭發梳得一絲不茍,用一根普通的烏木簪子別著。他背對著眾人,負手而立,仰著頭,一動不動地凝視著神龕最高處那塊最大的、代表著青幫源流的牌位。背影挺直如槍,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孤絕和沉重。

時間一點點流逝,香爐里的香灰越積越厚。沉悶的空氣像一張無形的大網,勒得人幾乎窒息。幾個站在前排、須發皆白的老頭子互相交換著不安的眼神,額角滲出了細密的汗珠。他們能感覺到,今天這場祭祖,絕非尋常。

終于,張嘯林緩緩轉過身。

他的臉色是一種失血的蒼白,眼窩深陷,布滿了血絲,仿佛幾天幾夜未曾合眼。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駭人,如同燒紅的烙鐵,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偏執和決絕,緩緩掃過堂下每一張面孔。那目光所及之處,無人敢與之對視,紛紛低下頭去。

“都到齊了?”張嘯林的聲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啞,卻如同冰冷的鐵塊砸在地上,清晰地傳到每個人的耳朵里。

無人應答。死一般的寂靜。

張嘯林嘴角扯動了一下,露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意。他不再看眾人,反而側過身,目光投向神龕旁供桌上一個不起眼的位置。那里,沒有牌位,只孤零零地放著一個巴掌大的、紫檀木雕成的精致骨灰盒。

阿默的心猛地一縮!他認得那個盒子!那是張嘯林的兒子!那個被他父親親手擊斃在書房里的親日派!

張嘯林的目光在那個小小的骨灰盒上停留了足足有十幾秒。整個祠堂里,靜得能聽到燭火搖曳的噼啪聲和眾人沉重的心跳。一種巨大的悲愴和壓抑的瘋狂,如同實質般從他身上彌漫開來,籠罩了整個空間。幾個站在前排的老頭子,身體已經開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

就在這時!

祠堂外,靠近供桌下方墻角的一個隱蔽排水口縫隙里,一只小小的、沾著泥土的耳朵,正緊緊地貼著冰冷的磚石。

是阿默。

他蜷縮在祠堂外一條狹窄的、堆滿雜物的陰溝里,身上蓋著破麻袋,臉上涂抹著污泥,和周圍的環境融為一體。這里的氣味令人作嘔,悶熱潮濕的空氣幾乎讓他窒息,左臂的傷口在污濁的環境下隱隱作痛。但他一動不動,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那堵厚實的墻壁后面傳來的、模糊而沉悶的聲響上。

沒有系統的聲波探測和清晰放大,他只能依靠最原始的聽覺,在嘈雜的背景噪音(燭火噼啪、遠處模糊的腳步聲、甚至風聲)中去努力捕捉、分辨祠堂內那關鍵的人聲。每一絲細微的音調變化,每一個語氣的停頓,都可能是至關重要的信息。

他聽到了張嘯林那句冰冷的“都到齊了?”

他聽到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

他甚至仿佛能“聽”到張嘯林目光掃過時,那些青幫大佬們沉重的呼吸和心跳。

而此刻,祠堂內那長久的、對著骨灰盒的沉默,更是通過這堵墻,傳遞出一種令人心悸的、無聲的悲愴和壓力。

阿默屏住了呼吸。

祠堂內。

張嘯林終于將目光從那小小的骨灰盒上移開,重新投向堂下眾人。他的眼神變得更加銳利,如同淬了毒的刀子。

“今日,開香堂,祭祖。”他的聲音依舊不高,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力量,每一個字都清晰地砸在眾人心頭,“列祖列宗在上,后輩子孫張嘯林……有罪!”

“有罪”二字一出,如同平地驚雷!堂下頓時響起一片壓抑不住的抽氣聲和騷動!所有人都驚愕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著神龕前那個高大的身影。有罪?張嘯林當眾認罪?這唱的是哪一出?

張嘯林對下面的騷動置若罔聞,他猛地提高了聲音,帶著一種近乎咆哮的悲憤,回蕩在香煙繚繞的廳堂里:

“罪在何處?罪在昏聵!罪在……認賊作父!”

嘩——!

這一次,堂下的騷動再也壓制不住!如同滾油潑進了冷水!所有人都被這四個字炸懵了!

“認賊作父?!”

“張爺……這是……”

“他要說什么?!”

張嘯林猛地踏前一步,手指戟指,仿佛要戳破這祠堂的屋頂,指向那看不見的蒼穹,也指向每一個堂下之人:

“東洋倭寇!占我國土!殺我同胞!辱我姐妹!此等血海深仇,不共戴天!!”他的聲音因激動而顫抖,帶著血淚的控訴,“而我張嘯林,竟曾存了茍且之心!竟曾想在這血海深仇之中,尋一隅偏安之地!此乃……忘祖!背宗!大不孝!”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燈,再次掃過堂下。那些平日里與日偽勾勾搭搭、甚至暗中輸送利益的頭目,此刻臉色煞白,冷汗涔涔,身體抖得如同風中的落葉,恨不得將頭埋進地縫里。

“祖宗在上!”張嘯林猛地轉身,對著那黑壓壓的牌位,轟然跪倒!

膝蓋砸在冰冷的青磚上,發出沉悶的巨響!

這一跪,如同驚雷劈在眾人心頭!所有人都驚呆了!連那幾個須發皆白、輩分極高的老頭子也駭然變色!

張嘯林挺直腰背,仰著頭,目光灼灼地逼視著那些沉默的牌位,聲音如同金鐵交鳴,帶著一股破釜沉舟的決絕:

“不肖子孫張嘯林,今日在祖宗靈前立誓!”

“自今日起!青幫上下,與倭寇勢不兩立!凡我幫中子弟,有敢通敵賣國、資敵助紂者——”他猛地停頓,聲音陡然拔高,如同九幽寒風刮過,帶著濃烈到化不開的血腥氣:

“殺——無——赦——!!!”

“殺無赦”三個字,如同三柄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祠堂的梁柱上,震得燭火瘋狂搖曳!也狠狠砸在每一個人的靈魂深處!冰冷的殺意如同實質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整個祠堂!

死寂!比之前更甚的死寂!連呼吸聲都消失了!所有人都被這石破天驚的誓言和那赤裸裸的殺意震懾得魂飛魄散!

祠堂外,陰溝里的阿默,身體猛地繃緊!他清晰地聽到了那三個字!那凝聚了張嘯林所有孤注一擲的瘋狂和血腥決心的三個字!如同冰冷的烙印,穿透厚厚的墻壁,狠狠烙在他的意識里!

成了!

這把火,終于被張嘯林親手點燃了!而且是以最慘烈、最不容置疑的方式!在祖宗牌位前,用他兒子的骨灰和自己半生的名聲作為祭品,點燃了這把焚毀一切退路的沖天大火!

祠堂內,短暫的死寂之后,是火山爆發般的回應!

“殺無赦!!!”

“跟鬼子拼了!!”

“張爺!我們聽您的!!”

“殺鬼子!!”

如同被點燃的炸藥桶!那些早已對日寇暴行忍無可忍的、張嘯林的嫡系心腹、還有更多被這悲壯誓言激發出血性的青幫子弟,如同壓抑了太久的巖漿,猛地爆發出來!振臂高呼,聲浪幾乎要掀翻祠堂的屋頂!一張張平日里或油滑、或兇悍的臉上,此刻都充滿了被點燃的血性和同仇敵愾的激憤!

幾個站在前排的親日派老頭子,臉色慘白如紙,身體搖搖欲墜。在周圍那如同實質的、帶著殺意的目光逼視下,在張嘯林那雙如同擇人而噬的兇獸般的眼神注視下,他們渾身篩糠般抖動著,嘴唇哆嗦著,最終,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撲通、撲通……一個接一個,面無人色地癱軟在地。

大勢已去!張嘯林用祖宗的名義,用他兒子和自己的血,用這不容置疑的殺伐之音,徹底壓垮了所有反對的聲音!

就在這時,張嘯林從懷中,極其鄭重地取出一個薄薄的、有些發黃的信封。信封上沒有任何字跡。他小心翼翼地從中抽出一張折疊的信紙,展開。

祠堂內的喧囂瞬間平息下來,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看著張嘯林手中的信紙。

張嘯林的目光在信紙上停留了片刻,眼神中似乎掠過一絲極其復雜的情緒,有懷念,有慨嘆,更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敬重。他沒有宣讀信的內容,只是高高舉起那張信紙,讓所有人都能看到那上面力透紙背、如同刀劈斧鑿般的字跡。

“此乃杜月笙杜先生,自香港親筆所書!”張嘯林的聲音洪亮,帶著一種宣告的意味,“杜先生言道:‘值此國難,凡我炎黃子孫,皆當勠力同心,共御外侮!內斗紛爭,徒令親者痛,仇者快!’”

杜月笙的信!青幫另一位教父級人物的聲音!在這個關鍵時刻,如同定海神針,又如同最后一塊拼圖,徹底將張嘯林這“破門出教”般的決絕宣言,與整個青幫的傳統和精神連接了起來!

“杜先生高義!”張嘯林朗聲道,目光掃過堂下,“他的話,就是我張嘯林的話!更是我青幫上下,今日在祖宗靈前,對天、對地、對列祖列宗、對四萬萬同胞的誓言!”

“共御外侮!!”

“勠力同心!!”

“殺鬼子!保家園!!”

山呼海嘯般的吼聲再次爆發!這一次,更加整齊,更加狂熱!如同滾滾洪流,沖垮了最后的藩籬!連那幾個癱軟在地的老頭子,在周圍狂熱的氣氛裹挾下,也不得不顫抖著舉起手,跟著發出微弱的呼喊。

祠堂外,陰溝里。

阿默緩緩地、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濁氣。那口一直憋在胸口的悶氣,仿佛隨著祠堂內那震天的吼聲一同釋放了出來。緊繃的身體放松下來,靠在冰冷潮濕的溝壁上。

他聽到了。

他聽到了那破釜沉舟的誓言。

他聽到了那山呼海嘯的回應。

他聽到了……那把被點燃的、足以焚毀一切的怒火!

足夠了。

他小心地、無聲無息地從陰溝里退了出來。外面的空氣依舊沉悶,但似乎多了一絲流動的風。他拉低了破氈帽的帽檐,遮住大半張臉,融入了閘北混亂街巷的人流中。

在一個不起眼的街角,他看到了小石頭。小家伙正焦急地踮著腳張望,看到阿默的身影,立刻像小炮彈一樣沖了過來,一把抓住阿默的衣角,小臉上滿是緊張和詢問。

阿默停下腳步,沒有回頭再看那座森嚴的祠堂。他伸手,輕輕按在小石頭緊握著的、因為緊張而微微顫抖的小拳頭上。

那只小手心里,全是汗。

阿默的目光越過小石頭頭頂,看向遠處灰蒙蒙的天空。祠堂里那震天的吼聲似乎還在耳邊回蕩,與這市井的嘈雜混在一起。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牽起小石頭的手,轉身,朝著法租界的方向,邁開了腳步。

他的背影在喧囂的街巷中顯得有些單薄,左臂的動作也帶著明顯的僵硬,但那步伐,卻異常平穩而堅定。

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漣漪已然蕩開,前路……依舊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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