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五年初夏,上海的天空澄澈如洗,楊樹浦工業區的煙囪冒出縷縷白煙,宛若扯不斷的棉絮飄向云端。蘇州河上的烏篷船首尾相接,船槳劃開水面的聲響混雜著搬運工的號子,在濕潤的空氣里交織成一張熱鬧的網——整個城市都沉浸在國家建設的火熱氛圍中,連墻角的爬山虎都透著股奮力向上的勁兒。
在HK區那棟紅磚墻的職工宿舍里,阿默卻覺得這份熱鬧怎么也透不進窗欞。審查已經持續了兩個多月,李建民那份寫得歪歪扭扭的證詞、他自己熬夜整理的厚厚一疊情況說明,交上去快一個月了,區委專項核查小組那邊始終沒有準信。每天清晨踩著露水去報到,調查員老周那張毫無表情的臉,還有那句翻來覆去的“再等等”,把日子熬得比蘇州河底的淤泥還要沉悶。
這天清晨,阿默醒得比鬧鐘還早。窗外的麻雀在梧桐樹上嘰嘰喳喳,他側頭看了眼身旁的空位——蘇念早就去醫院上班了,白大褂搭在椅背上,衣角還沾著昨晚消毒水的味道。桌上的搪瓷碗里溫著粥,旁邊壓著張疊得整整齊齊的字條,是蘇念清秀的字跡:“鍋里有粥,配了醬瓜,記得吃。今天一定有好消息,我等你回家吃飯。”
阿默指尖輕觸字條,紙角還殘留著蘇念手心的溫度。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喉嚨卻發緊——這些日子,蘇念從沒問過審查的細節,也沒說過一句擔心的話,只是每天睡前會給他泡杯熱牛奶,清晨總會留張寫著“加油”的字條。可越是這樣,阿默心里越沉:他不能讓這個相信他的人失望,更不能讓她跟著自己擔驚受怕。
喝完粥,阿默把碗洗干凈放進碗柜,出門往區委走。路過溧陽路口時,他瞥見街角新貼了一排公告,紅紙黑字格外醒目,標題是“鞏固建設成果”。幾個路人湊在跟前,手指點著字里行間低聲議論,有人說“聽說紡織廠昨天核查了一名有歷史情況的職工”,還有人嘆“這年頭凡事都得謹慎些”。阿默腳步頓了頓,又趕緊加快步子——他怕聽見更多讓人心慌的話,更怕看見那些落在自己身上的、探究的眼神。
區委辦公室的木門推開時,帶著股舊木頭的霉味。老周坐在靠窗的辦公桌后,手里捏著個搪瓷杯,蒸汽從杯口冒出來,模糊了他的面容。旁邊年輕的調查員小吳,手里的鋼筆在筆記本上頓著,往常總帶著點局促的眼神,今天竟多了幾分柔和。
“阿默同志,坐。”老周指了指對面的木椅,把一個厚厚的牛皮紙檔案袋推了過來,袋口的麻繩系得松松的,“我們收到了幾份從BJ寄來的材料,你的情況,比我們想的要復雜得多——是好的那種復雜。”
阿默的心猛地一跳,指尖碰到檔案袋時,竟有些發顫。他解開麻繩,最先抽出來的是張泛黃的信紙,抬頭印著“中央文史研究館”的字樣,字跡是他再熟悉不過的——顧長明的字,當年在地下聯絡站,顧長明總用這種剛勁的筆鋒傳遞消息,如今雖因年歲長了有些顫抖,可那股子挺拔勁兒還在:
“致SH市委專項核查小組:
茲證明阿默同志(曾用代號‘鷹眼’)于抗日戰爭及解放戰爭期間,在上海地下工作中功績卓著,其對國家與人民的忠誠絕無半分虛假。
民國三十一年(1942年)冬,阿默同志以黃包車夫身份為掩護,在靜安寺附近建立地下聯絡點。彼時反動勢力嚴查進步力量,他每日拉著黃包車穿梭在街巷,車座下的夾層藏著重要信息,車把手上系著的銅鈴是暗號——銅鈴響三聲,是‘安全’;響五聲,是‘需警惕’。記得有次我攜帶關鍵文件需轉移,敵方在路口設了檢查崗,是阿默拉著黃包車過來,讓我裝作醉酒的商人靠在車座上,他故意把車往積水里推,濺了敵方人員一身泥,趁對方分神的功夫,順利把我送出了封鎖線。那天他的黃包車被對方踹壞了輪子,他自己也挨了兩下,可晚上見面時,他只笑著說‘文件沒丟就好’。
民國三十六年(1947年)春,當時反動當局計劃突襲我方地下印刷點,阿默同志提前三天獲取消息。那時候印刷點在弄堂深處的裁縫鋪二樓,里面還藏著三位進步學生。他知道直接送信會被盯梢,便假裝去裁縫鋪做衣服,用粉筆在布料上極隱蔽地畫了個特殊記號——那是我們約定的‘緊急轉移’暗號。當天深夜,敵方人員果然來了,可裁縫鋪里早就空無一人。后來我才知道,為了確認所有人都安全轉移,他在弄堂口的餛飩攤蹲了整整一夜,直到看見同志們從后門撤走,才敢離開。
最難忘的是民國三十七年(1948年)秋,有人員泄露了我們的聯絡站位置,我被圍在霞飛路的公寓里。當時阿默剛送完一份重要信息,聽見公寓里的動靜,竟直接沖了進去。他手里只有一把用來防身的小刀,卻憑著對公寓地形的熟悉,帶著我從通風管道逃了出去。對方在后面追,他為了掩護我,故意往反方向跑,肩膀受了傷。后來他躲在廢工廠里,自己處理了傷口,硬是沒哼一聲。
以上諸事,皆為我親身經歷,絕無虛言。阿默同志從一名普通工人成長為優秀的地下工作者,每一步都踩著風險,每一次都抱著堅定的信念。如今他因歷史情況被審查,我身為當年的直接聯系人,深感愧疚。若組織需要,我可立即赴滬,當面說明情況。
顧長明敬上
1955年5月20日于BJ”
阿默的手攥著信紙,指節都泛了白。顧長明如今是高級干部,去年聽說他得了嚴重的關節炎,連走路都要拄拐杖,竟還特意寫了這么長的信為自己作證。那些被歲月埋在心底的畫面,突然像潮水般涌上來——1948年那個秋夜,顧長明的肩膀滲著血,他扶著顧長明在廢工廠里躲了三天,每天靠啃干硬的饅頭充饑;顧長明怕他擔心,還笑著說“等解放了,咱們去吃城隍廟的小籠包”。
他深吸了口氣,又抽出第二封信。信紙是草綠色的,右上角印著“中國人民解放軍某野戰軍”的字樣,字跡龍飛鳳舞,像帶著股子戰場上的風——是老團長王大山的字!當年在太行山區,老團長總用這種豪放的筆鋒寫戰報,連簽名都帶著股子沖勁:
“致SH市委專項核查小組:
我是王大山,現任某野戰軍副司令。今天寫這封信,是為了給我的老戰友阿默同志作證——誰要是說他有問題,我第一個不答應!
民國三十二年(1943年)春,我團在太行山口與敵軍對峙。當時敵方計劃凌晨突襲我們的陣地,可我們一點消息都沒有。就在開戰前兩小時,阿默同志突然來了——他從上海輾轉千里,帶著對方的部署圖,身上的衣服磨得破破爛爛,鞋子都露了腳趾。后來我們才知道,為了趕在開戰前把消息送到,他整整三天三夜沒合眼,路上還躲過了敵方的三次搜查。就是憑著這份信息,我們提前設了埋伏,不僅打退了敵人,還繳獲了大批物資。戰后我要給他記功,他卻搖頭說‘我只是做了該做的’。
還有民國三十四年(1945年)夏,日軍投降前,我們要攻打一個頑固的據點。據點里的日偽軍有防御工事,還有火力點,硬攻肯定要吃虧。阿默同志主動請命,假裝成給敵方送糧的雜役,混進了據點。他在里面待了兩天,把工事的位置、火力的數量都摸得清清楚楚,還畫了張地圖藏在饅頭里帶了出來。我們照著地圖,晚上摸進據點,沒費多大勁就端了工事。那天他臉上沾著灰,卻笑得比誰都開心,說‘這下能早點回家了’。
我跟阿默同志認識十幾年,他是什么樣的人,我比誰都清楚。他對革命忠誠,對戰友熱心,當年在太行山,他看見小戰士凍得發抖,把自己的棉衣脫給人家;看見老鄉的房子被燒了,他偷偷把自己的津貼塞給老鄉。這樣的人,怎么可能有問題?要是組織不信,我可以馬上帶著當年的老部下,去上海為他說明情況!
王大山
1955年5月25日
(附:此信經部隊政治部核實,情況屬實,特此證明)”
信的末尾,蓋著鮮紅的部隊公章,還有老團長那枚方方正正的私章。阿默的眼眶熱了——他想起1945年那個夏天,打完據點后,老團長拉著他在山坡上喝酒,酒是老鄉送的玉米酒,辣得嗓子疼,可兩人卻笑得格外開心。老團長說“等全國解放了,我請你喝茅臺”,他當時還開玩笑說“我要喝兩斤”。
最讓他心頭一震的,是第三份材料——那是張泛黃的紙,邊緣都卷了毛,像是被人反復折疊過,上面的字跡有些潦草,卻透著股決絕的勁兒。署名是“潘明遠”——是老潘!那個曾經被反動情報機構拉攏,后來又在他的勸說下回歸正途的地下工作者,1948年在一次行動中犧牲了。
“若他日有人質疑阿默同志之忠誠,以此書為證。
我與阿默同志相識于民國三十五年(1946年),彼時我因一時糊涂,被反動情報人員拉攏,成了他們的眼線。我給他們送過三次消息,每次都覺得心里像壓著塊石頭,可又不敢跟任何人說。直到有次,我奉命去刺探我方地下聯絡點的位置,阿默同志看出了我的不對勁——那天我在茶館里假裝喝茶,手卻一直抖,他坐在我對面,沒說別的,只給我倒了杯茶,說‘老潘,人都會犯錯,重要的是知道回頭’。
后來他跟我談了整整一夜,跟我說進步力量是為了老百姓,跟我說正義一定會勝利,跟我說要是繼續跟著那些人,遲早會后悔。我被他說動了,決定回歸正途。可反動勢力很快就發現了,他們把我控制起來,逼我說出更多信息。是阿默同志帶著人沖進來,把我救了出來。那天他為了護著我,胳膊被對方所傷,流了好多血。
我知道自己犯了錯,總想做點什么彌補。后來我主動要求去執行最危險的任務——去敵方司令部偷取重要物品。出發前,我寫了這封信,要是我犧牲了,萬一有人因為我曾經的過錯質疑阿默同志,這封信就能證明他的清白。阿默同志是個好人,他救了我的命,也救了我的良心。他對國家的忠誠,比金子還真。
潘明遠絕筆
1948年11月3日”
阿默的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砸在信紙上,暈開了小小的墨點。他想起1948年那個冬天,老潘出發前跟他告別,老潘說“這次要是能活著回來,我請你吃生煎包”,他當時還拍著老潘的肩膀說“一定能回來”。可沒想到,那竟是最后一面。后來他去收拾老潘的遺物,只找到一個舊懷表,表盤上極隱蔽地刻著“光明”兩個字——老潘說過,等解放了,要帶著這個懷表,看看新中國的太陽。
“這些材料,我們已經初步核實過了。”老周的聲音把阿默從回憶里拉了回來,他把搪瓷杯放在桌上,語氣極柔和,“顧長明同志的信,我們跟中央文史研究館確認過,是他親筆寫的;王大山同志的信,部隊政治部也發了核實函;潘明遠同志的遺書,筆跡專家鑒定過,是真跡。”
小吳也補充道:“我們還聯系了當年在上海從事地下工作的幾位老同志,他們都還記得阿默同志,說您當年特別勇敢,好幾次都冒著生命危險傳遞信息。有位住在杭州的李阿姨,還說要是需要,她可以坐火車來上海說明情況。”
阿默抹了把眼淚,聲音有些沙啞:“那...我的問題,算是澄清了?”
老周點點頭,又搖了搖頭:“原則上是這樣。但按照程序,還需要最后一份證明材料——關于你1947年跟反動情報人員李建民接觸的具體情況。你說當時是為了獲取信息,可直接聯系人已經犧牲了,我們需要知情人的證明。”
阿默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當年跟李建民接觸,是老領導老鄭親自安排的,老鄭1949年解放上海時犧牲了,當時在場的只有他和李建民兩個人——李建民雖然寫了證詞,可他畢竟有過特殊經歷,說服力不夠。其他知情人?他想了半天,也想不出誰還知道這件事。
就在這時,辦公室的門被敲響了,聲音有些急。一個年輕的工作人員探進頭來,臉上帶著點慌張:“周組長,外面有位老同志,拄著拐杖,說是從BJ來的,一定要見您,說有急事。”
老周皺了皺眉:“問清楚名字了嗎?”
“他說他姓顧,叫顧長明。”
阿默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上劃了道刺耳的聲線:“顧老?他怎么來了?”
老周和小吳也愣了——顧長明是高級干部,怎么會親自來上海?老周趕緊說:“快請他進來,去會議室,我馬上過去。”
阿默跟著老周往會議室走,腳步都有些飄。他想象過無數次跟顧長明再見的場景,卻從沒想過會是在這種時候。推開會議室的門,他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窗邊——頭發全白了,背比記憶中佝僂了許多,手里拄著根黑拐杖,身上穿的灰色中山裝,袖口還補了個補丁。可那張極熟悉的臉,眼神依舊明亮,像帶著股子不服老的勁兒。
“顧老!”阿默快步走過去,想扶他,手卻有些不敢伸。
顧長明轉過身,看見阿默,眼睛一下子亮了,呵呵笑起來,聲音還是那么洪亮:“阿默啊,好久不見,你倒是沒怎么變,就是頭發白了點。”他抬起拐杖,輕輕敲了敲阿默的胳膊,“聽說這邊在核查你的情況,我這把老骨頭哪還坐得住?從BJ坐了兩天火車,可算到了。”
老周趕緊給顧長明搬了把椅子:“顧老,您怎么親自來了?我們要是有需要,可以去BJ向您請教,哪能勞您跑這么遠。”
顧長明擺擺手,坐下時動作有些慢,顯然是關節炎又犯了:“請教什么啊,我是來作證的。你們來回溝通,再等上十天半個月,阿默同志還要受多少委屈?我直接來,把該說的都說清楚,省得你們多費心。”
他喝了口小吳遞過來的熱水,清了清嗓子,開始講起阿默當年的事。那些細節,比信里寫的還具體——1942年那個冬天,阿默的黃包車被對方踹壞后,是顧長明找了個修鞋匠幫忙修的,那鞋匠是地下組織的外圍成員,修完車還特意在車軸上抹了防滑油;1947年那次轉移印刷點,阿默在餛飩攤蹲了一夜,第二天發了高燒,顧長明把自己的被子抱去給他蓋,還讓妻子煮了姜湯,裝在暖壺里偷偷送過去;1948年那個秋夜,他們在廢工廠里躲了三天,最后最艱難的一天沒東西吃,阿默出去找了些野果,自己只吃了兩個,剩下的都給了顧長明,野果有些澀,顧長明至今還記得那股子味道。
“你們不知道,阿默同志當年有多不容易。”顧長明的聲音有些哽咽,他卷起左袖,露出手臂上一道長長的疤痕,疤痕已經發白,卻依舊明顯,“這道傷,就是1948年為了救我留下的。當時敵人的攻擊打過來,他撲在我身上,替我擋了一下。后來他說‘顧老,你不能有事,你還要看著解放呢’。你們說,這樣的同志,能不忠誠嗎?”
會議室里靜悄悄的,老周和小吳都低著頭,顯然被顧長明的話打動了。小吳年輕,眼睛都紅了,手里的鋼筆在筆記本上頓著,卻沒寫下一個字。
顧長明接著說:“關于阿默同志跟李建民接觸的事,我知道。那是1947年夏天,老鄭同志跟我商量,說李建民在反動情報機構里有點地位,能拿到重要信息,想讓阿默同志去接觸他。當時我還反對,說太危險,可阿默同志說‘為了信息,危險算什么’。后來他跟李建民接觸了三次,每次都把信息藏在銅魚吊墜里——就是他一直戴在脖子上的那個,魚肚子是空的,能藏紙條。第一次接觸時,李建民還懷疑他,故意說了個假信息試探,說‘城西倉庫有物資轉運’,阿默同志當場就察覺不對勁——他前一天剛從外圍同志那得知,城西倉庫早就被我方控制了。他沒戳穿,只順著說‘我去看看’,轉頭就找老鄭同志匯報。后來又找機會跟李建民周旋了兩天,故意透露‘自己手里有進步學生名單’,勾起李建民的貪念,才拿到真正的布防圖。那圖后來送到部隊,幫著咱們順利端了敵人三個物資中轉站,減少了不少同志的犧牲。”
阿默聽到“銅魚吊墜”時,指尖猛地攥緊——這枚吊墜是當年加入地下工作時,老鄭親手交給他的,說是從一位烈士遺物里找到的,黃銅材質,魚身刻著細密的水波紋,魚眼睛是兩顆小小的黑瑪瑙,既能當信物,又能藏情報。這些年他一直貼身戴著,連蘇念都只知道這是他的“老物件”,從沒想過顧老竟連這點細節都記得。
顧長明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嘴角勾起一抹淺笑:“別覺得意外,當年你每次跟李建民接頭回來,都會下意識摸一下脖子上的吊墜,我看在眼里,心里就猜這物件不一般。后來老鄭跟我提過一嘴,說你有個‘安全容器’,能穩妥藏信息,我就知道是它了。”
他轉向老周,語氣鄭重:“所以阿默同志跟李建民接觸,絕非私下往來,而是組織安排的重要任務。老鄭同志雖然犧牲了,但我作為當時的知情者,全程參與了任務部署,每一個環節都經得起核查。如果需要,我可以跟任何了解情況的老同志對質,也可以寫下書面材料簽字畫押。”
老周站起身,對著顧長明深深鞠了一躬,又轉向阿默,眼神里滿是歉意:“顧老,謝謝您不遠千里來澄清事實,讓我們避免了失誤。阿默同志,實在對不起,這段時間讓您受委屈了。我們現在就整理材料,今天之內一定把核查結論通知書辦好,送到您手上。”
小吳也跟著站起來,手里緊緊攥著筆記本,聲音有些發顫:“阿默同志,之前我跟您了解情況時,態度有些急躁,還問了不少冒犯的問題,您別往心里去。以后要是有需要我們幫忙的,您隨時來找我。”
阿默搖搖頭,聲音帶著未散的沙啞:“沒事,都是按程序辦事,不怪你們。”他看向顧長明,眼眶又熱了——若不是這些老戰友記著他,若不是顧老拖著病體從BJ趕來,他真不知道這場核查還要熬到什么時候。
中午時分,核查結論通知書就辦好了。暗紅色的封皮上印著“核查結論通知書”六個燙金大字,里面清晰寫著:“經多方調查核實,阿默同志歷史清白,在抗日戰爭及解放戰爭期間為國家與人民作出重要貢獻,無任何不良記錄,特此證明。”阿默捧著通知書,手指反復摩挲著紙面,紙頁的溫度透過指尖傳到心里,暖得讓人想落淚。
走出區委大樓時,陽光正好鋪在身上,連風里都帶著初夏的暖意。顧長明拄著拐杖跟在后面,瞇著眼睛看遠處的鐘樓:“好久沒回上海了,當年我離開的時候,這鐘樓還沒這么亮堂呢。”
阿默扶著顧長明的胳膊:“顧老,我陪您走走吧,去外灘看看,現在變化可大了。”
兩人沿著南京東路慢慢走,路邊商鋪的收音機里正放著《歌唱祖國》,歡快的旋律飄在空氣里,裹著來往行人的笑聲。顧長明時而指著街角的老建筑:“當年這地方是敵人的聯絡點,我們還在這附近發現過兩個可疑人員,后來是你裝成修鞋匠,摸清了他們的作息”,時而回憶“那邊有家老茶館,我跟老鄭常去那交接消息,你總在對面的糖炒栗子攤望風,每次都給我們帶熱乎乎的栗子”,那些埋在歲月里的故事,在他的講述中漸漸鮮活起來。
走到外灘時,黃浦江的風迎面吹來,帶著水汽的清涼。江面上的輪船鳴著汽笛,遠處的和平飯店尖頂在陽光下閃著光。顧長明停下腳步,從懷里掏出個藍布包,層層打開,里面正是那枚銅魚吊墜——魚身泛著舊金屬的溫潤光澤,黑瑪瑙眼睛依舊明亮,還是阿默熟悉的模樣。
“這個,給你。”顧長明把吊墜遞過來,“核查的時候,調查組把它當證物收走了,我來之前跟他們說明情況,把它要了回來。說起來,這吊墜還救過你一命呢。”
阿默接過吊墜,冰涼的金屬貼在掌心,突然想起1947年那個雨夜——他跟李建民接頭后,剛走出巷口就被敵人盯上,對方搜遍了他的口袋和行李,連衣角都翻了個遍,愣是沒發現這枚不起眼的小物件。他當時把情報折成細條,塞進魚肚子里,指尖捏著吊墜,手心全是汗,直到看著敵人罵罵咧咧地離開,才敢松口氣。要是當時沒它,情報不僅會被截獲,他恐怕也活不到現在。
“留著吧,”顧長明拍了拍他的手,“算是個念想,紀念咱們一起走過的那些日子。”
阿默握緊吊墜,重重點頭。兩人沿著江邊又走了一會兒,顧長明說累了,阿默便送他去招待所。臨走時,顧長明拉著他的手:“阿默,以后好好過日子,別辜負蘇念同志,也別辜負你自己這些年的堅持。有時間就來BJ看看我,咱們再嘮嘮當年的事,我還藏著你當年送我的那罐龍井茶呢。”
“我知道,顧老。”阿默眼眶發紅,“您也多保重身體,等您身體好些,我請您吃城隍廟的生煎包,咱們當年說好的。”
顧長明笑了,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好,我等著。”
送完顧長明,阿默獨自一人來到外白渡橋。夕陽正慢慢沉向江面,把蘇州河的水染成金紅色,像撒了一把碎金子。橋上的行人來來往往,有推著自行車的工人,車后座綁著給孩子買的新書包;有抱著孩子的婦人,輕聲哼著搖籃曲;還有背著書包蹦蹦跳跳的學生,手里拿著剛買的連環畫,每個人臉上都帶著平和的笑容。
阿默掏出銅魚吊墜,在夕陽下端詳。這枚吊墜陪他走過戰火紛飛的歲月,藏過無數重要情報,救過他的命,如今終于可以卸下使命,安安穩穩地陪在他身邊。他想起老鄭犧牲前說的“等解放了,咱們就能過上好日子”,想起蘇念每天留給他的字條,想起顧老和老團長為他奔波的模樣,突然覺得,過去的那些苦、那些難,都值了。
他把吊墜重新戴回脖子上,貼著心口的位置,像是把那些歲月里的勇氣和信念,都揣進了心里。
轉身往家走時,腳步輕快了許多。路邊的路燈已經亮了,暖黃色的光灑在地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他想起當年拉著黃包車在上海街巷里穿梭的自己——車把手上的銅鈴響三聲,是給街角的同志報平安;想起在暗夜中傳遞情報的自己——把紙條塞進銅魚吊墜,在茶館的角落里與同志交換眼神;想起在戰火中咬牙堅持的自己——躲在廢工廠里,聽著外面的槍聲,心里卻想著“一定要把情報送出去”。那些身影,最終都變成了現在這個平凡卻踏實的自己。
走到家屬院門口時,他遠遠就看見蘇念的身影。她站在樓門口的老槐樹下,手里提著個保溫桶,頭發用發夾別在耳后,露出光潔的額頭。看見他,眼睛一下子亮了,快步跑過來,裙擺在風里輕輕飄動:“你回來啦!我算著時間你該餓了,從醫院食堂打了些你愛吃的菜,有你喜歡的紅燒肉,還熱著粥呢。”
阿默沒說話,只是上前一步,輕輕抱住蘇念。保溫桶里的粥還熱著,隔著衣服傳來暖意,像蘇念的手心一樣溫暖。他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道,混合著槐花的清香,那是屬于家的味道。
“都過去了,”阿默在她耳邊輕聲說,“以后都是好日子。”
蘇念靠在他懷里,輕輕“嗯”了一聲,手腕上的銀鐲子隨著動作發出清脆的聲響,“叮鈴”一聲,在安靜的夜晚里,格外好聽。阿默想起這對銀鐲子的來歷——他的那只來自顧長明,蘇念的那只來自她犧牲的母親,當年訂婚時才發現竟是一對,如今蘇念戴著一只,另一只放在家里的錦盒里,等著將來傳給孩子。這對鐲子,就像他們的緣分,跨越了戰火,最終走到一起。
回到家,蘇念把粥倒進搪瓷碗里,又端出炒青菜和紅燒肉,還從抽屜里拿出一小瓶黃酒:“知道今天是好日子,特意給你買的,少喝點暖暖身子。”
阿默坐在桌邊,看著妻子忙碌的身影,聞著飯菜的香味,突然覺得,這就是他一直追求的幸福——平凡,安穩,有人牽掛,有人陪伴。他拿起筷子,夾了一塊紅燒肉放進嘴里,熟悉的味道在舌尖散開,肥而不膩,帶著醬油的鮮香,眼眶又忍不住熱了。
“對了,”蘇念突然想起什么,從口袋里掏出張字條,“今天媽托人捎來的,說讓咱們周末回趟家,她包了咱們愛吃的薺菜餛飩。”
阿默接過字條,上面是岳母清秀的字跡,寫著“周末回家吃餛飩,給你們留著新鮮的薺菜”。他笑著點頭:“好啊,正好跟媽說說核查的事,讓她也放心。”
吃完飯,兩人坐在陽臺上乘涼。遠處的上海華燈初上,霓虹燈光映在黃浦江面上,像一幅流動的畫。蘇念靠在阿默肩上,手指輕輕摩挲著腕上的銀鐲子:“今天我上班的時候,還跟護士長說起你呢,她說等你這邊沒事了,咱們可以去蘇州玩一趟,聽說那邊的園林現在特別美。”
“好啊,”阿默點點頭,伸手握住蘇念的手,她的手很軟,很暖,“等忙完這陣子,咱們就去,帶你去吃蘇州的松鼠桂魚,還有你愛吃的桂花糖粥。”
蘇念笑了,眼睛彎成了月牙:“嗯!”
夜風吹過,帶著初夏的涼意。阿默看著遠處的燈火,心里一片平靜。那些烽火連天的歲月,那些驚心動魄的故事,都已經成了過往。現在的他,只是一個普通的丈夫,一個即將迎來安穩生活的普通人。他想起當年在地下聯絡站,老鄭跟他說“我們做這些,不是為了自己,是為了讓以后的人能過上安穩日子”,如今,他終于過上了這樣的日子。
他知道,未來的日子里,或許還會有風雨,但只要身邊有蘇念,有那些記著他的老戰友,有這個他為之奮斗過的新中國,他就什么都不怕。
窗外的月光灑進來,落在兩人交握的手上,溫柔而堅定。遠處的鐘樓敲了九下,鐘聲在夜色里傳開,渾厚而悠長,像是在為這平凡的幸福,輕輕祝福。
阿默低頭看了看蘇念腕上的銀鐲子,又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銅魚吊墜,心里充滿了安穩。這些老物件,承載著歲月的記憶,也承載著他們的信念。他輕輕拍了拍蘇念的手,輕聲說:“早點休息吧,明天還要上班呢。”
蘇念點點頭,起身和阿默一起收拾好碗筷。臥室里,臺燈的光暖黃而柔和,蘇念鋪好被子,阿默坐在床邊,看著她忙碌的身影,突然覺得,這樣的日子,真好。
躺在床上,蘇念靠在阿默懷里,輕聲說:“今天我去醫院食堂打飯的時候,聽見廣播里說,咱們國家又建成了一座新的鋼鐵廠,以后咱們的日子會越來越好的。”
“嗯,會越來越好的。”阿默輕輕撫摸著她的頭發,“以后咱們還要有孩子,要看著孩子長大,看著他們過上比咱們更好的日子。”
蘇念“嗯”了一聲,漸漸睡著了。阿默看著她的睡顏,嘴角帶著淺笑。月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照進來,落在她的臉上,溫柔而美好。他摸了摸脖子上的銅魚吊墜,又看了看蘇念腕上的銀鐲子,心里默默想著:老鄭、老潘、顧老、老團長,還有那些犧牲的同志們,你們看,現在的日子,就是我們當年想要的樣子。
夜色漸深,上海的街頭漸漸安靜下來,只有遠處偶爾傳來的汽車鳴笛聲,還有近處老槐樹的葉子在風里輕輕作響。阿默抱著蘇念,慢慢閉上眼睛,心里一片平和。他知道,明天醒來,又是新的一天,是充滿希望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