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是阿默意識復蘇前唯一的底色。
不是夜晚的墨黑,也不是閉眼時的昏沉,而是一種無邊無際、無始無終的混沌。時間在這里失去了流動的痕跡,既沒有“過去”的記憶錨點,也沒有“未來”的期待方向;空間更是消解成了虛無,他感受不到自己的四肢,甚至分不清“身體”與“黑暗”的邊界——仿佛他本就是這片虛無的一部分,像一粒懸浮在宇宙深淵里的微塵,連“存在”本身都變得模糊不清。
(阿默意識殘片:…空…)
這是最原始的感知,沒有情緒,沒有思考,只有純粹的“無”。偶爾會有極其微弱的感知碎片劃過這片死寂,像是深海里偶爾上浮的氣泡:有時是一種被溫暖液體包裹的浮力感,讓他想起小時候母親抱著他泡在木盆里的溫度;有時是遠處傳來的、扭曲成一團的模糊聲響,像是隔著厚厚的棉花聽人說話,連音調都辨不清;還有一次,他似乎“觸到”了一片粗糙的布料,帶著陽光曬過的干燥氣息,可不等他抓住這絲感知,它就像被潮水卷走般,迅速淹沒在更深的黑暗里。
(阿默意識殘片:…暖…?…聲…?…)
意識的微塵在混沌中漂浮了太久,久到阿默幾乎要徹底融入這片虛無。直到某一刻,一絲極其微弱的光——不是強光,而是像繡花針針尖挑著的一點燭火——突然刺破了濃稠的黑暗。
那光太淡了,淡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卻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讓原本停滯的意識開始有了微弱的波動。他本能地朝著光源“飄”去,哪怕連“飄”這個動作,都只是意識層面的微弱傾向。
緊隨光而來的,是聲音。
起初是斷斷續續的嗡嗡聲,像是夏天趴在窗紗上的蚊子振翅,模糊又遙遠。但隨著意識的波動越來越強,聲音漸漸有了清晰的輪廓:先是輕得像羽毛落地的腳步聲,每一步都帶著空曠空間里特有的回音,“嗒…嗒…”,緩慢又沉重;接著是壓低的交談聲,一男一女,男人的聲音沙啞,女人的聲音帶著生硬的口音,語氣里都裹著化不開的沉重;最后,是一種極其規律的“嘀…嘀…”聲,機械、穩定,像鐘表的指針在走動,卻比鐘表聲更讓人不安——那是生命在被計數的聲音。
(阿默意識殘片:…聲…哪來的…)
意識的微塵終于有了“方向”,它努力朝著聲音和光的源頭靠近,每靠近一分,感知就清晰一分。而最先清晰起來的,是痛楚。
不是中彈時那種撕裂般的劇痛,也不是摔倒時的磕碰痛,而是一種彌漫在“全身”的、深沉的鈍痛。它像潮水般裹著他,從胸腔蔓延到四肢,每一次極其微弱的呼吸——他甚至能感受到氣流從鼻腔進入,再緩慢呼出的過程——都會牽扯著胸腔的痛處,像是有無數根細針在輕輕扎著,提醒著他:你的身體受過重創,你還“活著”。
(阿默意識殘片:…疼…好沉…)
嗅覺也在這時緩慢復蘇。消毒水的氣味最先鉆進來,帶著刺鼻的化學味道,瞬間讓他想起了之前為受傷兄弟處理傷口時,用過的那瓶醫用酒精;接著是淡淡的血腥味,不濃烈,卻很清晰,混在消毒水里,像是白紙上滴了一滴紅墨;最后,是老舊木質家具的霉味,和棉布床單曬過太陽后的淡淡皂角香——這兩種味道很熟悉,像是老家那間舊屋的味道,讓他緊繃的意識有了一絲微弱的松弛。
(阿默意識殘片:…消毒水…血…家?…)
“醫院”這兩個字,像一顆火星突然落在了干燥的柴堆上,瞬間點燃了沉睡的記憶碎片!
槍聲!茶樓二樓雅間里,李司令那把黑槍吐出的火舌,子彈擦過耳際時的灼熱感;老顧!他撲向李司令時,左肩被短刀刺穿的鮮血,還有他把發報機朝自己扔來時,嘶吼著“燒了它”的聲音;飛撲!自己為了擋在老顧身前,后背被子彈擊中的瞬間,那種像被重錘砸中的劇痛;李司令的臉!他按下發報機紅色按鈕時,嘴角那抹猙獰又得意的笑,還有發報機上閃爍的、刺眼的綠光;系統!最后時刻,系統冰冷急促的聲音在腦海里響起:“檢測到宿主生命體征驟降,啟動緊急修復程序…”
記憶碎片像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意識的混沌。阿默想嘶吼,想掙扎,可喉嚨里只能發出一絲極其沙啞、微弱、幾乎不似人聲的呻吟——那聲音干得像砂紙摩擦木頭,從干裂的唇縫里擠出來,帶著血腥味。
“呃…”
這一聲細微的動靜,卻像一道驚雷,瞬間劈中了守在病床邊的老顧。
老顧原本坐在一張吱呀作響的木椅上,頭靠在床沿,眼睛閉著,卻沒有真的睡著——三天三夜了,他幾乎沒合過眼,眼底的血絲紅得像要滲出血來,下巴上的胡茬瘋長,把原本方正的臉襯得格外憔悴。阿默的呻吟剛響起,他的身體就猛地一震,像是被電流擊中般,瞬間從椅子上彈了起來!
他踉蹌著撲到病床邊,雙手撐在床沿上,身體因為激動而微微發抖。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阿默的臉,連呼吸都忘了,聲音更是因為極度的緊張和期盼,顫抖得不成樣子:“阿默?阿默?!你…你能聽見我說話嗎?阿默!你醒醒!”
他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懇求,像是在跟死神搶人。
阿默的眼皮沉重得如同壓著千斤巨石,每一次嘗試掀開,都像是在搬動一座小山。模糊的光線從眼縫里擠進來,刺得他眼睛生疼,本能地想閉上。可他知道,那光線的方向,有老顧的聲音——他不能閉眼,他要看看老顧是不是安全。
一點點,再一點點。阿默用盡全力,終于把眼皮掀開了一條縫。模糊的視野里,老顧的輪廓漸漸清晰:他的左肩纏著厚厚的紗布,雖然已經看不到血,但紗布的邊緣還殘留著暗紅色的痕跡;他的眼睛紅得嚇人,眼下是濃重的黑青,嘴唇干裂得起了皮——可他的眼神里,卻充滿了阿默從未見過的狂喜和急切。
“…顧…哥…”
阿默的嘴唇艱難地翕動著,每吐出一個字,都像是在拉扯胸腔里的傷口,鈍痛瞬間加劇,讓他忍不住蹙緊了眉頭。聲音微弱得如同氣音,只有湊得極近才能聽見。
“哎!在!哥在!哥在呢!”
老顧的眼淚瞬間就涌了出來,不是之前抱著阿默“尸體”時那種絕望的、無聲的淚,而是滾燙的、帶著巨大狂喜的淚。它們順著臉頰滾落,滴在阿默的手背上,帶著溫度。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握住了阿默沒有插輸液管的那只手——阿默的手依舊冰涼,指節泛白,卻不再是之前那種毫無生氣的、死寂的冰冷,而是有了一絲微弱的、屬于活人的溫度。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老顧語無倫次地重復著,另一只手想去摸阿默的額頭,又怕碰疼他,猶豫了半天,最終只是輕輕搭在他的手腕上,“別說話,別急著說話!你傷得很重…醫生!醫生!他醒了!快來看看!”
他一邊喊,一邊緊緊攥著阿默的手,仿佛只要一松開,眼前的人就會再次消失。喊完,他又立刻回頭看向阿默,眼神里滿是后怕和慶幸,像是在確認這不是幻覺。
病房門外很快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先是一位穿著白色修女服的外國女人快步走進來,她大約四十歲,面容慈祥,鼻梁高挺,額前的碎發整齊地別在耳后,只是眉宇間帶著一絲嚴肅。她的手里拿著一個銀色的金屬托盤,上面放著聽診器和幾個玻璃小瓶——這是負責照顧阿默的修女護士,名叫露易絲,在圣瑪利亞教會醫院工作了十年,經驗豐富。
跟在露易絲身后的,是一位穿著白大褂的中國醫生。他戴著一副金絲眼鏡,鏡片后的眼睛透著沉穩,手里拿著一個黑色的筆記本。他是醫院里最好的外科醫生,姓周,三天前是他親自給阿默做的手術,當時幾乎已經下了病危通知。
周醫生快步走到病床邊,先示意老顧讓開一點,然后俯下身,用手電筒照了照阿默的瞳孔。他輕輕轉動手電筒,觀察著阿默瞳孔的收縮反應,又伸手搭在阿默的頸動脈上,感受著脈搏的跳動。露易絲則在一旁熟練地拿起聽診器,輕輕放在阿默的胸腔上,仔細聽著呼吸和心跳的聲音,同時看了一眼床頭的儀器——那是一臺老舊的心電圖機,屏幕上跳動著微弱卻穩定的綠色波紋。
“真是奇跡…”
周醫生放下手電筒,推了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臉上露出了難以置信的神色。他轉頭看向老顧,語氣里滿是感慨:“子彈離心臟只有兩厘米,擊穿了左側肺葉,還造成了血管破裂,當時失血超過兩千毫升,我們輸血的時候都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沒想到他能這么快恢復意識。”
他頓了頓,又看了一眼心電圖機上的波紋,補充道:“生命體征雖然還很弱,但比昨天穩定多了。脈搏每分鐘72次,呼吸18次,血壓也回升到了正常范圍。只要接下來不出現感染,恢復情況會越來越好。真是萬幸!”
露易絲也收起了聽診器,她走到床頭柜旁,調整了一下輸液管的速度——輸液瓶里的液體是葡萄糖和消炎藥的混合液,需要緩慢輸入。她轉過身,用生硬卻溫和的中文對阿默說:“孩子,不要動,你的身體還很虛弱。上帝保佑你,你需要絕對的休息,明白嗎?”
她的中文帶著明顯的法語口音,卻很輕柔,像春風拂過水面。
阿默艱難地眨了眨眼,表示自己明白。他的目光越過周醫生和露易絲,再次看向老顧——他的眼神里充滿了詢問,有對自己傷勢的擔憂,更有對茶樓事件后續的急切。他想知道,李司令怎么樣了?布防圖到底有沒有發出去?根據地是不是安全?
老顧讀懂了阿默的眼神。他等周醫生和露易絲又叮囑了幾句“不要讓病人情緒激動”“只能喂少量溫水”之后,才送走了他們。病房門關上的瞬間,他立刻拉過那張木椅,湊到阿默的耳邊,聲音壓得極低,像是怕被人聽見。
他的聲音里帶著劫后余生的疲憊,喉嚨因為長時間沒好好喝水而有些沙啞,卻又透著一絲小心翼翼的沉重:“這里是圣瑪利亞教會醫院,在法租界的霞飛路附近,相對安全。日軍和偽軍不敢隨便闖進來,你放心。”
他先簡要說明了當前的處境,讓阿默安心。然后,他的聲音頓了頓,像是在回憶三天前的場景,語氣里多了一絲后怕:“我們已經待了三天了。那天晚上從茶樓跑出來后,你就昏過去了,后背的血把我的衣服都浸透了…刀疤強找了輛馬車,連夜把我們送到了這里。當時你臉色白得像紙,連呼吸都快沒了,周醫生說…說能不能挺過手術,全看你的命。”
說到這里,老顧的聲音哽咽了一下。他想起那天在手術室外面等待時的絕望——手術燈亮了四個小時,每一秒都像在熬煎。他甚至已經在心里做好了失去阿默的準備,直到周醫生出來說“手術成功,但還沒脫離危險”,他才敢松一口氣。
“…我以為你再也醒不過來了…”老顧的聲音里帶著一絲顫抖,他用力握了握阿默的手,像是在汲取力量,又像是在給予安慰,“幸虧…幸虧最后你挺過來了。總之,你活下來了,比什么都強!”
他沒提系統的事——那天阿默昏過去后,他隱約聽到阿默的口袋里傳來過一陣奇怪的電子音,可當時情況緊急,他沒來得及細看,后來也找不到聲音的來源。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他知道,阿默能活下來,一定和那奇怪的聲音有關。可這種事太詭異,他不想在病房里多說,怕被人聽到惹來麻煩。
阿默感受到了老顧手心里的力量,他微微動了動手指,用盡全力回握了一下——雖然力量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但老顧立刻就感受到了。他抬起頭,看到阿默的眼神里有了一絲神采,心里的石頭終于落了一半。
可這份輕松只持續了幾秒鐘,老顧臉上的喜悅就慢慢被一種沉重的陰霾所取代。他深吸了一口氣,像是要做什么艱難的決定,原本有些緩和的眼神,又變得凝重起來。
“阿默,”老顧的聲音壓得更低了,甚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他的目光緊緊盯著阿默的眼睛,像是在確認他是否有足夠的承受力,“李逆…死了。”
阿默的眼神波動了一下——他不意外李司令的死,以李司令的所作所為,無論是軍統還是根據地,都不會放過他。但他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老顧,等待著下文。他知道,老顧后面還有更重要的話。
“那天我們從茶樓跑出來后,刀疤強帶著兄弟們纏住了李司令的人。李司令想跑,被刀疤強追上了。”老顧的聲音里帶著一絲復雜,有對李司令的恨意,也有對現實的無奈,“刀疤強砍掉了他的一條胳膊,本來想留活口,問問布防圖的事…可軍統的人突然出現了。”
他頓了頓,解釋道:“軍統早就盯上李司令了,他們也想拿到布防圖。看到李司令被我們圍住,就想坐收漁翁之利。可李司令知道自己跑不了,也不想被軍統抓去,就…就咬碎了藏在牙齒里的氰化物。”
氰化物是日軍特高課給漢奸準備的“后路”,一旦暴露,就用它自殺,避免泄露情報。阿默聽到這里,心里沒有絲毫同情——李司令走到這一步,都是他自己選的。
“但他臨死前瘋了。”老顧的聲音里多了一絲憂慮,他的眉頭緊緊皺了起來,像是想起了當時的場景,“他倒在地上,流著血,還在狂笑著喊…喊布防圖已經成功發出去了。我當時離他不遠,看到他手里的發報機——就是他從你手里搶過去的那臺——指示燈確實亮了一下,綠色的,很亮…應該是已經把信息發出去了。”
雖然在意識混沌時,阿默就已經猜到了這個結果,可親耳從老顧這里得到證實,他的心還是猛地往下一沉!像是有一塊巨石砸進了水里,瞬間激起了巨大的漣漪。胸腔里的鈍痛仿佛都加劇了,每一次呼吸都變得艱難起來。
他閉上了眼睛,濃密的睫毛在蒼白的臉頰上投下淡淡的陰影。腦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現出茶樓里的場景:老顧撲向李司令時的決絕,自己擋子彈時的劇痛,還有李司令按下發報機按鈕時的得意…他們冒了這么大的險,付出了這么多的犧牲,甚至差點丟掉性命,最終卻還是功虧一簣!
一種巨大的無力感和挫敗感,像潮水般席卷了他。他甚至開始懷疑,自己做的這一切,到底有沒有意義?如果布防圖真的落入了日軍手里,根據地的兄弟們怎么辦?
(阿默內心:還是…失敗了嗎…我們這么拼命…到底是為了什么…)
老顧看著阿默緊閉的眼睛,和他臉上難以掩飾的痛苦神情,自己的心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喘不過氣。他知道阿默現在的感受——三天前,當他確認布防圖被發出去時,也是這樣的絕望。他沉默了片刻,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阿默的手背,像是在積蓄著勇氣,去說那個更壞、更令人絕望的消息。
病房里一時間只剩下床頭那臺老舊心電圖機發出的、規律的“嘀…嘀…”聲,還有窗外隱約傳來的、屬于法租界的嘈雜聲——有黃包車的鈴鐺聲,有小販的叫賣聲,還有汽車駛過的引擎聲。那些聲音很熱鬧,卻像來自另一個世界,與病房里的沉重格格不入。
“還有…”
老顧的聲音突然響起,干澀得厲害,像是從生銹的鐵管里擠出來的。他舔了舔同樣干裂的嘴唇,眼神里的凝重變成了近乎死寂的沉重。他低下頭,湊得更近了,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從牙縫里擠出來:
“…我們截獲了…特高課最新的密電。”
阿默猛地睜開了眼睛!
他的眼神里充滿了震驚和急切,死死盯著老顧的臉,連呼吸都停滯了。特高課的密電——這意味著,日軍已經收到了布防圖,并且開始行動了!
老顧看到阿默的反應,心里更沉了。他深吸了一口氣,繼續說道,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是地下交通站的同志昨天凌晨截獲的,用根據地的密碼本破譯出來的。上面說,日軍…基于‘漁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