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兩人離開便利店時，夜色已經完全籠罩了城市。

他們并肩走在一條安靜的小路上，路燈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少女雙手背在身后，跟在夏北身旁，烏黑的長發隨著步伐輕輕晃動，在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澤。

夏北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隨著她的發梢，最后落在她輕輕交疊的雙手上。那張便簽依舊貼在她的手背上，并沒有被撕下來。

就在這時，她的聲音忽然響在耳畔：

“你為什么不問我的名字呢？”

“其實我比較內向。”夏北回答。

少女認真地端詳了他片刻，隨后搖了搖頭：“不像。”

“是真的啦，內向的人不是都更在意話題開啟的時機嗎？我只是沒有找到合適的時機問出口。”夏北說道，頓了頓后補充：“……而且，你看起來不太想告訴我你的名字。”

“哪有。”

少女努力回想，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給他留下了這樣的印象。

或許是因為最開始那句“我沒有家”的回答？

不過他猜得確實沒錯，如果他那么問了的話，自己的確不知道該怎么回答自己的名字，大概只會陷入為難吧。

“你就當我是在自作多情吧。”

夏北移開視線，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

他抬起頭，望著夜空感嘆道：

“今晚看不到月亮呢。”

少女輕輕“嗯”了一聲，輕聲解釋“因為已經是農歷的下旬了，月亮要等到靠近后半夜才會出來。”

“這樣啊……”他的聲音帶著一絲可惜。

少女背在身后的手指輕輕摩挲著手背上的便簽紙，沉默不語。

等到二十三號的凌晨，這次重逢也會跟著時間的重置一起消失吧。

到時候，他也會忘記這一切，還有與自己的約定。

既然如此，思考交換給他的愿望這件事，還有什么意義嗎？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了很久很久。

終于，她輕聲開口：

“……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夏北轉過頭，看向她。

“你相信這個世界上存在幽靈嗎？”她這樣問道。

話題轉跳得有點突然，夏北思索片刻后回道：

“相不相信談不上，但非要選擇的話，我應該是站在‘不希望存在’的那一方吧。”

“為什么？”

“因為有個孩子曾經和我說過，她不喜歡‘人死后還存在于世界某個角落’這種說法，所以她不希望有幽靈存在。”夏北緩緩說道。

“好任性的想法。”少女給出自己的看法。

“是吧。”夏北點點頭表示贊同，卻見少女目光看向自己，“我是說你。”

啊這……

他想了想，依舊表示認同。

只是因為他人的希望，就隨意選擇自己的立場，確實也是挺任性的。

“……但是，我也多少能夠理解她的想法。”

少女收回了視線，輕聲說道：“已經死掉的人還在世間徘徊，徒勞地延續著生命，確實是一件沒有意義的事情……”

……是啊，自己早就在幾年前就應該死掉了。后面活下來的自己，只不過是一具空殼而已。

渾渾噩噩地活了好幾年，沒能與世界建立任何連接，所以才會在死后被遺落在世界之外，成為一段無法前進的記憶。

為什么直到現在才發覺這件事情呢？

少女望著遠方的城市夜景出神。那些星星點點的燈火，在她眼中仿佛漸漸模糊成一片朦朧的光暈。

這樣的“自己”，一定……將來也不會……

“我不這么覺得。”

一道聲音在耳邊響起，將她的思緒拉回到現實。

“誒？”

她驚訝地看向身旁的少年，卻發現他并未看向自己，自顧自地說道：

“所謂的‘意義’是人創造的概念，是人給事物賦予的含義，所以天然存在著主觀性，是相對而言的。”夏北這樣說道。

“某些人眼中沒有意義的事物，對另一些人而言可能卻有著特別的意義。”

他頓了頓，接著說道：“所以，我認為世界上不存在真正‘沒有意義’的事物，只有‘對某些人沒有意義’的事物。”

“心臟跳動的生物學意義那種呢？”少女問。

“……我一般管那個叫‘功能’。”夏北感覺她好像在故意拆自己的臺，但又找不到證據。

少女追問：“照你的說法，世界上不就不存在沒有意義的事物了嗎？”

“至少我是這么認為的。”略微停頓片刻后，夏北接著說道：“所以，假如幽靈真的存在的話，哪怕無法被看見，它對世界上的某個人而言，一定也是有意義的。”

……是這樣啊。

他是這么想的呀。

少女怔怔地望著他的側臉

自己想做的事情，到底是什么呢？

少女覺得，茫然地在這個世界上徘徊的自己，似乎快要找到答案了。

她深吸了一口氣，鼓起勇氣問道：

“可以再拜托你一件事嗎？“

夏北疑惑地看向她，卻聽到她說：“我想聽一聽你的心跳，可以嗎？”

十分突兀的要求，夏北被嚇了一跳，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應。但當看到少女眼中那份期待的目光，猶豫片刻后，他還是輕輕點了點頭。

得到應允后，少女略微緊張地向前一步，小心翼翼地抬起手，輕輕貼在他的胸前。

“我平時不是這么隨便的人。”在她靠近時，夏北忍不住為自己辯解了一句。

“知道了，別說話。”她輕聲說道。

少女將臉頰微微側過，耳朵貼在他的胸膛上。

略微有些加速的心跳聲從耳邊傳來，清晰而有力。與此同時，周圍的聲音仿佛被隔絕，在這片寂靜中，她聽見了自己的心跳也在回響。

兩人的心跳在寂靜中交疊，漸漸的，她感覺自己的心跳似乎與這個節奏同步了。

一種奇妙的感覺涌上心頭——少女忽然覺得，自己找到了一絲屬于自己的連接，仿佛自己還切實活著的實感。

“能聽得到嗎？”夏北小聲問道，聲音從胸腔傳來，帶著微微的震顫。

少女輕輕“嗯”了一聲，“聽不到就糟糕了喔。”

“說的也是呢。”

兩人再度陷入安靜。路燈在頭頂微微閃爍，發出細微的“滋滋“聲，成為這片靜謐世界中唯一的背景音。

少女伏在他的胸口，聆聽了很久很久。少年之前的話，在她的腦海中再度浮現。

她覺得，自己或許已經找到自己的“愿望”了……

夏北低頭看著趴在胸前的少女。她閉著眼睛，睫毛微微顫動，像是在感受著什么無比重要的東西，又像是在思考一個重要的決定。正當他猶豫著要不要伸手撫摸她的長發時，少女卻在這時忽然離開了。

“謝謝你，我今天過得很開心。”

她笑著說道。

“是嗎，那就好。“夏北松了口氣。

少女默默凝視著眼前的少年，像是要將他的樣子深深刻進記憶里。

“怎么了？“他有些疑惑地問。

“沒什么~”

少女輕輕舒了口氣，仰起頭望向頭頂那片綴滿星辰的夜空。

——真實的人類與虛構的角色之間，究竟有什么區別呢？

是與世界之間的連接。少女是這么覺得的。

她一直都想尋找到屬于自己曾經的那份連接，但是卻始終找不到。

現在她想明白了……既然找不到的話，那就全部丟掉好了。

然后，去自己創造屬于自己的那部分連接。

這就是她尋找到的答案。

但是，在這個循環往復的時間里，她所做的一切都會被重置，要如何在這個世界，在少年心中留下屬于“自己”的意義呢？

她想到了與真實相對的那個概念。

真實的人類擁有著無可替代的連接，卻也會相應的受到這些連接的影響。不論是關系，記憶，還是社會，法律……因為無可替代，所以才會在失去之后隨著失去一切。

但虛構的人物不會，在她被創造出來的那一刻，只要存在于一個人的記憶內，她就永遠是她。

不論時空如何變遷，她都不會改變。

所以，少女做出了決定。

“臨別之前，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她向少年詢問。

夏北略微有些驚訝，但還是說出了自己的名字。

“初次見面，夏北。”她深吸了口氣，微笑著向少年伸出了手：“我叫夏依澪。”

給出的卻并非原本的姓名。

而是那個理應只有他們兩人才知道的，沒能得到結局的少女的名字。

這是只屬于自己和他之間的記憶，同時大概也是，此刻同樣“虛假”的她與這個世界唯一的連接。

“嗯，初次見面。”夏北握住了她的手，微笑著說：“請多指教。”

看起來他已經不記得當年那個僅僅只是提過一次的名字了。

但是，即使不記得了也沒關系。少女心想。

那個沒能得到結局的故事。

這次，讓我們一起找到屬于“她”的結局。

她輕輕回握夏北的手，感受著從指尖傳來的對方手掌的溫度。

……然后，讓“她”在故事應該落幕的時候消失吧。

少女在心里，悄悄劃定了自己的“死期”。

這一定就是，屬于“自己”的救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