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離開那條街道后，夏北先帶著安織錦來到了購物中心對面的醫院。

似乎是在剛才的過程中不小心被什么擦到，她的手上被劃出了幾道口子。好在并不是十分嚴重，只需要做一些簡單的消毒包扎處理就可以了。

走在送少女回家的道路上，安織錦默不作聲地跟在他的身旁，沒有受傷的另一只手提著那只紙袋子。

夏北有提出過幫她拿的建議，卻被她搖頭拒絕了。

反正不會有什么影響，也就由著她去了吧。

“感覺還好嗎？”

夏北看了眼身旁少女的臉色，相比起剛才已經好了許多。

聞言，安織錦輕輕搖了搖頭，表示自己已經沒有關系了。

“那么危險的事情，下次見到還是離得遠一些吧。”夏北盡可能用平常的語氣說道。

不是說救人是錯誤的，而是即使救人也在保證自身安全的前提下才行。像剛才那樣危險的情況，誰都能看得出來那輛車快要爆炸了，靠近的人隨時都可能會被牽連其中。

不如說，如果自己沒有回檔的話，少女原本就應該死在那個時間點了。

……雖然她自己好像不怎么在乎

“反正我都要死了，臨死前可以換回幾條生命也沒什么不好的?！?

少女小聲嘟囔，聲音輕得幾乎要融化在風中，夏北差點沒能聽清她的話。

“……而且，”

似乎是在猶豫，安織錦偷偷瞥了他一眼，又迅速移開，沉默幾秒后，才低聲補完那句未盡的話：“我沒有想讓你跟過來的?！?

“我怎么可能不跟上去啊?！?

夏北沒好氣地回道。

這種事情想一想就知道，看到她一個女孩子都毫不猶豫地沖上去救人了，自己還站在旁邊鼓掌加油當氣氛組怎么想都不太合適吧？

安織錦似乎也意識到了這點，微微低下了頭去

“……對不起?！?

“我不是想讓你道歉啦?！?

“那你想讓我做什么？”安織錦懷疑地看向他。

看著她眼神中的這絲懷疑，夏北將下意識想要脫口而出的“什么都可以嗎”咽了回去。

他的目光落在少女那微微握緊的右手上，開口問道：“還痛嗎？”

“……嗯?！?

短暫的沉默后，少女發出略帶鼻音的輕聲回應。

夏北想了想，在她疑惑的眼神中，將她拉到旁邊河道旁斜坡的階梯上坐了下來。

“把手給我?！?

他對少女伸出了手。

遲疑片刻后，安織錦將自己綁著紗布的右手放到他的手掌上。

在她略帶緊張和疑惑的注視下，只見到少年小心翼翼地托起她受傷的手，低下頭對著自己手上的傷口位置吹了吹，隨后將手掌輕輕覆蓋上去。

這一刻，相觸的暖意順著肌膚蔓延開來，讓她的呼吸仿佛凝滯了一瞬。

然后……

“痛痛飛走吧。”

低聲念著仿佛魔法般的咒語，他將輕覆在自己傷口上的手握緊收緊，仿佛抓住了什么看不見的東西，揮手將其灑向遠處。

安織錦怔怔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幕。

夏北回頭看向她：

“好一些了嗎？”

“……好幼稚?！?

少女的臉頰染上紅暈。

“暫時沒有止痛藥，將就一下吧?！?

而且這點小傷也用不上止疼藥，隨便吃反而對身體不好吧。

夏北心想，為了保證療效，又重復做了兩次

“不要往河上灑啦。”

“難道要往我身上灑嗎？”

往旁邊的草坪上灑也不太合適，就委屈一下河神大人吧……這應該也不算不可降解垃圾吧？

雖然是臨近中午，冬日的陽光卻并不炎熱，照在身上暖暖的十分舒服，“治療”結束后的兩人就這樣坐在臺階上休息了下來。

安織錦抱膝看著在陽光下泛著粼粼波光的河面，開口輕聲說道：

“我以前，也遭遇過一場車禍?！?

夏北保持著沉默，靜靜地聽著她的訴說。

“那是小學時班級組織的一次去山區宿營的遠游，在回家的路上，我們所坐的小客車被山上落下的石頭砸到，從山路上滾落了下來?！?

她的目光依然落在遠處的河面上，仿佛那里正在重映當時的畫面。

“當時我只聽到一聲巨大的聲音，下個瞬間就感覺疼痛和沖擊一起傳來，眼前也變得一片漆黑。

等到我再次睜開眼的時候，只覺得全身都疼得不行。身邊飄散著汽油的味道，客車好像也整輛翻倒了。坐在后座的我被夾在車體里面，汽油流得到處都是，感覺隨時都會著火，但我已經沒有力氣掙脫出來，因為是在偏僻的山區，救援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會到。”

少女輕聲敘述著，聲音平靜得像在講述一個與自己無關的故事。

“那時我以為自己會就這樣死掉，但最后我還是活下來了。等昏迷后再次醒來的時候，我已躺在了醫院病床上?！?

“后來我才知道，也只有我一個人活下來了?！?

“……”

這就是之前那個老師所說的，她曾經遭遇的那場意外了吧。

夏北心想，也終于清楚了一件事情：

“所以你才不喜歡坐車？”

“應該說，是害怕坐車才對?！鄙倥疀]有否認，只是糾正說道。

因為遭遇過那樣的災難留下了心理創傷和陰影，當再度面對類似的情景時會感到害怕，是很正常的心理反應。

然而……

夏北的視線再次落在少女那只受傷的右手上。

沒有注意到他的目光，停頓片刻后，安織錦接著說道：

“但是……這是對外的說法，實際情況不是這樣的?！?

聞言，夏北愣了一下。

“我這么說你可能不會相信……”

少女微微低下頭來，注視著被自己的身軀擋住落在地上的陰影，繼續說道：“當時的我，本來也應該在那場意外中死去的。我之所以能夠活下來，是因為有什么人，和我做了一場交易?！?

“……ta給了我一次等價交換的機會，允許我用我擁有的一切去交換任何事物。”

“……”

如果是其他人，或許聽到這件事情的第一反應的確不太容易會是相信，就像少女說的那樣，大概會覺得這是她瀕死時看到的幻覺之類吧。

不過……

夏北想起了那個塞給自己系統的神明少女，有著相似經歷的他能很輕易接受安織錦的說法。結合她的描述，也很難說這兩者是不是同一個人。

但不同的是，那位神明少女當初只是單純的讓自己許愿，并沒有提出交易的要求……還是說，這背后也有什么代價呢？

這個世界上，果然是存在著這樣那樣神奇的事情啊。

夏北心里感嘆著，思考片刻后開口問道：“你和ta交換了活下來的機會？”

“應該吧。”少女給出了不是很確定的回答。

應該？

夏北露出疑惑的表情。

剛剛她不是還說自己能夠活下來，是因為那一場交易的嗎？

“我能記得自己和它做了交易，但不記得中間發生了什么，只知道最后自己活了下來，卻也因此失去了感知他人情感的能力……這或許就是我付出的代價吧?！?

安織錦回答，輕輕抿了抿嘴：

“……所以現在你明白了吧，你平時看到的我都是我精心偽裝出來的樣子，真正的我是一個本質上冷漠自私的人?！?

夏北注意到，她說這句話的時候下意識偏開了視線，像是不敢與自己對視。

明明按照她的說法，即使自己因此討厭她，她也應該感受不到，更不會在意才對。

“我知道哦。”

夏北移開視線，目光落向遠處波光粼粼的河面，開口說道：

“過去的你曾是一個多愁善感又富有愛心的孩子，經常關心照顧身邊的人，因此在班級里很有人緣，有很多要好的朋友。再加上長得很可愛，每年的班長基本都是由你當選。”

“……你果然調查過我?！卑部楀\不滿地看了他一眼。

“如果你不喜歡的話，就當剛才的話沒聽到好了?！毕谋睂⑹种械氖觼G向河面，拍了拍手上的灰。

沒聽到就可以當成沒發生過嗎？

安織錦皺了皺鼻子，回過頭來看著河面上那一圈圈擴散開來的漣漪，沉默許久后才再度開口說道：

“那也只是表面的假象而已。有的時候，不到最后一刻，就連人們自己都不了解自己究竟是什么樣的人?！?

“就像那一次，我本來可以用這次機會去挽救其他人的生命，但我最后選擇了讓自己活下去?！?

“這不是你的錯?！?

夏北的這句話不只是安慰，更是在闡述一個事實。

一個人原本就沒有為其他人的生命負責的義務，除了法律規定負有救助義務的情況外，對他人的救助與否完全取決于個人意愿，尤其是在自身的安危也無法保證的情況下，實在無法在這件事情上苛責她什么。

“你并沒有做錯任何事?！?

“但我也沒有做正確的事情?！?

“我不覺得你的選擇是不正確的?！毕谋鄙宰魍ｎD，接著說道：“不然的話，我也就不能在這里看到你了?！?

“難道我活到現在，就只是為了讓你看一眼嗎？”安織錦微微鼓起臉頰，不滿地說道。

“我可沒這么說?！毕谋陛p笑一聲，將話題轉回：“那么，接下來呢？”

難得少女有這樣向自己敞開心扉的時候，自然要借著這次機會多了解她一些。

話雖這么說，但結合她現在的處境，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大概也能夠猜得到了。

“……在那之后，一切都變了?！?

沉默片刻后，安織錦用略微低沉下來的聲音繼續說道：

“原來的班級已經不能繼續上課了，我被換到了新的班級。因為在車禍里只有我活了下來這件事，在同學間流傳起了和我同班的人會遭遇不幸的傳言?！?

她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裙角，聲音漸漸沉入回憶的陰影里

“之前的班級里有父親領導的孩子，受到遷連父親最后丟掉了工作，原本正在上升期的事業因此中斷。他變得喜歡喝酒，脾氣也開始變得越來越糟糕。雖然沒有明說，但他對我的態度變得一天比一天差，我想他應該是把這些錯怪在了我身上?！?

“再后來，父母開始無休止地爭吵，直到最后母親與父親鬧離婚的那一天開始，家里就只剩下了壓抑和沉默?！?

人生往往就是這樣，原本以為會持續一輩子的幸福，會因為突如其來的意外一瞬間分崩離析。有的時候僅僅只需要一個小小的變故，就足以將人生推入完全陌生的黑暗。

夏北也不是沒有過類似的經歷，稍微能體會一些。

但面對此刻的少女，他無法將這樣的話說出口。

“我有時會忍不住去想，全都是因為我活了下來……用他人的生命換取的，是這樣一個將身邊的一切都變得不幸的人生?！?

安織錦張開右手，注視著自己手上被紗布包裹好的傷口部位。

“后來我才意識到，當時我所付出的代價，或許不僅僅是感受他人情緒的能力。”

少女的聲音很輕，卻能聽得到帶著一絲微不可查的顫抖。

就像她說的那樣，這個世界總是平等的，遇到了多少好事，相應的就會有多壞的事情發生。每一份的幸運背后，都標注了相應的代價。

因此……

“跟蹤犯先生，謝謝你?！?

安織錦抬起頭來，凝視著夏北的眼睛，聲音輕得幾乎要消散在風里：

“但是……我不希望，再被拯救一次了?！?

……

心理創傷的愈合，往往需要他人的支持與安慰。

然而，她卻無法感受到他人的善意。

夏北看著少女眼眸中泛著的淚光，在心里想道。

因為無法感知他人的情感，那些淤積在心底的情緒才會愈發鮮明，成為她孤獨世界里唯一的回聲。

因為不想傷害他人，所以不得不偽裝自己，盡可能去做出正常的反應。借由理性做出感情判斷的她，只能看得到他人不加掩飾的，愿意表露出來的情緒。

人們總是吝嗇于表達愛意，卻又會肆意宣泄負面情緒。因此她透過這扭曲的棱鏡，看到的才會是一個充滿惡意的世界。

正因如此，夏北才覺得，自己此刻必須將心里的話說出來才行。

所以——

“我拒絕?！?

“……誒？”

安織錦愣了一下，錯愕地看著他。

夏北沒有理會她，自顧自地說道：“原本我想救你這件事就沒打算經過你的同意，你拒不拒絕和我沒關系，我可不會照顧你的想法。”

“如果你認為活下去是一件痛苦的事情，那我就會讓你努力地活下去的?！?

自己和那位班主任或許都猜錯了。

人的性格構成猶如交織的雙螺旋，先天稟賦與后天際遇共同編織出獨特的心理圖景。

那些與生俱來缺乏共情能力的人，往往會發展出堅硬的心理防御機制，用冷漠自私筑起堡壘，才能在那個同樣冰冷的世界里生存。

但安織錦不同，她的共情能力并非先天缺失，而是后天被粗暴地剝奪。在她的外界感知與內心的情感聯系之間，被“人為”撕開了一道不自然的裂痕。

那個被封閉在冰冷外殼之內的她，內心依然還是過去那個多愁善感的女孩。

她并不是在偽裝成正常人，只是在努力扮演著曾經的自己。在這場持續多年的情感錯位中，在真實自我與過往記憶的巨大落差間，她或許早就已經精疲力竭了。

但是，夏北不管那種事。

“和你一樣，這個世界上的每個人都在為了自己的幸福而努力著不是嗎？”

“……”

少女低下了頭去：“但是，那樣的人生太辛苦了……我堅持不下去的?！?

“我才不管，總之你必須給我好好地活下去！”

夏北不容置疑地打斷她。

聽到這不講道理的蠻橫話語，安織錦氣呼呼地抬起頭，眼眶泛紅地瞪著他：

“……過分！”

“沒錯，我就是這么過分。”

“欺負人！”

“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了?！?

夏北干脆利落地承認，從臺階上站起身子，轉過身來看向少女，深吸了口氣后說道：

“如果對你來說必須活下去本身是一件壞事的話，那么最糟糕的事情已經發生了。”

既然她因為過去的經歷而堅信世界是等價交換的，夏北不準備反駁她這樣的想法。

但是，如果說美好之后總是伴隨著不幸，那么反過來應該也是一樣的。

他認真俯視著安織錦的眼睛，這樣說道：

“……接下來，就請期待好事的來臨吧。”

在關于活著的問題上，所謂“為什么非要去死“就和“為什么必須活著“一樣難以回答。

有的時候，自殺的人并不一定是想死，而是缺少活下去的理由。

人們在這個世界上有著各自的苦難和煩惱，各有各的艱辛與掙扎，對少女而言，活著本身更是一件需要格外努力的事情。

而人恰恰又是沒辦法為不喜歡的事物而努力的。

所以，夏北要做的事情就很簡單了：

“我會讓你，喜歡上這個世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