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間秋露浸透染云單薄的鞋襪，月光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在滿地枯枝間碎成斑駁的剪影。忽有冷霧自樹根處翻涌而上，如活物般纏繞著她的腳踝，霧氣里浮動著若隱若現的金色符文，在夜色中閃爍如螢火。

染云鬼使神差地伸手觸碰，霧氣驟然沸騰，化作漩渦將她卷入其中。當眩暈感褪去，眼前的景象令她屏息——白晝與黑夜在頭頂激烈碰撞，白色火焰與黑色幽焰交織成巨大的太極圖，每一次交融都迸濺出細碎的星芒。腳下不知何時出現一條由瑩藍色光點鋪就的路徑，沿著光點望去，盡頭處懸浮著無數半透明的記憶碎片，有的映著她在清霄宗被罰跪的雨夜，有的閃爍著云錦為她包扎傷口的畫面。

“這是...“她的聲音在空曠的空間里回蕩，驚起一片虛影蝴蝶。那些記憶碎片突然劇烈震顫，其中一片急速放大，畫面里赫然是七日前她在藏書閣發現竹簡的場景。

黑暗中傳來衣袂飄動的聲響，墨色霧氣凝聚成一個身影。起初只是朦朧的輪廓，發絲在虛空中無風自動，漸漸浮現出與染云七分相似的面容。那雙眼睛卻像是深不見底的寒潭，倒映著無數個時空的殘影。

“你還是來了，七世了。“女子抬手揉了揉眉心，額間朱砂痣在陰影中忽明忽暗，“每次輪回都要經歷這些...太亂了。“她望向染云的目光穿透了皮囊，仿佛在審視一個古老而熟悉的靈魂。

染云被這道目光看得渾身發冷，卻又莫名安心。這種矛盾的感覺，恰似當初躲在云錦身后時既害怕又眷戀的心情。

“累嗎？“女子忽然抬手，指尖掠過染云眼下淡淡的青影。這輕柔的觸碰讓染云鼻尖發酸，那些強忍著沒落下的淚水突然有了決堤的沖動。

“什么？“她后退半步，卻撞上一片無形的屏障。

“每一世都在愛與道之間掙扎。“女子轉身時，長發掃過地面，拖曳出一道銀河般的光痕，“被他所救，又因他受傷。明明知道仙凡殊途，卻還是忍不住靠近...最后像飛蛾撲火般，把自己燒得遍體鱗傷。“

染云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藏書閣里那些朱砂字跡、分別時玉佩墜入溪水的脆響，此刻都化作利刃剜著心臟。“累。“她沙啞著開口，睫毛上凝著水霧，“但我不怪他。若不是他，我早就在那年冬天凍死在山腳下了。“

女子聞言笑了，這笑容里摻著七分自嘲三分悲涼，像極了染云在鏡中見過的自己。“七百年前，我也這樣說過。“她抬手輕揮，空中浮現出一幅幅畫面：古戰場上身著戰甲的女子與白衣仙人并肩殺敵，奈何橋上紅衣少女含淚飲下孟婆湯，斷崖邊道姑斬斷情絲時飛濺的血珠...

畫面突然定格在一片燃燒的竹林，白衣仙人揮劍刺向紅衣女子。染云驚恐地捂住嘴——那白衣人的眉眼，分明與云錦一模一樣。

“想要變強嗎？“女子猛地抓住染云的肩膀，掌心傳來滾燙的熱度，“強到能改寫命運，強到可以握住他手中的劍，而不是成為他必須割舍的牽絆！“她身后的黑白氣旋突然瘋狂旋轉，無數記憶碎片化作流光沒入染云體內，劇痛從心口蔓延至四肢百骸。

染云在劇痛中聽見自己骨骼發出咔咔作響，眼前炸開萬千光點。恍惚間，她看見女子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而自己的倒影正在虛空中緩緩長出透明的羽翼。

畫面抖轉幽冥河畔的曼珠沙華開得妖冶，染云的嫁衣在腥風里翻飛如血。鎖鏈深深勒進她手腕，拖拽的力道讓她幾乎踉蹌，卻始終死死盯著前方玄袍翻飛的身影。云錦背對著她立于奈何橋頭，手中生死簿泛著冷光，判官筆懸在半空遲遲未落。

“為什么...“她的聲音被忘川水的嗚咽吞沒，鎖鏈嘩啦作響，她卻掙脫著往前撲了一步。嫁衣上的金線勾住荊棘，綻裂出猙獰的口子，就像此刻她千瘡百孔的心。云錦的衣角被風掀起。

生死簿突然無風自動，紙頁嘩啦啦翻至末頁。云錦終于轉身，玄袍上的暗紋在幽光中化作鎖鏈形狀，額間的幽冥印記猩紅如血。他望著染云眼底的信任與不解，喉結滾動，判官筆卻重重落下：“犯天條者，當入九幽。“

鎖鏈驟然收緊，將染云拖向沸騰的血池。她仰頭望著云錦，淚水混著血珠墜落，嘴角卻揚起一抹釋然的笑。記憶在劇痛中閃回——他曾說要護她周全，曾手把手教她御劍，此刻卻成了親手送她入地獄的司命。而他袖中緊握的玉佩，正滲出點點血淚。

九幽深處傳來凄厲的哭喊，染云的嫁衣徹底染成黑色。云錦握緊生死簿，指節泛白。當血霧徹底吞沒那抹身影時，他突然踉蹌著扶住奈何橋的石柱，幽冥印記劇烈灼痛，腦海中炸開對方最后那抹笑，比九幽的業火更灼人。

血霧散盡后，奈何橋劇烈震顫。云錦手中的生死簿無風自燃，幽藍火焰將“染云“二字燒得扭曲變形。判官筆哐當墜地，驚起忘川河底沉睡的怨靈，此起彼伏的尖嘯中，他踉蹌著撲向血池邊緣，玄袍下擺被鎖鏈勾出裂痕。

“回來...“他的聲音沙啞破碎，伸手探入滾燙的血浪，掌心瞬間被灼出焦痕。記憶如潮水倒灌——那日在清霄宗后山，染云也是這般毫無保留地將手放進他掌心，笑著說“師尊的靈力好暖和“。而如今，他親手將這份溫暖推入永劫不復的深淵。

幽冥印記突然迸發刺目紅光，云錦的意識被強行拽入一片混沌。無數畫面在黑暗中閃爍：染云被鎖鏈拖走時飄散的發間銀簪，化作流星墜入幽冥；她嫁衣上破碎的并蒂蓮紋，在九幽深處開出詭異的曼陀羅；還有自己寫下判詞時，生死簿背面滲出的，與青玉佩同樣的血淚。

“這是她第七次墜入九幽。“冰冷的女聲從身后傳來。孟婆拄著木杖緩步走近，湯碗里的霧氣映出染云七次輪回的慘狀，“每次你都親手送她下去，卻又在她走后，于忘川畔徘徊百年。“

云錦猛然轉身，玄袍獵獵作響：“為何...我記不得？“

“因為這是天道枷鎖。“孟婆舀起一勺孟婆湯，湯面倒影里，染云正被九幽鎖鏈貫穿魂魄，“你是執掌生死的司命，她是觸犯天條的罪魂，唯有抹去記憶，才能讓輪回繼續。“她手腕翻轉，湯碗中的畫面突然變成清霄宗的月光，染云蜷縮在窗下摩挲青玉佩的模樣清晰可見，“但有些東西，連天道也斬不斷。“

血池突然翻涌，一道黑影破水而出。染云的嫁衣已徹底化為黑袍，眼中卻仍有未滅的星火。她徒手扯斷脖頸間的鎖鏈，靈力在指尖凝結成冰刃：“云錦，你敢不敢...“她的聲音帶著九幽寒氣，卻又藏著一絲期待，“與我一同打破這輪回？“

忘川河水掀起滔天巨浪，生死簿的余燼在空中重組，顯現出被篡改的真相——七百年前，正是云錦為護染云魂魄不散，自愿以仙骨為祭，墮入幽冥成為司命。而每一世親手將她推入九幽，不過是天道為了懲罰他們的手段。

云錦望著染云掌心同樣浮現的青玉佩虛影，終于握緊判官筆。玄袍上的鎖鏈暗紋寸寸崩裂，他縱身躍入血池，聲音穿透九幽：“這次，換我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