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兵兵走了,曹煜又投入了活埋后期的工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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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電,導演系剪輯室,深夜。
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咖啡因、舊膠片的醋酸味、還有機器散熱的焦糊氣息。
厚重的窗簾拉得嚴嚴實實,隔絕了窗外十月的秋涼和城市的燈火。
唯一的光源來自剪輯臺上那盞刺眼的工作燈,將曹煜和他面前的世界切割成一個孤島。
曹煜深陷在寬大的剪輯椅里,他身上套著一件皺巴巴的黑色連帽衛衣,幾縷汗濕的黑發貼在蒼白的額角。
那張似尊龍的冷峻面孔,此刻在慘白燈光的直射下,輪廓顯得異常鋒利,也異常疲憊。
眼下的烏青濃得化不開,像兩團淤積的墨跡,薄唇緊抿成一條毫無血色的直線,下頜線因為持續的咬牙而緊繃著。
他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剪輯臺的小型看片器(loupe)上。
一只眼睛緊緊貼著目鏡,另一只眼半瞇著,右手以近乎神經質的頻率,飛速地捻動著膠片的齒輪,發出細微而急促的“咔噠、咔噠”聲。
左手則懸在剪輯臺的控制按鈕上方,指尖微微顫抖,仿佛隨時準備落下致命一擊。
看片器里,是他自己在那個逼仄“棺材”中掙扎、絕望、瀕死的影像。
汗水、泥污、扭曲的表情、渙散的瞳孔……被放大、切割、審視。
每一個細微的抽搐,每一次呼吸的卡頓,每一幀眼神的轉變,都在他苛刻的目光下無所遁形。
不對……節奏……這里慢了0.5秒……”他喉間發出一聲近乎呻吟的低語,沙啞得像是砂紙摩擦。
右手猛地停止捻動,左手食指如同鷹隼撲擊般精準按下暫停鍵。畫面定格在他自己一張因極度恐懼而扭曲的臉部特寫上。
他拿起旁邊鋒利的接片刀,刀鋒在燈光下閃著寒光。動作沒有絲毫猶豫,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決絕。
精準地切入兩幀膠片之間,將那多出來的、在他看來破壞了窒息節奏的“0.5秒”膠片——剔除!動作快、準、狠,像外科醫生切除病灶。
“咔噠!”清脆的斷裂聲在寂靜的剪輯室里顯得格外刺耳。
被剔除的、不足一厘米長的膠片碎片,無聲地飄落在剪輯臺下方早已堆積如小山般的廢棄膠片堆里。
那里埋葬著無數個被曹煜認為“不夠完美”、“節奏拖沓”、“情緒冗余”的瞬間——都是他自己的“表演”。
他迅速拿起接片膠帶,小心翼翼地粘合好新的切口,動作熟練得像呼吸。
然后,再次捻動齒輪,雙眼死死盯住看片器里流動的畫面,像一頭在黑暗中狩獵的豹子,捕捉著下一個需要修正的“獵物。
一臺老舊的CD機里,反復播放著一段低沉、壓抑、充滿不和諧音的環境音效——那是李超根據他的要求,為“棺材”內部空間量身打造的“死亡協奏曲”。
這聲音不是為了享受,而是為了讓他時刻沉浸在影片的氛圍里,確保每一個剪輯點的情緒連貫。
“滴答……滴答……”墻壁上掛鐘的秒針走動聲,在極度專注的寂靜中,被無限放大,如同催命的鼓點。
離柏林電影節最終作品提交的截止日期11月15日,只剩下不到20天。
錯過了今年只能明年了,不過他可等不了。
曹煜的太陽穴突突直跳,眼球因為長時間聚焦而布滿血絲,干澀刺痛。
這是影片結尾的鏡頭,一個長達十秒的眼神鏡頭。
“十秒……太長了?還是太短了?”他喃喃自語,聲音帶著不確定的焦慮。
這個鏡頭的長度,決定了觀眾最終感受到的是徹底的絕望,還是死寂后的虛無?是力量,還是冗長?他反復地看,一秒、兩秒、三秒……用身體去感受那無聲的凝視帶來的壓迫感。
就在這時,剪輯室的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
李超沉穩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手里拿著一個移動硬盤。
他看到曹煜幾乎要鉆進看片器里的狀態,皺了皺眉,沒有立刻出聲打擾。
曹煜沒有回頭,但似乎感知到了什么,沙啞地問:
“超哥?最后那版環境音……低頻的壓迫感……還能再加重一點嗎?就在他最后放棄掙扎,開始數自己心跳的那段……我需要那種……心臟被泥土包裹、快要被擠爆的感覺……。
李超走進來,將硬盤輕輕放在曹煜手邊:
“剛調完一版,加了更深的次聲波模擬和泥土擠壓的粘滯感。你聽聽。”他熟練地接上剪輯臺的音響系統,調出那段音軌。
瞬間,低沉到幾乎不可聞、卻讓人胸腔發悶的轟鳴,伴隨著令人牙酸的、粘稠的泥土摩擦擠壓聲,充滿了小小的剪輯室。
那聲音仿佛來自地底深處,帶著死亡的冰冷和不可抗拒的壓迫,瞬間將曹煜拉回了那個黑暗、窒息、令人絕望的“棺材”里。
曹煜的身體明顯繃緊了一下,他閉上眼睛,緊抿著唇,眉頭死死擰在一起,仿佛在承受著巨大的痛苦。幾秒鐘后,他猛地睜開眼,那雙布滿血絲的鳳眼里,爆發出一種近乎狂熱的亮光!
“對!就是這個!就是這個感覺!”他激動地指著看片器里定格的畫面:
“加上!立刻加上!超哥!你他媽是天才!”
李超沉穩地點點頭:“好。最終混音明天上午十點前給你。”
曹煜用力搓了搓臉,他重新湊近看片器,再次捻動齒輪,畫面開始流動。
這一次,配上了李超新調制的、更加令人窒息的音效,那十秒的凝視仿佛擁有了生命,那空洞的眼神穿透屏幕,直抵人心深處,帶來一種毛骨悚然的絕望感。
“就是它了……”曹煜長長地、近乎虛脫地呼出一口氣,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
臉上混合著極度的疲憊和一種終于找到答案的、近乎虛脫的滿足感。
他找到了那個讓十秒凝視擁有毀滅性力量的“鑰匙”。
他抓起筆,在記錄本上那個關于結尾凝視的疑問旁,用力畫了一個巨大的、肯定的對勾!
墻上的掛鐘,秒針依舊在冷酷地“滴答、滴答”前行。
距離柏林,又近了一步。剪輯臺上,那卷承載著他所有野心、痛苦和掙扎的16mm膠片,在燈光下泛著幽微的光澤,仿佛也感受到了最后沖刺的緊張脈搏。
曹煜只允許自己喘息了幾秒,便再次挺直脊背,將眼睛貼上了冰冷的看片器目鏡。
燈光下,他的側影在墻壁上投下一個巨大而執拗的輪廓,如同一個不知疲倦、與時間賽跑的囚徒,而他唯一的救贖,便是眼前這方寸之間流動的光影。
柏林的大門,需要用這卷膠片,一寸一寸地鑿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