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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邊城君家

邊陲的清晨,總是帶著一股鐵銹和霜雪糅雜的冷硬氣息?;颐擅傻奶旃馄D難地刺破厚重的云層,吝嗇地灑在青石壘砌、棱角分明的君家大宅上。

風從更北的荒原卷來,刮過院墻外光禿禿的樺木林梢,發出嗚嗚的哨音,提醒著這片土地從未遠離刀兵。

君臨披著一件厚實的青灰色棉袍,站在書房的菱花格窗前。棉袍是自家工坊新制的,填充著改良過的塞北長絨棉,又輕又暖。他面容有些陰柔,但下頜的線條卻如同這北地的山巖,棱角分明,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硬氣。

窗欞上凝結著薄薄一層白霜,指尖拂過,冰涼刺骨。

他望著窗外尚未完全蘇醒的塢堡,塢堡依山而建,格局嚴整,與其說是商賈之家,不如說更像一座微縮的軍事要塞。更遠處,是籠罩在稀薄晨霧里的田莊和工坊輪廓。

這便是君家如今的根基——扎根在這片飽受異族襲掠之苦的邊疆,卻硬生生將糧食、水田、絲綢乃至更多觸角,延伸到了千里之外的江南錦繡之地。

“家主?!遍T外傳來老管事君福沉穩的聲音。

“進。”君臨轉身,聲音不高,卻清晰穿透門扉。

君福推門而入,手里捧著一疊厚厚的賬冊,身后跟著兩個捧著熱騰騰早飯的健婦。他年約五十,腰背挺直如槍,臉上刻著風霜的痕跡,眼神銳利依舊。

他是君臨父親留下的老人,也是看著君臨如何在短短幾年內,將一個勉強二流的邊地商戶,打造成如今手握數省軍需命脈、令邊軍將領也得客客氣氣稱一聲“君家主”的龐然大物。

“昨夜工坊那邊又試了一爐新法熬的霜糖,成色極好,比南邊來的貢品也不差?!本①~冊放在寬大的紫檀木書案上,語帶一絲不易察覺的振奮,

“還有,新一批的‘火棉衣’已足數交付給鎮北軍左營,王參將遣人送來了這個。”他小心地從懷里取出一個巴掌大的油布包。

君臨接過,打開。里面是一塊質地堅硬、顏色暗沉的肉干,邊緣粗糙,顯然是用刀硬切下來的。這是軍中常見的干糧,分量實在,滋味寡淡。

但此刻,這塊肉干上,被人用利器歪歪扭扭地刻了兩個字:謝,君。

沒有落款,沒有多余的言語。卻重逾千斤。

君臨捏著這塊粗糲的肉干,指腹摩挲過那深刻的刻痕。邊疆苦寒,兵兇戰危,一口熱飯,一件暖衣,有時就是一條命。君家起家,靠的就是這最實在的東西——糧、布、藥。

他從不白給,哪怕是對這些用命守護邊疆的將士。他給工錢,給活計,讓婦孺老弱能在后方安穩地織布、熬糖、制衣、照料傷患;他開辟學塾,無論男女,只要肯學,君家便教;他分發改良的種子,讓人人有地可種,有糧可收。所得,再以公道的價格,供給軍隊。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養兵護民。一個樸素卻在此地運轉得越來越有力的循環。

人心,就是這樣一點一滴,用實打實的糧食和活路聚攏起來的。百姓念他的好,軍士記他的情。

君家塢堡方圓百里,誰若敢說一句君臨的不是,不必君家出手,憤怒的邊民就能先撕了他的嘴。

“收起來吧?!本R將肉干遞回給君福,聲音平靜無波,眼底卻掠過一絲暖意。

“是。”君福鄭重收好,又指了指賬冊,“新糧倉的選址,還有開春后往江南運糧的船隊安排,都在這幾冊里了。另外,九公子昨夜……”

提到那個最小的兒子,君福那張刻板的臉上難得出現一絲極淡的、近乎無奈的笑意。

君臨眉峰微不可查地動了一下。君雍,剛滿兩歲,話還說不利索,走路也搖搖晃晃??蛇@小東西……

“他又怎么了?”

“奶娘今早收拾床鋪,發現枕下壓著前日送去的幾本流水賬簿……”君福頓了頓,似乎在斟酌用詞,

“其中一本的封皮上,沾著些……墨點,還有兩個小小的牙印?!?

君臨嘴角抽了抽。他想起了那個穿越者記憶里一個叫“雍正”的皇帝,似乎就極其癡迷批閱奏折到深夜?荒謬的聯想一閃而過。

兩歲的孩子懂什么?不過是抓到了能撕能咬的東西罷了。他揮揮手:“無妨,讓奶娘看緊些,別真讓他吃下去。賬本再送一套新的過去就是。”

君福應下,退到一旁。

君臨坐到書案后,翻開最上面一本賬冊,上面密密麻麻記載著新式水車灌溉下各田莊的預估收成、棉紡工坊的原料進出、乃至新近建立的“火器坊”那吞金獸般的耗費。

他目光沉靜,一行行掃過那些枯燥的數字,指尖偶爾在某個關鍵處輕輕一點。那些驚世駭俗的知識——火藥的精確配比、流水線作業的精髓、甚至特種兵的訓練綱要——如同烙印般刻在他腦中,又被“天命系統”那冰冷機械、無時無刻不在催促“一統天下”的聲音所環繞。

但他深知,在這片土地上,再好的藍圖,也需用最扎實的磚石一層層壘起。飯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系統急,他卻急不得。

早飯是簡單的粟米粥、幾樣爽口醬菜和兩個新蒸的白面饅頭。君臨端起碗,剛喝了一口溫熱的粥,書房的門又被輕輕叩響了。

“父親?!币粋€清冽平靜的少年聲音響起。

門被推開,一個身著玄色窄袖深衣的少年走了進來。他身形挺拔,雖才十二歲,卻已有了超越年齡的沉靜氣度,面容繼承了君臨的幾分輪廓,卻更加冷峻,眼神深邃得不像個孩子。

正是長子君政。他手里捧著一個略小的冊子,步伐沉穩地走到書案前。

“父親,這是昨日核查的庫房新入庫霜糖的細目。”君政將冊子輕輕放在君臨面前攤開的賬冊旁,動作一絲不茍。

君臨放下粥碗,目光落在小冊子上。字跡工整清晰,條目分明,連每一袋糖的凈重、成色等級、入庫時辰都記錄在案。這遠超一個十二歲少年應有的細致和條理。

“嗯?!本R點點頭,拿起小冊子翻看。當他的指尖劃過其中一行記錄著“上品霜糖三百斤”的墨字時,似乎感覺到君政的目光在他指尖停留了一瞬,極其短暫,快得像是錯覺。

這孩子,是不是太老成了些?君臨心中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感覺,像是看著一塊未經雕琢卻已隱現鋒芒的璞玉。

他放下冊子,看著長子那過于平靜的臉,輕輕嘆了口氣:“政兒,這些事自有管事們操心。你年紀尚小,不必將自己逼得這般緊?!?

他語氣溫和,帶著一絲父親對兒子的關切,“該玩耍時便去玩耍,莫要整日只對著這些賬目數字?!?

君政微微垂首,濃密的眼睫遮住了眸底深處一閃而過的、遠超孩童的復雜情緒,聲音依舊平穩無波:“是,父親。孩兒知道了?!?

他安靜地侍立在一旁,不再言語,仿佛剛才那瞬間的凝視從未發生。

書房里只剩下君臨翻閱賬冊的輕微沙沙聲。君臨的目光落在那“霜糖三百斤”上,心思卻飄得更遠。

這霜糖,是依據腦中那些不屬于此世的記憶改良熬制的,色澤雪白,甜而不膩,甫一問世便價比黃金,成了君家銷往江南換取巨利和稀缺物資的王牌之一。

可這背后,是無數工匠日夜的汗水,是改良爐灶、反復試錯的耗費……錢,如同流水般花了出去。

他下意識地用手指敲了敲桌面,看著那冊子上密密麻麻的數字,眉頭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一絲后世記憶里的詞突兀地跳入腦海——內卷。他這便宜爹當的,操心著幾千上萬人吃飯穿衣打仗,比前世管那所謂的跨國公司,還要累上十倍不止。

這細微的表情變化和指尖的動作,并未逃過君政的眼睛。少年低垂的眸子里,一絲極淡的了然飛速掠過。

就在這時,書房外隱約傳來了喧鬧聲,由遠及近。

“二哥!你慢點!我的弓!我的弓還沒拿呢!”

“老三你磨蹭什么!再晚好位置都被老四老五他們占了!”

“阿布!馬!我的馬!”

“老七老八!別跑!小心摔跤!”

“咯咯咯…哥哥…跑…”

稚嫩的童音嘰嘰喳喳,帶著蓬勃的生氣,像一群掙脫了籠子的小獸,瞬間打破了書房的沉靜。腳步聲雜亂地穿過回廊,朝著前院練武場的方向奔去。

是那群小子們。君臨的嘴角不自覺地向上彎起一個微小的弧度。除了襁褓里的老九君雍,其他幾個半大小子,正是精力無處發泄的年紀。

君家塢堡內開辟了專門的演武場,每日上午,無論男女仆役的孩子,只要愿意,都可以去那里跟著請來的教頭習練些強身健體的基礎拳腳或射箭。他的兒子們,自然也在其中。

“去吧,”君臨對君政道,“今日天氣尚好,你也去活動活動筋骨?!?

“是,父親。”君政躬身行禮,轉身離開。

他步出書房門檻時,目光似不經意地掃過院中那群奔跑追逐的弟弟們——雙胞胎君邦和君徹你追我趕,九歲的君世民正一本正經地整理著自己的小箭囊,七歲的君匡胤和同樣七歲的君思汗已經沖到最前面,五歲的雙胞胎君元璋和君棣邁著小短腿努力追趕,小臉跑得通紅。

【目標:演武場?!?

【老劉跑太快,搶不到好弓了?!?

【老頭剛才好像心疼錢了?賬本太厚?】

【白糖暴利,爹嘆氣,速報!】

一些無聲無息、外人絕難察覺的碎片意念,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只在幾個奔跑的小小身影之間極其隱秘地、短暫地交匯了一下,隨即消散在清晨的寒氣里,快得仿佛從未存在。

君政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徑直匯入弟弟們的隊伍,那張過于沉靜的小臉上,依舊看不出任何波瀾。

書房內,君臨重新端起那碗已經微涼的粟米粥,聽著窗外越來越遠的、充滿活力的喧鬧聲,目光卻再次落回賬冊上“霜糖三百斤”那幾個字上。

他輕輕吸了口氣,拿起擱在筆架上的狼毫,蘸飽了墨。

新的一天,新的賬目,新的“內卷”開始了。窗欞上的薄霜,在逐漸升高的日頭下,正悄然化作細小的水珠,無聲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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